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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夏湖(三)

2024-08-25 17:35:53 作者: 她與燈
  她縮在殿外一角, 捧著手呵氣。記住本站域名

  張鐸不自覺地看向席銀,輕道「你是怎麼看的。」

  梅辛林道:「陛下有個喜歡的女人在身邊,臣倒是覺得好, 但若這個女人,令陛下掣肘, 陛下就該當斷則斷。」

  張鐸的手拂過筆海, 看似有意挑取,卻久久沒有抽杆。

  梅辛林見他沉默,索性沉聲,連稱位也去了, 續道:「我聽趙謙說過, 你告訴他:『號令萬軍是最重大的殺伐, 為一個女人畏懼不前,必會遭反噬。』你會教他,就證明你心裡其實想得很明白。不要負你自己。」

  「嗯。」

  張鐸良久才在鼻中應了一聲。

  梅辛林見此,也不再說什麼。他轉身朝前走了幾步, 看著在雪裡蜷縮的席銀,忽又道:「這個女人可以寵,但必須用鐵鏈子鎖住她的雙手和雙腳, 做個內奴。否則,後患無窮。」

  張鐸沒有言語。

  梅辛林似乎也沒指望他回應一般, 攏衣徑直從席銀身旁走了過去。

  雪聲若搓鹽,但席銀還是聽清了梅辛林的那句話。

  以至於她頭都不敢抬。

  琨化殿內,張鐸的手還頓在一隻無名的筆桿上。

  他剛剛才做了與梅辛林所言相反的事, 但此時此刻,他並不想反過頭來苛責自己。

  但他夜不得不去想「掣肘」的這個問題。

  他自己的確是因為席銀而放過了岑照。岑照手無寸鐵,在朝無勢,但就憑著席銀,他贏得過於徹底,過於輕鬆。

  張鐸想著,忽地起身,從案後疾步跨出,袍尾拂掃之間,刮落一大把筆。

  席銀縮在漆柱後面,雪風不斷地往她空漏的衣裳里灌。見張鐸出來,將要開口,卻被人一把握住喉嚨,而後順勢將她從地上提起來。

  席銀驚恐地摳住他的手指,「你……你……」

  「住口,稱陛下。」

  「陛……」

  她因為喉嚨處的桎梏,而說不出完整的話。

  張鐸看著她的脖子,細而柔弱,他但凡再使一點勁兒,就能把它擰斷。

  殺也就殺了。

  張鐸仔細地回憶著自己第一次在平乘車上見到她時的心態,想起清談居外矮梅樹下,逼她吐實話的那一頓鞭子,那時他尚其收放自如。至於現在……

  掌中的這個人,似一塊將被他雕琢出輪廓的玉。

  匠人死於其作品,而其作無情。

  他想著,不由又摳狠了幾分力。

  席銀地肩膀開始抽動起來,眼眶發紅,喉嚨生腥。她說不出話,只得鬆開一隻手,反臂從發上拔下一根簪子,照著張鐸的手臂狠狠地戳了下去。

  「嘶……」

  張鐸雖吃痛,卻也只是鬆了三分力,並沒有放開她。

  席銀得以緩出聲來,胸口上下起伏,一連咳了好幾聲。

  門前侍立的江凌等人,業已拔刀,張鐸卻冷聲喝道:「都退到下面去。」

  說完,她低頭看向席銀。

  「你的心到底是怎麼長的。」

  席銀哪裡知道眼前的人究竟在掙扎些什麼,他只是覺得,他好像有些悲哀,有些頹喪,甚至可以說是有些不知所措。

  「我以為……你要殺我……」

  「所以呢。」

  「所以,不能求你,也不能怯,只有靠自己掙命……」

  她說完著一襲話,目光中仍然充滿著驚恐。

  張鐸忽然有些想笑,慢慢地垂下手。

  席銀的身子一下子癱軟在張鐸腳邊,

  她正捂著脖子,艱難地喘息著。一滴粘膩的猩紅落在她的膝上,她一愣,這才顧得上去看他的傷處。

  席銀將才幾乎拼了全部的力氣,硬生生地在他的手臂上扎出了一個血洞,血洞旁邊,是一道清晰的咬痕,也是她的傑作。

  血順著他的手腕滴下來,她見周圍包括江凌所在的內禁軍都摁劍戒備,所有人都在等著他口中迸出一個「殺」字,然而他卻面無表情地望著席銀。

  他殺不了岑照放在他身邊的這個女人了。


  然而,她好像敢肆無忌憚地傷他。

  張鐸仰起頭,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內在精神之中,被侵蝕出了一個空洞來。

  地上傳來一陣悉悉索索地聲音,接著手臂的傷處有了肢體接觸的知覺。

  張鐸低頭看時,只見她已經從地上跪直起來,慌慌張張地捂著他手臂上的血洞。

  血從她的指縫裡滲了出來,順著她的袖子蜿蜒而下。

  「對不起,對不起……」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手臂,好像是真的被血給嚇到了,手掌越壓越用力,試圖止住那不斷滲出來的紅液。

  張鐸望著席銀。

  不管岑照身上隱藏了多少秘密,她卻一直是一個真實的人。

  從前的**,恐懼,卑微,以及如今這一副無措的模樣,都沒有絲毫的偽裝。

  是以他由著席銀慌亂地摁捂他的手臂,身子被她拉拽地微微晃動,也不在意。

  「你跟著朕,心跟著岑照。」

  席銀一愣,正不知如何應答,卻又聽張鐸道。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愛慕岑照什麼。」

  不知為何,這個句式有退後之意,把應答的權力讓度了出來,席銀反而不敢應答了。

  她無意讓面前這個男人露卑相,畢竟他曾在她面前,自信地挑起了「殺戮」和「救贖」兩副世相。

  「我也不知道……」

  說話間,手掌上已感覺到了粘膩。

  「我做再多的錯事,哥哥都一直溫言細語地跟我講話。我知道錯了,就伏在他膝上哭一場。他就原諒我了。我其實……不敢愛慕他,我就是想跟著他。」

  「然後呢。日日在羅裙翻酒污嗎?」

  席銀渾身一抖。

  「然後終有一天,落得青廬前那十二女婢一樣的下場,你就功德圓滿了。」

  席銀抬起頭來。

  「你在怪哥哥嗎?」

  張鐸一怔。

  她蠢,但她對於他的情緒極其的敏感,好像出於一種同類的天賦,令人細思極恐。他若應了這個問題,那麼她接著就會想到——這明明是她席銀的事,他為什麼要怪責岑照。若再把這個問題解出來,鈴鐺裡面的那快銅心,就要藏不住了。

  「所以,你覺得朕對你不好。」

  他轉了話,席銀想要應答,可言語卻並不能脫口而出。

  「你也沒有……對我不好。」

  她說完垂下了眼。

  張鐸看著她在雪風中顫動的睫毛。

  「那你為什麼要傷朕。」

  誠然這句話是有言外之意的,奈何席銀只聽懂了一層意思,連忙抬頭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以為你要殺我……我才……」

  比起手掌底下的那一片腥粘,席銀覺得解釋是蒼白的。

  「對不起……」

  「席銀。」

  「……」

  「聽著,我不會殺你。以後也不會像剛才那樣對你。」

  他說完,掰開了她的手。

  席銀被自己手掌上的血跡給嚇了一跳。

  「起來吧。」

  說完這句話,他垂手跨了回去。

  席銀忙跟在他身後,走進殿門後反手就闔了門,將仍在持劍戒備的內禁軍鎖在了門後。

  張鐸撩袍在案後坐下,挽起袖子,將手臂露到燈下,稍稍查看了一回,伸開另一隻手臂,去取放在博古架上的傷藥。

  席銀忙上前替他取了來,轉身在他身旁跪坐下來,小心地托起他的手臂。

  張鐸沒出聲,任憑她折騰。

  她像是真的有些慌,險些把手中的藥瓶打翻了。

  哪怕是上過藥後也一直托著他的手臂,傻傻地盯著,生怕止不住血似的。

  張鐸的胳膊有些僵,剛要抬,卻聽她小聲道:「你不要動……成嗎?」

  張鐸順從地放下手臂,那傷口處果然又滲出了一絲血。

  席銀忙用自己的袖子去擦拭。


  毫無心念的觸碰,又惹出了張鐸血脈里的震盪。

  他身上輕輕一顫,席銀立馬覺察了出來,抬頭道:「是不是很疼。」

  張鐸望著她的眼睛,直吐了一個「對」字。

  席銀忙彎下腰,將嘴湊到他的傷處,輕輕地替他吹著。那模樣如同數罪一般,虔誠而認真。

  張鐸不知道,這一刻,她的溫柔,她的好,以及她對自己的心疼,算不算是自己乞求回來的。他也不想去糾纏明白,畢竟過於自損。

  他閉上眼睛,試圖順著梅辛林的話,當她是一個被鐐銬束縛住雙手雙腳的女奴。然而,好像也並沒有因此而獲取任何的開懷之意。

  「夠了。」

  「不疼了嗎?那我替你包紮上吧。」

  她這麼一說,張鐸陡然想到了那隻雪龍沙。

  她用他給她的鞭子把那隻雪龍沙狠揍過之後,也是像現在這樣,替它包紮好,還餵它吃燻肉。

  她當他是狗嗎?

  張鐸一時氣惱。

  「夠了!」

  席銀嚇了一跳,忙跪坐下來。

  「對你好也不行……」

  她輕聲嘟囔著。摸了摸被他掐紅的脖子。

  「你差點把我掐死,我也沒怪你……」

  張鐸閉著眼睛,忍住氣性不去理她。

  誰知,她竟還敢對他開口。

  「梅醫正的話,是什麼意思啊……」

  張鐸這才知道,梅辛林的話她將才聽到了。

  「為什麼要把我手腳都鎖起來,才能免除後患啊。」

  因為什麼呢。

  因為席銀可以輕而易舉地捅他一刀。而他卻想要把她留在身邊,甚至,她沒有刀,他還想要送她刀。

  「朕從前沒有那麼想過,以後也不會那樣想。」

  他說完,收回手臂站起身。

  席銀也跟著抬起頭,那雙眼含星斂月,清澈純粹。

  「你去哪兒……」

  「安置了。」

  說完,他朝屏後走去,誰知後面的人也跟了過來。

  「作甚。」

  席銀指了指他的手臂:「你有傷嘛……我守著你啊……」

  作者有話要說: 清者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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