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天地悠悠
餘下道書,五花八門,有陣道,符道,體道,乃至丹器雜學,雖說算不上什麼上乘真法,卻也可增進己道。
爐養百經,兼收萬法。
世人苦光陰之短,精力有限,故而修道也只能有所側重,有所淺嘗。
但陸景雲無所謂時間長短,天下萬道來者不拒,自己這幾世專修劍道,或許下幾世就轉頭去修丹道。
每一道都要走到極致。
等到千萬年後,他修成天下諸法,一個人就代表了一座修真界,代表了修道士的文明精華。
行走的圖書館麼?
陸景雲無聲地笑笑,心劍一斬,雜念彌散,開始專心沉入道書的海洋中。
……
三個月過去。
靜室雕花的玄沉木門緩緩而開,陸景雲從中走出。
他的眼中帶著深深的疲倦。
「三個月不眠不休……終於看完了。」
三個月內,陸景雲苦修道書玉冊,將藏法閣中一切看得上眼,對自己修行有所幫助的道經都過目了一遍。
以煉神法門中的神魂拓印之法,強行印記於心。
這也是為什麼他要去斬殺食夢貂妖,獲取煉神法門的緣故。
玄門道書,只看文字,那是「死」的。
唯有配合道書玄文中的「意」去解構,才能明了道書主人所留為何。
沒人能靠死記硬背文字去偷學玄門道書。
但煉神法門中有存神留意之法,可以將道書中的「意」一併印煉。
每印煉一部道書真意,對自身心神就是一道負擔。
陸景雲幾乎把所有族傳上法都印煉於心,心神宛如背著一座山嶽,若不是他開始修煉神識,且有輪迴界空輔助,他也無法將這麼多道書記下。
在迴轉玄淵福地修行後,每日鍊氣行功之餘,再把這些記下的道書一點點吃透,疏解心神負擔。
再多重複幾次,藏法閣也就要被他一人給看空。
陸景雲感覺很累,但也很滿足。
前世自己還得花壽元才能獲取幾部鍊氣期妖魔法門,如今自己隨手一拿就是仙台法,諸多玄功任他取閱。
家大業大,地位尊崇,不外如是。
陸景雲下了藏法閣頂層,閣門口處的玄台處已不見了童子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素布道袍的老人。
老人不知從哪裡搬了把藤椅在藏法閣台處,見陸景雲經過,才抬起眼皮看了一看。
陸景雲還以為他會開口指點自己什麼,話本里都是這麼寫的,藏經閣處平平無奇的老傢伙,每一個都不簡單。
但老人只是瞧陸景雲有沒有偷帶道書出閣,並無開口說話的閒心,繼而又閉目酣睡。
「……」
陸景雲對其點頭,以作禮節,邁步出了藏法閣。
藏法閣外,時值盛夏,蔥蔥鬱郁的古樹間滿是知了的叫聲,熱浪撲面而來。
天地如大爐,欲要把人世眾生煉成大丹,或是渣滓。
他沿著山道一路而下,在求是山山腳的雲亭中,看見白衣少年獨坐,望著遠處的山水愣得出神。
「不去修行,在這裡發呆作甚。」
陸景雲的話將少年從神遊中拽回來,他猛然發覺陸景雲出現在自己面前,額頭冒出虛汗。
陸景雲玄門修士的手段猶在眼前。
「你你你……」他有些結巴地說:「你這些日子都在藏法閣?我怎麼沒見到你?」
「對啊。」陸景雲點頭:「我一直在四十九層,你要是有事尋我,找不到也正常,應該去問閣中管事的。」
陸驚鴻沉默,怪不得自己緊隨他身後來到藏法閣,卻尋不到他的身影。
「你一直……在裡面參習道書?」
陸景雲覺得他的智商和小童子一樣捉急:「我在裡面不讀道書還能做什麼。」
陸驚鴻憋紅了臉,他也發現自己這句話有點蠢。
陸驚鴻覺得自己好像第一天認識陸浩然這個道子,在此之前陸景雲給他的印象都是養尊處優,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大族公子,性子憊懶修道不勤……
可他發現自己全都錯了,用刻板印象去定義人本身就是一個謬誤。
陸浩然十三歲就成為玄門修士,這分明是甲上道骨也做不到的事,他能有如此境地,絕對離不開暗中付出的汗水,譬如陸浩然連封賞大會都不參加,一心埋頭在藏法閣里。
所以他也跟著來到藏法閣,一是想來選取幾部道經參習,二也是想來看看道子平日裡是如何勤勉的修行參道,但幾次都沒碰見。
「族比結果出來了麼。」陸景雲隨口問道:「你成績如何。」
陸驚鴻不是很想提這檔事:「我是第二。」
「很不錯啊。」陸景雲鼓掌讚嘆。
陸驚鴻的臉更黑了。
他快速揭過這個話題:「所以伱在裡面閉關參修了幾個月,此番出關,是打算回福地嗎。」
陸景雲道:「福地過幾日再回,我打算去天心城喝茶,你去不去?」
「喝茶?」陸驚鴻一愣。
……
天心城,兩位少年換成尋常衣袍,行走在玄道上。
「你要喝什麼茶非得來天心城?」陸驚鴻對著大城裡的凡俗風光左顧右盼。
陸浩然身為道子,什麼樣的仙家茶葉喝不到,有的是仙姬玄婢趕著上來給陸道子沏茶喝,不喝茶喝別的也行。
「正宗天心涼茶,族裡可沒有。」陸景雲笑道:「降火效果一流。」
「涼茶?」陸驚鴻有些目瞪口呆,他還以為值得陸景雲專門跑一趟的,當會是什麼仙家靈茶。
他一連想了幾個聞名十六家玄門的靈茶名,結果居然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俗涼茶。
「喝涼茶解暑啊。」陸景雲說:「你看天氣多熱。」
其實這也只是陸景雲隨便扯的藉口,修士寒暑不侵,能讓他感到熱意的或許只有法力真火。
他只是想看看那個笨笨的青衣少女最近如何了,有沒有不長眼的紈絝前來滋擾。
這倒不是陸景雲對少女一見鍾情念念不忘。那個叫林芽的女孩的確稱得上眉清目秀,長大後也一準會是提親媒人踏破門檻的美人。
但在陸景雲眼裡美人的吸引力還不如一卷道經。
他只是覺得林芽有點像長大後的陳槿榆,一樣十幾歲的年紀,一樣喜歡青色的裙裾,眼神如鹿一樣警覺又帶著好奇。
陸景雲眼底流露追憶。
也不知道小丫頭如今怎麼樣了。
自己這一世,大概是無法回玄洲與之重逢。
在藏法閣的道書中記載到,漴淵所在的地界喚作「元洲」,玄門十六世家所占只是元洲的一小部分。
果然是和前世玄洲截然不同的天下,這裡宗派不興,修士們偏好以世家大族,血緣宗親的方式抱團。
而他在古籍里埋頭數月也沒發現有關於「玄洲」的隻言片語。
道書只言元洲邊際遙遙難見,就算出了元洲也是罡風朔氣肆虐的汪洋大海,沒有修士能跨海飛渡。
除非乘坐有元嬰修士坐鎮驅使的渡世大舟,方有一絲尋見他洲的可能。
渡世大舟,真貼切的名字,每一座道洲都宛如一個天地,橫跨大洲就等於穿渡世界那般遙遠。
陸景雲心中嘆息。
天地茫茫,眾生如蟻,這天下大到就連故人重逢都是件遙不可及的事。
他終於知道地球的文人墨客為何都那麼喜歡寫離別詩,因為誰也不知道此去一別今生是否還能再見。
分別時心中有千言萬語不說,難道要等到故人化作枯骨時,自己再扶著碑強顏歡笑說很久不見麼。
陸景雲心裡自嘲地笑,他忽然覺得自己將來很可能會經常做這樣的傻事。
他有輪迴印,他是這個世界最大的漏洞和怪物,時間對他不起作用,千百年後,昔日栽下的樹都枯朽了,他反而重回年輕。
等到自己輪迴多了,故地重遊,曾經的友人早已不在人世,徒留墳包或者黑曜石般的玄柱。
那時候自己還能說什麼,說很懷念曾經你帶我來祖地遊玩的日子,說你的後人我會照顧?
真是悲哀。
陸驚鴻看著他的側臉,不明白這個十三四的少年為什麼忽然露出那麼寂寞的神情,那麼疲倦那麼暮氣沉沉。
但轉瞬間那股暮氣又消失不見,陸景雲恢復平日裡那張欠打的笑臉,仿佛什麼事都無所謂。
「我們到了。」他指著前方一家簡陋的茶攤,洗得發白的青色幕簾在微風中搖晃。
……
茶攤內,少女用布用力地擦著桌面,攤子已經到了打烊的時候,座位空無一人。
畢竟是兩個弱女子經營的小攤鋪,天黑後就不好再接待來客了,剩餘的時間用來收拾桌椅,清洗碗碟。
這三個月來,先前那幫少年並沒有再敢登門,而是派家僕送來一大筆金珠。
一枚金珠就夠天心城的普通人家大半年的用度,林芽母女也是第一次見到這麼豐厚的財富,眼睛都發直,但她們還是拒絕了。
賠禮的家僕離去後不久,仙家中人也蒞臨這家小小的茶攤。
他們送來一束青蛟玉佩,掛在茶攤的幕簾外,以代表這是仙家陸氏在背後撐腰的生意。
整個天心城,擁有青蛟玉的店鋪屈指可數,每一個都是龐然的商賈巨頭,而一家普通的茶攤卻忽然有了和它們同等的地位。
林芽母女倆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呆呆地接受了這份重如山嶽的玄門象徵。
自那之後,除卻布衣底層,茶攤還來了不少身著錦衣的富商貴客,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旁敲側擊問少女青蛟玉的來歷。
少女猜測青蛟玉或許是陸景雲讓人送來的,那個俊秀溫柔的青衣公子,自初遇後就再也沒來過茶攤。
林芽的眼神有些落寞。
或許是自家的茶葉和沏茶水平真的很糟糕吧,陸公子作為仙家人,可能還是仙家裡地位很高的人,當然喝過無數名動天下的仙茶。
聞名萬里的茶師也只是陸氏中微不足道的服務者,陸公子只需要勾勾手指,就能喝到漴淵最頂尖的茶水,又怎麼會看得上一家凡俗小茶攤的粗糙茶葉。
但陸公子那麼有涵養的人,當然不會明面上說出來,只會溫柔地許諾下次再見。
林芽反覆地擦拭著眼前的桌面,擦得近乎反光,映照出她呆呆的臉。
內堂傳來婦人的聲音:「小芽,去把門栓放下吧。」
天色已晚,確實該閉鋪了。
林芽回過神來,哎了一聲,轉身就要去關合茶攤小門。
忽然間,青色的簾幕被掀開,一截熟悉的玄雲履顯露在少女的視線中,林芽的眸子如燭火般亮了起來。
難道是……
緊接著她眸子裡的亮光熄滅了,來客並不是陸景雲那一襲淡青色的衣袍,而是一位白衣的少年郎。
白衣少年的袖口紋著陸氏的青蛟圖,顯然他也是仙家之人,就和前不久來送青蛟玉的那些人一樣。
陸驚鴻一進門,就迎面撞見一位青衣少女,瓜子臉柳葉眉,眼神像翠綠的湖水,濺起片片漣漪。
「……姑,姑娘好。」陸驚鴻緊張地打招呼。
林芽也很緊張,天心城所有人面對仙家客都會緊張,她聲音輕輕地說道:
「民女林芽,見過仙家,不知仙家蒞臨鄙茶攤,是要吃茶麼。」
以前來茶攤的客人都只是為了吃茶,但自從陸景雲到來的那天起就未必了。
來客有可能是來送金珠的,有可能是來送青蛟玉的,也有可能是來打聽茶攤背景的,但就是少了單純喝茶的。
即便是來送青蛟玉的仙家客,也是辦完事之後片刻不曾多留,哪裡會真有仙家人上這家小茶攤喝茶呢,除了某個叫陸景雲的茶道白痴。
但如今又多了一個。
「我我我……我來喝茶。」陸驚鴻有些亂了陣腳。
他從小就被陸氏接到族中好生保護,十幾年唯有和道書外藥相伴,整日苦學修行法,從不曾有過和同齡少女相處的經歷。
即便是陸氏的同族姊妹,他也沒打過多少交道,除了在族比上相互行禮。
如今對上一位楚楚動人的秀美少女,他忽然發現自己壓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合適,腦子裡空空如也。
支脈的宗老們也從不教他這些東西,對他們來說修道璞玉不需要花時間在這些無用之學上面,年紀到了自然也就會了。
「往邊上靠靠,你擋著我進門了。」
陸驚鴻的身後傳來不咸不淡的聲音,白衣少年如蒙大赦連忙退至一邊,淡青色的衣袍落入林芽的視線。
少女驚喜地抬頭,那是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笑容,熟悉的氣質。
「陸……公子。」林芽差點喊出那個夜裡用手指虛摹過無數次的名字,好在及時改口。
陸景雲笑道:「林姑娘,數月不見,我又來叨擾了,這次就上點普通的解暑涼茶吧。」
天色已經黯淡下來,但暑氣仍未散盡,傍晚喝點涼茶也是天心城人常有的習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