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5 20:08:56 作者: 這碗粥
  六年前。閱讀

  陰天,烏雲是渾濁的,暗灰的光倒在窗邊,照不清樓道。衝破畫面的是一隻湛藍的紙飛機,藍得像翠鳥,停在樹丫的鳥窩上。

  陳烏夏的眼睛追著紙飛機跑,差點一腳踏空了。

  陳常平提醒說:「這層樓的燈泡壞了,還沒換。」

  「嗯。」她臉上沒有血色,淡得發白。

  「你的轉學手續辦好了。學校離這裡不遠,不用坐車。立洲和你一個高中,兄妹有個照應,大伯也放心了。」陳常平很溫和。

  「謝謝大伯。」陳烏夏輕聲細語的。

  陳常平說話也輕了:「和大伯客氣什麼,以後就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

  陳烏夏安靜少話,只有陳立洲故意逗她的時候,她才恢復些稚氣。

  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再心疼妹妹,也只是直來直去的男孩子。他常掛在嘴上的是:「烏夏,別怕,以後都有哥哥在。」

  這時候,她總是笑。

  「不想笑就別笑了。」陳立洲揉揉她的腦袋,「烏夏,你可以大哭的。」

  她低下頭,他的手掌遮住了她濕潤的眼睛。「嗯。」

  街對面是兒童場地,角落的鞦韆在樹蔭和陽光中來回晃悠。

  陳烏夏爺爺家的院外,樹上橫了一根特別傲慢的樹丫。她父親把舊藤椅用粗麻繩穿起來,掛在這根樹丫上,給她當鞦韆。鞦韆盪得比她高,但是高不過她父親偉岸的肩。

  陳烏夏常常看著窗外發呆,收集著和父母相關的點滴。

  七月中,一個小孩子把足球踢出了沙區。足球出了馬路,一直滾到了這邊的門前。小孩尖叫著,邁開小短腿,想要跑出去撿球。

  一個少年用簡單的勾腿就將足球定在腳下。

  小孩子呀呀大喊:「大哥哥!」

  少年一腳踢了回去。

  飛出去的足球眼見就要撞上駛過的車輛。小孩子尖叫的同時,窗前的陳烏夏也忍不住攥緊了手心。

  足球險險橫過車頂,回到了小孩子身後。小孩子大笑:「謝謝大哥哥!」

  少年戴了一頂黑棒球帽,走進大門,他莫名抬起頭,和陳烏夏的眼睛撞上了。

  她後退一步,趕緊拉上了窗簾。然後覺得自己小題大作,又把窗簾打開。

  少年已經走了。

  陳烏夏聽說,樓下有一個男孩子和她年紀相仿,過完暑假也要升高中了。

  不知是因為常被陳大伯拿來做比較,或是對方真的孤僻,陳立洲漫不經心地說:「本想介紹你們認識,但他不好相處,就算了。」

  陳常平敲了兒子一記:「李旭彬的兒子性格沉著,不像你一樣調皮搗蛋。」

  如果說那天的少年有什麼符合孤僻的標籤,應該是黑色調吧,帽子和上衣褲子一個色系。只有球鞋是彩色的。

  陳烏夏沒有看清帽檐下的臉。光聽陳大伯的描述,少年就已經是她羨慕的「別人家孩子」了。

  ----

  到了獅子一樣狂躁的八月,活動場忽然被隔離墩圍了起來,除此之外,還圍了一幢荒廢多年的建築。


  開始的幾天,小孩子的笑聲沒有了。後來不知誰弄倒了一個隔離墩,又有小孩子偷溜進去玩。再過了一個星期,工人們砌了紅磚圍牆。

  陳烏夏問起這樓。

  陳立洲說:「那裡本來是一座爛尾樓。以前由兩個房地產公司合作開發,建到一半散夥了。現在兩家都想獨占那一塊地,正互相扯皮呢。這裡公車地鐵、市場超市、學校醫院,配套設施這麼完善,這樓要是建起來了就不愁賣。」

  圍牆建了以後,又沒了動靜,裡面的兒童設施也沒有拆。鞦韆孤零零地隨風晃動。

  父母離開以後,陳烏夏故作堅強,陳立洲說她可以哭,但她生怕親人擔心,哭不敢大聲,不敢太久。悲傷藏匿了很久,她忽然興起一個荒誕的念頭——現在的活動場是無人之境。

  陳立洲和同學吃飯去了。

  陳常平和馬琳討論著電視劇,二人各有看法,跟開了辯論會一樣。

  陳烏夏輕輕地開口:「大伯、伯娘,我想出去買些東西。」

  陳常平轉頭:「不如讓立洲帶回來吧。」

  「不了。」陳烏夏說,「今天吃得飽,我想……出去散散步。」

  馬琳明白了什麼,給丈夫打了個眼色,她笑著說:「去吧,該出去走走了。」

  陳常平:「早點回來。」

  街上有車,路上有人,陳烏夏繞到了另一邊,圍牆高兩米,攀爬十分順利。昏暗的沙丘堆,無人,無燈。月光下,小鞦韆空蕩蕩的。

  鞦韆真的小,她一坐上去占滿了整張小木板。

  其實,她這年紀也還是個孩子。

  遇到懶得解釋的事,陳立洲常說:「烏夏,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她的確長大了,割裂式地成長,一邊迫切地想要獨立,一邊固守這個年紀的青澀。

  陳立洲說她眼窩子淺,藏不住眼淚。可是在人前,她的眼睛和枯井一樣,夜晚熄了燈才敢躲在被子裡啜泣。或許壓抑得太久,想在這裡放聲大哭,情緒卻不到位。到頭來,她還是無聲地落淚。她單手抹了一下眼睛,繼續晃蕩鞦韆。迎著夜風,她幻想自己飛上了高空。

  鞦韆盪得太高,左邊的細繩忽然斷開,小木板向一側傾斜,陳烏夏一屁股跌在了沙堆里。疼痛把她的悲傷逼了出來,她「嗚哇」一下子哭了。

  這一瞬間,無比痛快。

  與此同時,響起了一陣水聲。

  陳烏夏一時半會收不回情緒,邊哭泣,邊張望。

  樹叢旁的接了一個半人高的水龍頭,有黑影正在沖臉。聽見她的鬼哭狼嚎,那人轉了頭。

  月光進了雲層。兩人在對方眼裡都是昏黑一團。

  陳烏夏趁著夜色揉了揉摔疼的部位。

  那人走了過來。他和她差不多年紀,半濕了頭髮,臉上淌著水。疏離且冷漠。

  她憋住了哭泣,沒順過來,一下一下打著嗝。

  「你到這裡多久了?」少年處於變聲期,說話像是石頭沉了底。

  「有十多分鐘了。」陳烏夏說話還有哽咽。

  少年再問:「你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

  她連連搖頭:「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也沒有看到。」這是實話。但她的語速又急又快,反而像是撒謊。


  少年更加沉鬱了。

  難道這裡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陳烏夏暗想,圍牆外就是街道,他不至於違法犯罪吧……而且,她真的不知道這裡發生過什麼。

  少年又問:「你一個人過來哭鼻子?」

  「沒有。」她比剛才更快速地反駁。

  下一秒,鞦韆的細繩完全斷開,小木板掉了下來。

  少年說:「這是兒童鞦韆,承重二十五公斤以內。」

  「……」

  他繼續總結:「趁黑偷偷過來盪鞦韆,結果把鞦韆坐爛了。」

  他陳述的是事實,可語氣太過冷淡,她聽在耳中覺得是諷刺。「要你管。」

  少年看了看爛尾樓那邊。保安離這裡遠,外面的車流聲把這裡的動靜掩蓋了。但是他還是提醒說:「別這麼大聲,想把所有人叫來看你表演哭鼻子嗎?」

  身邊的人多是憐憫和安慰,第一次聽到刻薄話,陳烏夏多日的悲慟翻湧而上,再也不想忍耐了。她喊:「我盪鞦韆關你什麼事?愛管閒事!」

  少年靠在了樹下:「誰管你。」說完,他立即站直了,因為她向他沖了過來。

  陳烏夏停在他面前,仰起頭,終於才看清了少年的五官。長得可扎眼,說話可扎心。她咬緊牙關,拿出生平最凶的氣勢說:「閉嘴!不閉嘴就揍扁你!」反正和他是陌生人,她就當一回不乖的孩子。

  她的獅吼奏效了。少年眉峰略動,不再吭聲。

  他安靜了,她卻更想哭,手上卸了勁,嗚咽著蹲了下去。她把臉埋進膝蓋里,淚水稀里嘩啦和瀑布一樣。

  過了一會兒,見她沒有收聲的意思。少年上前:「給。」

  陳烏夏沒有理他。

  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她甩開他的手。

  少年說:「紙巾。」

  她抬起了頭,滿是淚水的眼睛看不清少年的臉。

  少年居高臨下:「想哭就哭吧。」

  陳烏夏接過紙巾,起來拭淚:「我太難過了……平時又不能哭……你什麼都不知道……嗚嗚嗚……」

  少年懶得聽她的哭訴,轉身想走。

  遠處一個手電筒亮了起來,伴隨著喊聲:「誰在那裡!」

  少年立刻閃身到了大樹後面。

  陳烏夏連忙捂住嘴巴。無處可躲,唯有跟著他藏在樹下。樹幹不粗,兩人一前一後站著。

  少年雙手插兜,仰頭望月。下頷線條緊緻流暢。

  四周靜了,陳烏夏聞到了檀香皂的味道,清新中有絲甜味。他是洗了澡過來的吧。

  「誰在哪裡?」保安用手電筒從左掃到右。亮光在距離少年少女不到兩米的地方閃過,再定在半吊的鞦韆上。

  「繩子這麼不經用啊。」保安自言自語。

  聽了這話,少年低頭看了看陳烏夏。

  她知道他是想起她坐斷繩子的事,吸了吸鼻子。

  怕她又嚎啕大哭,少年繼續賞月。

  保安站在沙丘邊,拿手電筒掃了兩圈,廢棄的工地沒什麼好偷的。他離開了。


  陳烏夏忽然問:「你為什麼要躲?你來這裡也是為了兒童遊樂場吧。」

  「不關你的事。」少年走出了樹下。

  「難道□□過來洗臉嗎?」

  「不關你的事。」

  鬧了這麼一場,陳烏夏幾乎忘了自己來這的目的。但少年涼薄的語氣,又把她的悲痛勾了出來。她雙手捂臉,背往樹幹一靠,「嗚嗚」地哭了。

  她爆發得太突然。少年回頭問:「你還想把保安引過來嗎?」

  「不是。」陳烏夏搖搖頭,「你一說話我就想哭,你這人太刻薄太冷漠了。」

  少年:「……」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少年不得不提醒說:「別哭這麼大聲。」

  「關你什麼事?你名字叫管太寬嗎?」反正第二天誰也不認識誰,陳烏夏盡情釋放自己的委屈。

  少年:「……」

  她十分暢快:「嗚哇……」

  「保安來了。」少年遠遠見到手電筒的光,向上一躍,抓住一根樹枝用力盪起,站到圍牆上,迅速地跳了下去。

  沙丘只剩下了陳烏夏。

  保安越走越近,手電筒的光朝她照了過來,「誰在那裡?」

  她一邊翻圍牆,一邊掉眼淚。動作利索,眼淚也沒有斷。回到路上,她對少年說:「也不帶我一起逃跑……」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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