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肅聽出了張奚話中的蕭索氣。記住本站域名
明明是拳拳之意, 偏說得孤絕得很。他尚蹙眉深想,卻見張奚已經走到玉階下面去了。
「大司馬。我還有話沒說完。」
他扶玉欄朝下喚了一聲,旋即一路追攆下去。
張奚卻沒有回頭。
赭色的官袍攜風繁複, 然其色,卻如一塊陳舊干硬的老血。
一聲悠揚的金領鳴響穿破重重宮城之牆, 送入人耳, 常肅聞音,腳下一絆,險些栽倒。
勉強穩住身子之後,前面的張奚已經走到闔春門前去了。
***
西館日暮。
博山爐中的流煙漸散。
張鐸鋪開霽山圖志, 觀圖不語。
趙謙則簸坐在旁, 端著茶盞, 看著白玉屏風後的兩個女子,笑得一臉痴蠢。
今日張平宣來看張鐸,恰巧碰見張鐸因為席銀習錯筆,而罰其在屏風後跪默。張平宣便鋪了一張席墊在席銀身旁, 陪她一道默字。
席銀已經跪了快一個時辰了,早已跪得背脊發潮,眼睛泛暈, 捏筆的手也有些顫了。
張平宣偏身看了一眼屏風後面。見張鐸一手壓圖紙,一手提標, 像是忘記了外面還有人在罰跪。便向趙謙使了個眼色。誰知趙謙只曉得傻望著她,壓根兒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張平宣無法,只得側身對席銀道:「要不……你別寫了吧。就錯一個字兒, 大哥至於嗎?」
席銀揉了揉眼睛,把袖口朝後挽了挽,「女郎可別害奴。」
她說著,用手划過那個錯字。
「今兒不把這個字寫像了,奴夜裡就睡不得了。」
張平宣翻了翻她壓在手下的《就急章》,撇嘴道:「皇象的字體本就不是女人寫的。況且這本一看就是大哥的寫本,更難了。他有二十來年的功夫,你從前沒捏過筆,就憑這幾日,哪裡寫得像。」
她說著,取過一隻筆,照著張鐸的字,蘸墨臨了一行。
而後提筆自嘲道:「你看,我也學了好幾年,還是寫不像。」
席銀望了一眼張平宣的字,又看了一眼自個的字,不禁慚道:「女郎真厲害。」
張平宣擱筆笑道:「我的字是大哥教的。」
說起這個,張平宣有些落寞,架筆低聲續道:
「大哥從前到也不像如今這樣,對我,對子瑜,還有長姐,都很照顧。」
席銀也頓了筆,抬頭望向張平宣。
張平宣知她寫得累了,索性跟她開了話匣。
「大哥小的時候就比我們穩重。我們小的時候,頑劣得很,時常闖禍鬧事。嚇著了就去找大哥,後來父親問起來,大哥就幫我們頂罪,挨過父親很多家法。如今回想起來,我很慚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們當年不懂事,不曉得體諒大哥的處境,才讓大哥和父親之間,隔閡日深,到了如今……」
「不是……」
席銀脫口而出,說完才覺逾越,忙又垂頭止聲。
張平宣卻犯疑道:
「你為何說不是啊。」
「奴……奴是覺得,郎主不是記這些仇的……」
「席銀。」
席銀話尚未說完,就被屏風後張鐸聲音嚇得肩膀一縮。
「字默完了?」
「不曾……」
「那為何停筆。」
「奴知錯。」
她說著忙捉筆起來,埋頭鋪紙。
「平宣。」
張平宣抬頭,硬聲道:「做何?」
「過來,讓她自己跪著寫。她蠢笨至極,你教不了她。」
張平宣的一聽這話,面上惱紅。「大哥也太輕看我了,不就一行字嘛,你等著。」
說完,對一旁侍立的江沁道:「你再去取一塊松煙來,還要一刀官紙。」
席銀有些無措:「女郎這……」
張平宣捏著她的手道:「來,你跟著我寫。」
一雙倩影落屏壁。
趙謙托著下巴看張平宣,一時忘了自己手上的杯盞,愣神翻杯,撒了自個一身的茶水,忙「欸」了一聲起來抖擰。
張鐸抬頭看了他一眼。
「趙謙。」
「得得得……我沒看你那小銀子,我看你妹子!」
他說完,理袍從新坐下。
張鐸翻扣圖紙,手掌赫地一拍案。
趙謙忙把目光收回來。
「好了好了,不看了,你的東西,真的是一樣都不讓人看啊。」
說著,百無聊奈地轉起空杯。
張鐸平聲道:
「你故意尋的今日來?」
趙謙忙撐起身子道:
「不是,軍機延誤不得,碰巧而已。不過說來也怪啊,大司馬……似乎沒有跟平宣說雲州城的事,我看她今日來不像有要勸你的意思。」
張鐸低頭笑笑,言外不表。
趙謙回頭道:「對了,劉必真的到雲州城了。而且狂妄得很,竟沒在雲州城內安營,而是直接把營長扎在了霽山山麓。這一來,只要岑照肯照你的意思鎖閉雲洲城,把劉必逼封在峽道,我就有七成的把握拿下他。」
「七成夠了,但我要活人。」
「活人,那就只有五層。你一會兒若能讓我去給跟平宣說句話,我就再拼一層出來」
他說著就要嬉皮,卻聽人冷聲道: 「趙謙,軍務不得兒戲。」
一時泄了趣,嘆道「行,不兒戲,要活的我就儘量拿活的。不過說正經的,你算的時機差不多到了,要我請旨嗎?」
張鐸沒有立即應他。
茶香已淡,昏光將近。屏風後面的兩個女子,皆已寫疲了手指。張平宣揉著手腕,松坐於席上,而席銀卻仍然直身跪著,手臂懸提,手腕僵壓。
「不急。」
張鐸望著席銀的手,平吐了兩個字。
趙謙道:「還要等什麼。張奚?」
張鐸沉默不言。
趙謙見此,欲言又止,半晌方拍股嘆了一聲:「大司馬歷經三朝,文士之首,你要然他向你低頭,無異於要他的命。明知不可為而為,何必呢。」
「那你呢?」
張鐸似是刻意要岔開這個話題。反將了趙謙一軍。
「我?」
趙謙一時沒接住話招,愣道:「我哪有什麼執念。」
張鐸看向屏外。
「明知不可為,何必。」
趙謙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張鐸的意思。然而卻大不在意,回頭舉壺倒茶道:「你這人就是這麼沒意思。我在說你和大司馬的事,你反過來揶揄我。」
說著抬頭灌了一口茶,喝完,竟魂魄清明,似有飲酒之暢快,呷摸著嘴道:「我知道,我比不上陳孝,但我犯不著和一個死人糾纏。平宣多好一姑娘,就算我這粗人不配,擱心裡想想還不成嗎?說不定翻年,我就娶親了,那時候心……一死……對吧。」
說完又衝著席銀揚了揚下巴:「你眼前那姑娘也好,別老折磨人家,幾個字嘛,你是這一項上的大家,她笨你耐心,和和氣氣地,慢慢教嘛。」
說完,他撐席站起身,也不管剛才那一襲話張鐸聽沒聽進去。
「讓我跟平宣說幾句話吧。看在我要上陣領兵的份兒上。啊?」
張鐸不置可否,趙謙便樂呵呵地當他默認了。穿好鞋履從亭欄上一躍翻下,不留意踩翻了兩盆海棠,嚇得張平宣起身朝後退了好幾步。
「你做什麼。」
趙謙有些尷尬地從碎陶片裡踩出來,正要上前,突然又想起什麼,幾步退回去,彎腰在碎片亂土裡揀出一枝海棠花,仔細地抖去髒泥,遞到張平宣面前。
張平宣怔道:「無恥……」
「什麼無恥。」
他咧嘴一笑,毫不在意她的斥罵:「以後,每次和你相別,我都送你花。」
他說著,把手一揚。
「拿著呀,你不接,我就幫你戴發上。」
張平宣聞話,忙一手奪了花:「你什麼意思,什麼叫告別,送我……花。」
趙謙拍了拍說,沒作多解,回頭對張鐸道:「我回營了,你查這丫頭課業吧。」
說罷,甩著袖,大步出了西館。
張平宣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跨門處,捏著手中的海棠回頭,見張鐸已繞出屏風,立在席銀的案前。
「大哥。」
「嗯。」
「趙謙什麼意思啊……」
話一說完,身旁的席銀忍不住笑了一聲。
「你笑什麼。」
頭頂的人聲嚴肅無情,一下子逼回了席銀的笑容。
「貓抓狗扒之跡。」
人說著一把抖開她的字,拍在其手邊。
他實在言辭犀利,偏聲音里又聽不出歪酸和調侃,是苛責,也是實評。
席銀噤聲不言語,也不敢抬頭看他。
好在他只翻了一頁,其餘地暫時壓回手下,對張平宣道:「平宣,你也回去吧。」
張平宣還在發怔,聽張鐸這樣說,這才想起席銀,忙道:「我看寫得也不算差了。」
張鐸笑笑:「她今日逃不過,你也幫不了她,回去吧,好好想你自己的事。」
說罷他揚手召江凌道:「送送她。」
張平宣被那朵泥巴里撈出來的海棠花惹亂了心緒,此時突然回過味來,一跺腳喝道:「趙謙!下流之徒!我要去把這花砸還他!」
說完,轉身慌追而出。
昏光在張平宣身後斂盡。
江沁在席銀手邊點了一盞小燈,而後退立到一旁。
張鐸借著燈光,撿起案上厚厚的一疊字紙,捏摁住一腳,嘩啦啦地,一掃就掃過去幾十張。
席銀仍然跪著,笑聲道:「寫得不好……奴還寫……哪怕今日不休,奴也一定會寫出模樣的……」
翻紙之聲陡然止住。
「手。」
「啊?」
「伸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給大家撒個紅包吧。
原因:作者君,放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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