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深當年刪了陳烏夏,把舊手機留在了這裡。暑假回來,他記得她的微信ID,無需她的驗證就把她加回去了。
她一直不知道。
她的朋友圈除了偶爾的宿舍合照,其餘時候和高中時差不多,隨拍風景,再說幾句人生雞湯。
她上一個動態還是半個多月前的合照,笑得淺,臉也素,在其他女生的妝容下,淡得像花。
是花自然有狂風浪蝶。
李深上次買的一盒煙,這個晚上才拆開。他銜在嘴上聞了聞菸草的味道。
陽台吹過的晚風有雨前的輕爽。
李明瀾說要學習廚藝,有模有樣燒了條魚。魚皮不再跟炭燒過的一樣。但李旭彬嘗了一口,就把妹妹趕出了廚房。
李明瀾無事可做,見到陽台的人,湊了上去:「深仔,你在幹嘛?」
「賞月。」
李明瀾會信才怪。她看著他的煙:「好的不學,盡搞不良習慣。」
李深不說話了,舉頭望明月。
李明瀾捏住兒子的臉頰:「你的嘴巴用不上的話可以縫上。」她和那誰為什麼會生出一個孤言寡語的兒子?但轉念一想,兒子敷衍她的樣子,像極了孩子他爹。她捏兒子捏得更起勁:「好的不學,盡學壞的。」
他任由她捏,他照樣不理她。
她鬆了手,拍了拍他的臉:「你有心事。」她不是個稱職的母親,但她是最了解兒子的人。
「姑姑。」
「聽著呢。」
「這裡蚊子多,你進去吧。」
李明瀾用手在周圍揮了揮:「你都留在這裡餵蚊子了,可見是遇到了重大事件。」
他給她拍了個蚊子:「算了,我也進去。」
「我猜猜,你是不是失戀了?」
李深又拍了個蚊子:「別多管閒事。」
「一定失戀了,造孽啊。」李明瀾哈哈大笑,「誰活該啊,你活該。」
李深:「……」
「追女孩都不會,太笨了。」她停住了笑,「說來聽聽,我給你支支招。」
「姑姑,我的膽小是遺傳了誰?」
她損兒子可以,但聽到兒子自嘲,她心疼了。「你哪裡膽小了?你是最勇敢堅強的孩子。」他把自己照顧得非常好,而且從不怨恨對他不聞不問的親生父母。
「我三年前離開就是因為面臨未知而退縮了。」雖然李深沒有訴說的經歷,但一旦開了口,也不是太難以啟齒。
李明瀾摟過兒子的肩膀:「沒關係,孩子。過來人告訴你,改變自己的方法就是去做你害怕的事。」她確實夠格說這樣的話,李深的出生就是因為她敢為別人所不可為。
「她至今也沒有亮底牌。我走以後她病了一場,如果不是另一個同學告訴我,我一直蒙在鼓裡。還是她贏了。」他在遊戲裡建了一座島。島上有個和炸毛獅子一樣的NPC。憑相思完全可以談一場永不分手的戀愛。但他已不滿足於這座島嶼,然而她走了。
李深沒有明說「她」是誰,但李明瀾在燒烤攤見到陳烏夏就猜到了,因為李深不會把時間浪費給不相干的人。李明瀾揉揉他的頭:「傻孩子,愛情哪裡分得出輸贏。想要就去追。」
「她去旅遊了。」
「你也去旅遊啊,待在家裡難道是等天上掉個人下來?」
話說得輕巧,李深完全不知道陳烏夏去了哪,他又能游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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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年沒見了,肖奕媛見到陳烏夏有些激動:「烏夏。」她小跑過來,緊緊地抱住了陳烏夏,「我原以為又要明年過年才能相聚了。」
陳烏夏回抱了,摸到肖奕媛的肩骨:「你瘦了。」
「暑假工作排得很滿,瘦得比較快。放心,以後上課了就會好一些。」肖奕媛故作輕鬆。
兩個人高中時不會想到,幾年過去,彼此反而有了更深厚的友誼。
走出高鐵站,肖奕媛挽起陳烏夏的手:「烏夏,我宿舍的空調壞了。上個星期報修的,還沒人過來,你這趟不能住我宿舍,那裡跟烤爐一樣。」
「沒事,我住酒店就可以。」
「我給你訂了一間房,就在我校門口那條街。」肖奕媛把行程安排好了,「我們先去酒店放行李,再去吃東西。我跟醫生約了下午。」
兩人去了一家江南菜館。
肖奕媛接了兩個兼職的電話,她說:「烏夏,我晚上有個家教,這個小費很多。」
「你下學期的學費有著落了嗎?」
「我辦了學費貸款,兼職賺的用作生活費。」肖奕媛拿筷子挑著雞毛菜,「想想我十八歲真傻,天天盼著長大,覺得到歲數了就能離開那個家。現實的毒打太殘忍了,我非但沒踢走我哥,我還得管他的飯。真的,烏夏,我感覺我為了錢,什麼都肯干。」
陳烏夏問:「你幹了什麼?」
肖奕媛舀了一個獅子頭:「我是打個比方,什麼來錢我就幹什麼。」
陳烏夏有些擔心:「你別走上歪路啊。」
「有你看著就不會。」肖奕媛常說這句話,似乎陳烏夏成了她人生的風向標。
「我也在打工,但是沒有你這樣辛苦。」陳烏夏去西餐廳的初衷是為了逃避李深。
「我不再是從前的我了。」肖奕媛自嘲說,「可能從白蓮升級到綠茶吧。但是吧,要幹大事的女人,沒點心機玩不轉職場。」
吃完飯,兩人向外走。
陳烏夏說:「對了,暑假我遇到了魏靜享,她還問起你呢。」
「問我幹嘛?」肖奕媛憶起當年也好笑,「她又看不起我。」
「魏靜享的脾氣就那樣,嘴上直來直去,其實人不壞。」
「我知道。」走出了菜館,肖奕媛轉頭說:「烏夏,你現在沒從前壓抑了。」
陳烏夏摸了下微笑的嘴角:「可能真正走出來了。」
「本來就不關你的事。」
「算了,反正我和李深也沒關係了。」
「說實話,我覺得當年李深對你非常特別。」走下台階,肖奕媛快了幾級,回頭說,「雖然我曾經感嘆我要是47名該多好。但無論我是幾,無論你是幾,和他互組的人都會是你。」
幸運數字是陳烏夏,不是47。
陳烏夏走一個台階花了三秒:「你們誤會了。」
肖奕媛上去幾個台階,把陳烏夏拉了下來:「我們是旁觀者清。」
陳烏夏說:「你不是當局者,不知道發生過什麼。」李深奪走了她的初吻,至今沒有解釋。
「發生過什麼?」
陳烏夏給李深做了一個解釋:「年少輕狂的歲月,一時糊塗吧。」
「李深這人啊,天塌了也會速算塌陷速度和時間,全世界死了他也死不了。他哪會糊塗呢。」
「那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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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耳疾的檢查,陳烏夏重複過許多遍。
三年來,陳立洲帶她去了大大小小的醫院。教授、專家不知見了多少,沒有檢查出什麼來。當初那一撞,連外傷也沒有。醫生說可能是神經性病變。
有一段時間,陳烏夏的耳朵悶得像是被水堵住了。又去了醫院。醫生唰唰唰,說沒兩句就開了洗耳的單子。負責洗耳的中年護士板著臉,說沒兩句就沖水過來了。
洗完了,耳朵更疼,陳烏夏當天突發染上了中耳炎。
又花了段時間,治癒了中耳炎。耳悶卻還是沒好。
醫生說:「開刀檢查一下是不是咽鼓管的問題。」
陳立洲問:「咽鼓管問題的概率有多少?萬一開了刀發現不是這個問題,該怎麼辦?」
醫生說:「那沒辦法了。」
久病成醫是一項特殊的技能。陳烏夏到處看醫生,綜合了眾多醫生的診斷,就像自己學了一門耳科。
肖奕媛介紹的醫生約四十出頭,戴一副細框眼鏡。笑容不大,說話很和善:「坐吧,把症狀說說。」
「謝謝。」陳烏夏拿出自己前幾個月做的檢查,「醫生,我的右耳有些問題。我在很多三甲醫院做過檢查,一切正常。但是低頻聽力受損,偶發耳鳴。」
「什麼時候開始的?」
「三年前,右耳撞到了,當時耳鳴了一段時間。吃了些營養神經的藥,後來右耳聽力就不大好了。」
醫生給她把了脈,又看看舌頭,說:「苔黃膩,脈弦滑。或者是因情志過極,肝鬱化火,循肝膽經脈上竄耳竅,發起突聾。」
許多無法診斷的疾病都歸類於情志而起。
醫生說:「我先給你開半個月的中藥,調理為主。再結合西藥緩和一下症狀。」
拎了半個月的中藥包,陳烏夏到快遞點,寄了回家。
肖奕媛說:「中藥有效的話,以後我給你代開吧?你來回跑太辛苦了。」
「病去如抽絲,我都習慣了。」說實話,聽醫生今天的診斷,陳烏夏不大有信心,「但我怕我哥失望,他為我的病花了很多錢。大伯和伯娘想給我哥買房,他都推了。我覺得,我哥攢著錢就是怕我病情失控。我以前坐飛機右耳突然聽不見,他還準備給我配人工耳蝸。我查了下,要幾十萬呢……」
「會好的。」肖奕媛牽起陳烏夏的手,「你有全天下最好的哥哥,這才是無堅可摧的奇蹟力量。」
陳烏夏點頭:「嗯,先試試這個醫生的吧。」
「你在這裡玩多幾天吧?我……乾脆請幾天假算了。」
「你不用陪我了。我們見面聊或者上網聊都可以。你耽誤了工作,下學期的生活費又成問題。」
肖奕媛斟酌一下:「好吧,我還是要以賺錢為主。對了,你以後的工作想好了嗎?」
「還沒有。」陳烏夏說,「我先從大四實習開始。開學後我還可以做兼職,攢些生活費。」
肖奕媛看看時間,已經傍晚了。「烏夏,我先去當家教。晚上你可以先吃飯,我要九點才結束。」
「沒事,我等你吃晚飯。」
「好,我先走了。」
肖奕媛行走匆匆,留下一個背影。不知何時,她有了駝背的習慣,像是被背包壓彎了脊樑。
陳烏夏看著最好的朋友遠去。三年了,大家都變了,以後就是忙碌的工作。大學沒畢業,她就開始想念自己的學生時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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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琳的同事推薦了一個樓盤,而且同事可以拿到內部優惠價。
馬琳跟丈夫商量:「還是早點給立洲準備一套房吧。房價漲得厲害,等立洲研究生畢業,我們家就買不起了。」
陳常平說:「現在也買不起,壓力太大了。」
「說買房好幾年了,你每回都能扯一堆藉口。」
「沒錢是事實,不是藉口。你算了首付的錢,可還有幾百萬房貸呢。再說了,烏夏又去治病,這趟還不知道結果怎麼樣,我也要給她安排一筆備用金嘛。」陳常平嘆氣,「這孩子命苦,我們不擔待她能怎麼辦呢。」
「你說說你,烏夏的病是李深害的,李家又不缺錢,幹嘛不找他們賠醫藥費。」
「李深被網暴,也是受害者嘛。再說了,立洲也同意先不聲張。」
馬琳來氣了:「他家早就真相大白了,可惜人跑了。」
「李家這麼些年給我們家送的禮值不少錢,我們不是變賣了幾瓶名酒嘛。」
「送禮歸送禮,賠償歸賠償,這是兩碼事。」跟丈夫說不通,馬琳一氣之下出門了。
超市的油米有大特價,馬琳用計算器算了一會兒,湊夠了免運的金額。
超市的送貨員到了門口,給馬琳打了電話。
馬琳又喊丈夫出來收貨。然而,陳常平出去公園打太極去了。她好不容易熄滅的心火又燒了起來:「沒個頂用的。」
丈夫不在,兒子又忙,只能由她搬箱子上樓了。她蹲在地上,先把箱子裡的兩袋米搬到雜貨店門前,然後一手拎一大桶油。
李深從大門出來,見到馬琳走得顫悠悠的,兩個肩膀被油桶的重量壓了下去。
他迎上前:「馬阿姨。」
馬琳先是愣了下,然後沉沉地應聲:「嗯。」越想越替自己家不值。
李深看見她手上用力過度崩出的青筋:「我幫你抬上去。」
馬琳想說不需要,但轉念一想,他是侄女久病的罪魁禍首,給陳家解難是天經地義的。於是她放下了兩桶油:「好。」
他拎起了桶。
馬琳指指雜貨店:「那邊還有兩袋十公斤的米。」
「嗯。」
李深走得輕鬆,馬琳肚子裡的氣更飽了,不給他好臉色。
他開口說:「馬阿姨,我和陳烏夏已經說開了當年的事。」
馬琳沒料到,李深竟然會主動挑起這個話題。既然都已經坦白了,她說:「那你們家怎麼不賠償我們烏夏?」
李深轉過頭來,這回不說話了。
想想侄女的個性,估計也為李深著想呢。於是馬琳挑明說:「我們家烏夏為了治病花了很多錢,現在也沒有診斷出病因,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從前吧,我們家可惜你被人陷害,退學也是遭了罪。可難道我們烏夏就活該嗎?她由始至終沒有做錯什麼,卻落得這樣的下場,你良心能安樂嗎?」
李深聽著馬琳的話,再結合鄺力說的,陳烏夏高考前生了病。似乎有一個巨大的真相即將浮現出來。他心裡莫名慌張,面上冷靜地問:「馬阿姨,陳烏夏的病情怎麼樣了?」
「老樣子。自從三年前撞到了耳朵,就一直病到現在。這幾天又去外地求醫了。」馬琳軟了語氣,「烏夏爸媽走得早,以後還有陸陸續續的醫藥費,問你要賠償也不過分啊。」
李深在大門前停下來了。他提了提油桶,不是因為油桶突然增重,而是他好像被泄了力。
陳烏夏沒有說過這個病,她竟然一直不跟他說,她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