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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夏菱(三)

2024-08-25 17:35:52 作者: 她與燈
  席銀沒有說話, 只是擱筆不再寫字。記住本站域名

  好在她不肯轉頭,張鐸尚得以窺視她的顏色。

  她輕輕抿著唇,鬆開跪坐的腿, 靠著身後的蓮花紋博古架抱了膝。

  這是她慣常的姿態,卑微孤苦的人, 沒有什麼聊以自(和諧)安的底氣, 所以畏寒的時候,委屈的侍候,難過的時候她都喜歡這樣坐著,不說話, 也不啃聲。

  偌大的太極殿東堂, 大定之初千頭萬緒的朝堂政務, 她的情緒顯得渺小又自卑,張鐸原本可以毫不在意,但事實上,他此時卻看不進任何一個字。

  又過了好一會兒, 她將腦袋埋進了臂彎,人沒有動,也沒有發出聲音。

  「不准……」

  「沒哭啊。」

  張鐸一怔, 她幾乎猜透了他說話的套路,這就難免讓張鐸發怯。

  他不好再說什麼, 兩個人就這麼各懷心事地坐著,東窗泛起了溶溶的月色,那尊從清談居移放過來的白玉觀音就擺在窗前。

  「席銀。」

  「在。」

  「我讓你去見他。」

  身旁的那個女人打了個寒噤。不可思議地抬頭轉身。

  「你說什麼?」

  張鐸不想重複第二遍,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剛才那句話也收回來。

  他大可不必去遷就一個女人細膩的情緒,但是,看見她一難過,他又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麼扔她在一邊。

  畢竟,在她開懷的時候,還是肯聽他說一些話,繼而不自知地幫他消化掉很多他無處排遣的情緒。

  在張鐸的身世之中,只有她願意包容他的言行舉動,不斥責,不謾罵,也不虛與委蛇地奉承,是以,她不可多得。

  然而,席銀全然不明白,身邊這個權勢潑天的人在想什麼。

  她有太久沒見過岑照了,這大半年的光陰,她照顧著張鐸的飲食起居,時不時地還是回想起當年在青廬的時光,岑照眼盲,人亦安靜,她煮什麼,他都說好吃,她服侍他穿上漿洗後晾乾的衣服,他也會夸一句:「有一絲很好聞的香氣。」

  相比之下,張鐸從來不肯包容她的一點過錯,字寫得丑了,要挨手板,行立之時,背脊和膝蓋不端直,也要遭逢喝斥。

  而岑照比張鐸溫柔太多。

  青廬的時光經他這麼一拂拭,如春袖掃過的琴台,落花伶仃,塵埃沉靜,柔靜地如同薄夢。

  一回想起這些,席銀心裡就很愧疚。

  「你是有多喜歡為他哭,啊?」

  燈火把她臉上的淚痕照地亮晶晶的,此時席銀也意識到了自己遮掩不好,忙別過頭去用手胡亂地擦拭。背後的人聲仍然冰冷,像是在命令一般。

  「轉過來。我已經看見了。」

  席銀生怕他生氣要反悔,忙道:「對不起,我……」

  「宋懷玉。」

  「在。」

  「趙謙在何處。召他去廷尉獄。」

  說完,他就著席銀的筆,寫了一道手令。

  「我給你們三個時辰,出去。」

  他吐出來的話,全是冷冰冰的指令,說完揚手朝外一指,快地就像怕自己下一刻就要後悔似的。

  席銀趕忙起身接過手令,如蒙大赦般地奔了出去。

  殿外,天幕上星如袤海。

  張平宣仍然跪在白玉階下,面前放著席銀偷來的那一件鶴羽氅,她看著席銀走下玉階,一句話也沒有說。

  「殿下起來吧。」

  張平宣閉上眼睛,仍是一言不發。

  席銀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道:「殿下,陛下准我去見兄長了。」

  張平宣肩膀一動,抬頭道:「准你去見又如何,李繼已經告訴我了,廷尉判下的罪名已經遞到他面前了,我就在這兒等著,看他何時把那殺人的令旨送過去。」

  「陛下……不會殺兄長的。」

  張平宣睜眼道:「你怎麼知道。」

  席銀搖了搖頭:「若要殺,何必等到如今,鏞關的謀反之人,已經被處決完了,就剩下兄長一個人,我不懂陛下在思慮什麼,陛下也沒有跟我說,但我就是覺得,兄長不會死,殿下,奴扶您起來,您不要再和陛下對峙了。」


  張平宣冷笑了一聲:「席銀,即便身為奴婢,也要分是非,明黑白。你以為我跪在這裡,只是為了求岑照不死嗎?」

  說著,她抬起手,越過席銀朝面前的太極殿指去,「他是張家的逆子,是興慶年間的逆臣,你為了求生,跟著他我不怪你,畢竟你不曾讀過是聖賢書,也沒有受過孔孟的教化,你不懂綱常倫理,只求有人庇護,但我不同,我是張家的女兒,即便他要拿我的性命走,我也不能不顧良心,不顧祖先顏面,去享受他賜給的尊容。

  席銀在她的話聲中垂了頭。

  這些話對於她來說,如同巴掌拍臉。

  是非向來基於立場的不同而有所差異,但孔孟之道,聖人教化,這是世人都知道的好東西,席銀的確不懂。因此面對張平宣,她有些無地自容。但她還是大著膽子,試探地開口道:

  「我微不足道,字……都還不曾識全,孔孟的什麼……話,我不懂,但孔孟既然是聖人,他們也不想教他們的弟子,手足相逼,父子相殘。」

  張平宣喉頭一哽。

  竟不知道如何去駁斥她的這一句話。

  席銀抖開那件鶴羽氅,披在她身上,屈膝向她行了一個禮。

  「殿下,回去吧,我會想法子,救兄長脫困的。」

  「你……」

  「是啊,他是我的哥哥,我就算糊裡糊塗地賠進去也是因該的,但殿下不同,殿下還要寬慰太后。」

  「你在說……」

  「我知道殿下想跟我說什麼,您是有氣節的女子,您不為偷生而屈節,我在您面前自慚得很,但您總不願意看見,太后與您一樣陷入死局吧。」

  她說著,扶著她的手臂,弱聲又勸道:「起來吧。殿下的心意,我會說給兄長聽的。」

  說著,她抬頭露了一個笑容:「其實,我們兄妹,本是北邙山的偷生人,也不知是得了什麼眷顧,能在亂世苟全性命,兄長還能得到殿下的青睞……」

  她說了一席絲毫不聞氣性的話,手上使了些勁兒,不想竟真的把張平宣從地上攙扶了起來。

  「殿下回去吧,陛下只給了奴三個時辰,奴要出宮了。」

  說完,她朝她行了個禮,垂眼從張平宣身旁行了過去。

  闔春門前,趙謙靠在馬背上等席銀。

  已是深夜,楸木的影子布在城門下,席銀的身影輕飄飄地從門中走出來。

  「陛下不是讓你在廷尉獄等嗎?」

  趙謙站直身道:「殿下呢。」

  席銀輕應道:「已經起身了。」

  趙謙鬆了一口氣:「我就擔心殿下那性子。才過來看看。」

  他說完,神色有些黯然。

  席銀立在馬下朝他笑了笑:「人家是兄妹,不至於的。」

  趙謙被她這笑容緩了氣,低頭笑道:「你這興致可真治陛下那個人。」

  席銀道:「聽你稱陛下,還真有些不習慣。」

  趙謙伸手撐她上馬:「這就叫改天換代,他登了極位,我就再不能把他當兄弟,我是要替他開獎破土的能將,要受他獎給我功,怎麼還能像從前那樣,來吧,帶你去廷尉獄。」

  席銀借著他的力跨上馬背,低頭問道:「兄長還好嗎?」

  趙謙道:「那得看你覺得,什麼算好。」

  「什麼意思啊。」

  「受了些考竟的輕刑,但尚不妨事。一會兒你自己進去,我就不跟著你一道進去了。」

  席銀疑道;「為何啊。」

  趙謙抓了抓腦袋:「為你好,好容易陛下鬆口讓你見他一面,我跟那兒杵著,你們能說些什麼話。我就想謝你,你算是個為殿下好的人。還有,殿下為他那樣……我反正……」

  他話沒說完,席銀也識趣不再應話。

  馬蹄聲「叩叩叩」地在銅駝道上迴響。

  行至廷尉獄門口,席銀下馬,交了手書,獄吏忙開了門,引她進去。

  「阿銀。」

  岑照的聲音很平靜,席銀步子一頓,還不及說話,便見他已經站起身,朝著她的方向摸行了幾步,直到手觸碰到牢門。

  「哥哥怎麼知道是阿銀。」


  岑照揚唇笑了笑:「鈴鐺呀,雖然很久沒聽見了,但我還是記得這個聲音。」

  獄吏道:「貴人有話就隔著門說吧。」

  席銀忙道:「能讓我進去嗎?」

  「別進來。」

  岑照垂下手臂:「我這一身多難看。」

  「阿銀什麼時候嫌棄過哥哥。」

  岑照點了點頭:「也是。」

  席銀將手伸入牢門,握了握岑照的手:「哥哥為什麼要回來。」

  岑照低下頭,溫道:「答應了要帶你回家的,怎麼能騙你呢。」

  席銀抿了抿唇:「可我更想哥哥能好好的活著。」

  岑照抽出手,摸索著,摸了摸她的頭。

  「那你怎麼辦,你一個人過得好嗎?哥哥怕阿銀會受人蹂躪。」

  「不會的。阿銀長大了。阿銀都會寫字了。」

  岑照聽完這句話,手卻慢慢地縮了回來,含笑搖了搖頭,卻不再說話。

  席銀忙道:「哥哥你怎麼了,你生我氣嗎?」

  「不是,哥哥是自責,看不見,不能教阿銀寫字。」

  「沒有……哥哥,你要是不開心,阿銀……阿銀就不寫了,等哥哥眼睛好了,親自教阿銀寫字。」

  「阿銀。」

  「什麼?」

  「我只有你一個人。哥哥會想盡一切辦法,陪在你身邊。」

  「我知道,我也只有哥哥你一個人。」

  岑照輕道:「聽說,你做了太極殿的人。」

  「不是,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她言語有些慌亂。

  作者有話要說: 還是文案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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