趙謙耳背滾燙,咬著牙,一拳狠砸在型架上。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型架嘩嘩作響,他氣不過,抬臂又是一拳,型架上的一根倒木刺直插入肉,頓時見了血。
「你們不愧是兄妹。」
憤懣的一句話,卻引來背後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張鐸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稍微緩和:「我無非想說,強求無益而已。」
說畢,徑直出了刑室。
營房前的人已經散了,江凌在垂楊下等張鐸。
「郎主,人已經送走了。」
「嗯。」
「女郎不信梅醫正,恐怕不肯用他……」
張鐸擺了擺手:「不肯用就算了,看她請哪一處的大夫,人治好了,料理乾淨。」
江凌拱手應是,又道:「郎主回府嗎?」
「不回。」
他說完,回頭看了一眼刑室。
「去把趙謙叫出來。」
「這……奴怎麼說……」
張鐸負手前行,似不著意:「說請他喝酒。」
這也算二人之間的默契,戰場上過了命的兄弟,言不由衷不重要,自有真意在酒中。
張鐸平時是一個酒不過三分的人,趙謙卻是個酒上無限制,不醉死不罷休的人。是時兩壇花雕酒下腹,已然醉得人事不省,糊裡糊塗地換著張平宣的乳名,張鐸隨手從奴婢手中拿過一張絹帕,塞入他的口中,他也不反抗,咬著帕子,漸漸地不出聲了。
張鐸撐著額頭,掐著酒杯獨自坐了一會兒。
對著一個醉昏頭的人獨飲,哪怕自己已是酒意三分,思緒卻異常清醒。
窗外月明星稀,無風無雲。營中正起灶做飯,處處炊煙升騰,直入雲霄。一應風物和眼前這個男子的執念一樣,清清楚楚。
張鐸有了哂意,放下杯盞,望著趙謙笑道:「你也就這點出息。」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江凌的聲音。
「郎主。」
「什麼事。」
「哦,沒什麼,奴給您送袍子來。」
「進來。」
江凌推門入內,見這一番狼藉,輕聲道:「趙將軍又醉了?」
「他最好的就是這一點。」
他磋磨著玉杯上的明雕,喉嚨里暗暗笑了一聲:「醉一場起來,什麼都忘了。」
說著接過袍子一把甩覆在趙謙的肩上,又道:「找人照顧好他。」
一言畢,仰頭飲盡杯中殘酒,大步跨了出去。
平乘車行過銅駝街,轉入永和里。
張鐸下車,穿過連洞門,卻聽見永和居的庭門外正響杖聲,幾個奴婢被摁在地上,口裡堵了口布,被打得皮開肉綻。見他過來,掌刑的人停了杖,退避行禮。張鐸掃了一眼地上的人,沒有開口,徑直從中間穿了過去。
江凌忙問掌刑的人:「怎麼了。」
掌刑人回道:「女郎來過了,進了清談居。這些人不懂事,沒攔住女郎。」
「啊……那女郎豈不是見著……」
話還未說完,便聽前來傳來一聲:「打完了攆出去。」
掌刑讓忙對江凌閉了口,躬身應「是。」
清談居里如往常一樣燃著孤獨的一盞燈。
張鐸推開門跨入,人影落向青壁。
席銀在陶案前渾身一抖,抱著膝蓋,抬頭看向張鐸,卻沒有說話。
張鐸拂開面前的一層帷帳,走到她面前,靜靜地望向她的眼睛。
她似乎怕被他這樣深看,低頭避了他的目光。
張鐸的視線則在她身上遊走了一通,發覺她雖在盡力克制,卻忍不住喉嚨,手指,肩膀上的顫抖。
「怎麼了。」
她沒有出聲,搖了搖頭。
「我看你要哭了。」
「沒有!」
她極力地想反駁什麼,可話一出口,氣息又弱了下來,
「我沒有哭……我沒有……」
張鐸也沒再問話,把她的臉掰了起來,迫使她抬頭與自己相迎。
他逼看她的眼睛,她拼命地迴避,卻又不敢閉眼。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沒有再出聲,觀音相後映著兩道青黑色的影子,一道沉靜自若,一道顫若幼獸。
良久,他終於冷冷地笑了一聲。
鬆開了她的下巴。起身解開袍衫,丟在陶案旁,自行到陶案後坐下,低頭對她道。
「去取藥吧,今日是最後一日。」
她坐著沒有動,牙齒齟齬,悉索作響,眼睛竟不知道什麼時候紅了。
「還不去?」
他說著又要去動手邊的鞭子,她這才翻爬站起,向平常放藥的暗櫃挪去。
張鐸看著她的背影,手中一下一下地掐摳著鞭柄上的花紋。突然開口道:「席銀。」
聲音不大,卻驚得正開櫃的席銀失了手,瓶瓶罐罐全部翻倒,她慌不迭地去扶,卻聽背後又傳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看仔細,我教過你的,不要拿錯了。」
席銀心跳錯漏,額頭滲出了冷汗,握著手中藥品,一時不敢回頭。
他卻沒有再說話。低頭扯開腰間束帶,脫掉中衣,像平時一樣,趴伏下來,閉上眼睛,等著她的動作。
席銀深了一口氣,狠狠地捏了一把手中的玉瓶,轉過身,慢慢地走到張鐸背後。
經過十日的療養,傷口已經全部結疤,有些地方的結痂甚至已經開始掉落,露出淡粉色的新肉。只有肩上的那兩道傷,因為時常活動拉扯,尚未全部癒合。
席銀望向那兩道傷口,半晌沒有動作。
張鐸仍然靜靜地趴著,沒有催促也沒有回頭。
好久,抽拔瓶塞的聲音打破清談居內的寧靜,燈焰一閃,陡然熄滅。她還不及出聲,就已經被一個極大的力道掐住了脖子,直摁向陶案。玉瓶脫手滾出,裡面的藥粉撒了一地。
她全然無法呼吸,只覺血氣不暢,全部壓頂在腦門上,頭幾乎要裂開了一般。
黑暗裡,雖然看不見他的臉,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呼吸。
「我給過你機會,你自己選擇不要。」
她說不出話來,也呼不出氣兒,不由地腿腳亂蹬。
誰知道卻被他一手摁住,就這麼毫無反抗之力地被拎到了生死邊緣。
「我……我要……報……仇……」
她幾乎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從喉嚨里擠出了這一句話。
話音落下,掐在她脖子上的那隻手猛地抽回。席銀像被抽了骨一樣跌趴下來,大口大口地呼吸喘氣,喉嚨里滿是血腥氣兒。
面前的人似乎站起了身,不多時,孤燈點起,周遭從新亮起。接著那隻玉瓶被遞到她眼前。隨之而來還有他聽不出喜怒的聲音。
「想殺我是吧。」
她還沒有緩過來,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乾嘔。
張鐸盤膝坐下,顛了顛那隻玉瓶,「還成,你現在分得清金瘡藥和千機毒了。」
她撐著地直起身子,伸手想要去搶奪,他卻將手往後一抽,似笑非笑:「恩將仇報?啊?「
「你……你殺了我兄長,我……我要給我兄長……報仇……」
張鐸將玉瓶放回案上,隨手披上袍衫,一把箍住她一雙手腕,將她拽至身前:「你就記得我殺了他,不記得我救了你……」
「你……你根本就不想救我……你……你只是……利用我……」
面前的人仰頭一笑:「可以啊,席銀,不傻。你這副模樣,比求我的時候順眼多了。」
說完,他起身,順勢將人從地上帶了起來。
觀音相後的影子被低放的燈盞拉扯得巨大猙獰。
「想要殺人,就要有殺人的本事。」
他說完,逼看向她的眼睛。
「你要敢看你的仇人,無論你們的力量相差多少,無論他們的模樣有多麼可怕,你也不能露怯,不能流露出你內心所想。」
「你……你放開我……」
她被揭開了原本就膽怯的妄念,內心六神無主,只想掙脫他。
誰知他卻將她越箍越緊。
「我放開你,你要做什麼?」
她愣住,整個身子都僵了。
頭頂的話劈面追來:
「在我面前自盡,還是順從地受死,還是求我饒你一命。」
「我……」
「選不出來吧?」
她真的選不出來。
仇恨是明晰的。
可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混沌的。
她太膚淺,還理解不了「求仁得仁」的自我救贖。
她只覺得很不甘心,沒有殺掉他,反而自己要受死。
怎麼辦,求他饒命嗎?
他可是仇人啊。
一時之間,極度的混亂令她耳根發燙,連心臟也開始絞痛起來。
然而,張鐸根本沒打算顧惜她。
反手將她拖到門邊。「求死的人好說,前兩者,選哪一個不過是勇氣高下的分別,求生者就難了,手起刀落,仇敵未死,求生就好比萬劫不復,體面,貞潔,名譽,一樣的都不剩,最後甚至還求不到性命,席銀,你說你慘不慘。」
說完,他抬手推開了門。
庭中的寒風帶著奴婢們的痛呼灌入。
「你……你要對我做什麼……」
張鐸低頭看向她,風吹起她凌亂潮濕的頭髮,半遮其面,卻把那一雙驚恐的眼睛映襯了出來。
「教你規避恐懼,然後再殺人。」
「什麼……你到底要做什麼……」
他沒有在回應她,拖著她跨出了室門。
「江沁。把雪龍沙牽過來。」
席銀聞言,臉色頓時煞白,拼命地想要掙脫他的手。
「不要……不要這樣對我……不要放狗……我真的怕狗啊……」
張鐸一把將她擲到階下,低頭冷道:「你還記得吧,我說過,我只讓你活十日。今日就是第十日,所以席銀,我給你一個機會。」
他說著,指向的那隻獠牙已露的狗。
「在清談居外面呆一夜,明日你若活著,我就讓你報仇。」
她一愣,遲疑道:
「你說話……算數。」
「算數。」
「我……」
話未說完,那雪龍沙突然狂吠起來,她嚇得一把拽住張鐸的袍角:「不……我不要,我不要和它呆一夜……我不要……」
「聽好了,不要求我,求我並不能讓你活下去。」
說完,他將那根蛇皮鞭遞到她眼前。
「席銀,試著,求求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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