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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春蛹(六)

2024-08-25 17:35:50 作者: 她與燈
  門外的江氏父子, 清晰地看見張鐸的肩膀有一瞬間的聳抖。Google搜索

  「你敢這樣跟我說話。你不後悔?」

  琴盒後的雪龍沙似乎也感知到了這一句話極力壓制的怒意,埋頭匍匐下來,悄悄地望著席銀。

  「我在問你, 後不後悔!」

  聲音炸雷一般。他終究沒能壓下情緒,最後一個字幾乎破了音。

  張鐸向來是一個儀態肅穆, 不形於色的人, 這還是江凌等僕婢們頭一次,在張鐸的額頭看見了凸暴的青筋。

  然而,里外都沒有一個人敢出聲。

  庭中日頭正好,席銀的額頭滲出了薄汗。

  她喉嚨里胡亂地吞咽了一口, 迎著他的話道「是你要我以後, 說出去的話不能後悔。」

  張鐸聽完, 徹底怔住了。

  十年之間,他行在一個又一個的閉環之中,從來沒有做過自認矛盾的事情。

  但此時此地,再多的處世立身之道, 再多的古事典故,都成了虛妄。他竟被這一句毫無殺傷之力的話抵得張不開口,被這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逼得動不了刀了。

  凌亂之中, 他忽然想起了一個詞,叫「 養虎為患」, 可細想之下,又覺得很不貼切。

  她並不是什麼虎。

  甚至連一隻兔子都算不上,無非市井之中的一隻螻蟻。

  只是她爬到了要害之處, 蟄伏了下來。

  而且,她敢下口咬他了。

  至於她為什麼敢下口……

  一番想來,張鐸顱內血氣翻騰不止,手腕上曾經被她咬過的地方突傳來一陣鈍痛。他抬起手腕,那幾個淡淡的齒痕此時格外刺眼。

  席銀沒有看出張鐸陷在何等糾結矛盾的境地,捏著一雙手,對峙一般地凝著他。

  兩方勢力的懸殊,使她以卵擊石的模樣看起來著實有些可憐。

  然而沒有人能點化二人。

  「江凌。」

  「在……」

  「拿鞭……」

  「你又要打我是嗎?」

  江凌還不及聽清張鐸說什麼,卻聽見她脆生生地仰頭頂了一句。

  一面說著,一面又攤開手來。

  手上被他那筆桿子抽過的地方,還泛著淡淡的紅。

  「你教我寫字,我寫不好,你罰我是該的,可我今日沒有過錯,我不該被你羞辱。」

  「你說什麼。」

  說完,張鐸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人摁在矮梅的樹幹上。

  他身量著實比席銀高出不少,手臂抬舉,幾乎要把席銀提起來。

  今歲的初春,她就是在這裡被張鐸剝得亂七八糟,挨了一頓令她中至今想起來,都不免渾身亂顫的鞭子。

  時隔半年之久,梅香不在,滿樹蔥鬱的葉子在張鐸臉上落下斑駁的陰影。

  其人還是一樣的暴戾,但席銀卻清晰地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絲猶疑。

  「你說過,不准自輕自賤,不准怯。」

  這一句話,她是望著張鐸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吐出來的。

  江凌在門外聽見這句話,頭皮一陣一陣地發麻。

  誰知她竟然還進跟來一句:

  「你還打不打我,不打就放開我。」

  二人頭頂的葉陣有了悉索的聲響。

  張鐸扣在她手腕的上手指咔地響了一聲,隨即搖頭,笑得胸口起伏。

  不知道為何,他心底突然莫名泛起了一絲詭異的快感。而且這一絲快感,竟然把他紮實的觀念宇宙破出了一個通往人慾的口子。

  眼前的女人,髮絲潮潤,眼眶發紅,玲瓏有致的身子貼在樹幹上,被迫踮著腳周身僵硬,背脊卻是挺直的。

  肉身若柔花,骨骼若玉架。

  數月之前,她還抱著樹幹,低聲下氣得向他討一件體面的衣裳。

  如今,她倒是真的頂直了脊梁骨,哪怕知道要挨打,也不再求他。

  於是,與快感並行的,還有失落。


  張鐸笑至最後,甚至有一絲氣喘。他慢慢鬆開手,朝後退了一步。

  「你想跟我去鏞關是吧。」

  「是。」

  「岑照押解回洛陽問罪,你呢?」

  席銀喉嚨哽咽:「陪他……」

  張鐸抱臂偏頭,「廷尉考竟之後,是凌遲刑,你呢?」

  席銀的膝蓋顫撞在一起,發出「叩」的一聲。

  張鐸低頭朝她的膝蓋看去,冷道:「一起死嗎?」

  席銀怔在樹下,良久,方含淚抬起頭。「你為什麼就不肯說一句好聽些的話。」

  張鐸抬手,胡亂地抹去她的眼淚,幾乎擂痛了席銀的眼睛。

  「不准哭。」

  她一把撇開他的手,掩面奪路而走。

  經過張鐸身邊的時候,甚至撞到了他的肩膀。

  庭門前的江凌見此,忙抬臂將人攔下,卻聽張鐸道:「讓她出去。」

  說完,幾步走到她背後:「你過於愚蠢,話不說明白,你聽不懂。但你如果覺得難過,也可以一個人靜靜。至於鏞關,你想都不要想,你就一條路可走,把岑照,給我忘了。」

  席銀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張鐸揚了揚下巴,示意江凌讓開,而後轉身走回庭院。

  琴盒還放在矮梅下。

  盒中的琴是張鐸鬼使神差之下買下的。

  張鐸從來沒有習過音律,畢竟那是修心卻無用的東西。但看著她那幾隻逐漸被筆桿磨出繭的手指,他又覺得,偶爾准一個姑娘消遣一下,也無傷大雅。不能讓她,總是念著岑照一個人的好吧。

  買下這把琴的時候,張鐸就已經後悔了,

  如今,他甚至想把它燒了。

  然而,正當他想要去打開琴盒的時候,琴盒後面的雪龍沙卻哀怨地叫了一聲,抬頭期期艾艾地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覺得很諷刺。

  以人為鑑,可以正衣冠。

  那以狗為鑑呢,是不是可以照見人的窘迫。

  雪龍沙是他養的狗,好鬥,兇狠,平時見了活物,只知道撲咬,前幾年,在臨水會上,它把洛陽巨富豢養的一隻白毛高麗母犬的耳朵給咬了下來。所以,至今是只孤狗。

  孤狗,孤人。

  一起亂七八糟地活在清談居中。

  比起琴,張鐸此時覺得,這隻狗更礙眼。

  雪龍沙似乎也感覺到了他的怒意,悄悄地往後縮去。

  「趴下!」

  雪龍沙被他這麼一吼,忙低頭重新趴下。

  張鐸挪開琴盒,走到它面前 ,低頭道:

  「你那晚為什麼不咬死她。」

  雪龍沙聞話,站起身叫了一聲,聲音似乎有些委屈。

  張鐸看向它的背脊,鞭傷雖已好了,但傷疤仍在。

  是了,它咬不死她。

  因為那一晚,他把她扔給了這隻狗,但同時,也把制狗的鞭子,扔給了她。

  庭門外,江氏父子望著這庭中的一人一狗,雙雙無話。

  良久,江凌方回頭對江沁道:「以前,好像從沒覺得郎主對著雪龍沙的時候淒涼……」

  ***

  那日深夜,後半夜,張鐸醒來時發覺席銀還是回來了。

  她仍然抱著膝靠在憑几上,身上蓋著一件玄色的袍子,閉著眼睛,臉上還有白日裡的淚痕,額頭上膩著薄薄的一層汗。

  張鐸重新閉上眼睛,卻怎麼也睡不著,一點響動就要睜眼,心也跳得厲害。

  他不知道自己在不安什麼,索性又翻爬起身,赤腳踩地,在她面前來來回回地走了幾圈。

  最後,走到隔扇門前,把鎖給落下了。

  這才回身走回莞席,卻見席銀睜著眼睛望著他。

  「你把門鎖上,是要關著我嗎?」

  「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

  席銀抬起頭,指向門。

  「那你為什麼掛鎖。」


  「……」

  張鐸幾步跨回去,一把卸了門鎖,猛地將門推開。

  「你私逃試試!」

  滿庭幽靜的夜花香氣穿門而來,撩動席銀細軟的碎發。

  張鐸則像一隻失了獵物的野獸,彷徨地立在門口。

  席銀望著他沒有說話,夜幕孤燈之下,她的眼睛亮亮,如含星月之光。

  「你以為你是誰?」

  席銀還是沒有應答他,反而將頭埋入懸袍中,閉眼沉默。

  「為什麼不說話。」

  「我知道……』

  她的聲音有些發翁。

  「我知道你救過我的性命,我也答應過你,如果你能救我,我為奴為婢,服侍你一輩子,可是,我拼命拼命活著,就是擔心兄長一個人,孤獨無依,如今,他身陷在鏞關……我不敢騙你,我很想找他,去照顧他。郎主,在你眼中,我是個愚蠢的人,字寫不好,書也念不好,聽不懂你說的話……你一定也看不上我,為什麼又一定要讓我留下。」

  「誰說的?」

  他脫口而出,頓覺失言,轉而上前幾步喝道:「誰准你這麼多說的!」

  「是你自己問我的,你問我,我以為我自己是誰。」

  「你是我的人!」

  他說著,蹲身抓起她的手:「字寫不好,就把這雙手寫廢,書念不好,就不准睡覺,聽不懂我說話,就往心裡記,一遍一遍地想!有那麼難嗎?我就不信了。」

  「但那又何必呢?」

  「你說什麼?」

  「你是中書監,趙謙說過,連陛下都懼怕你,你以後,一定會娶洛陽城最好的姑娘,出身高貴知書達理,根本不用你費心去教。」

  「……」

  張鐸一巴掌拍在陶案上,案上的孤燈應聲而滅,室內陡然黑下來,連人的輪廓也看不見了。黑暗自然帶來了不安感,席銀下意識地往角落裡縮去。

  「你……你要做什麼。」

  「你之前不是很想嗎?」

  「我沒有!」

  「你以為我在說什麼!」

  「你……」

  「你不想睡嗎?」

  「睡……什麼……」

  「睡覺!」

  作者有話要說: 張鐸:你不想睡我嗎?

  席銀:睡你妹!感謝在2020-01-22 15:44:57~2020-01-24 02:47:4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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