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二是個好日子,北平的天雖然已經開始冷了,但這日陽光和煦,灑在身上暖洋洋的,看著就是個出遊曬太陽的好日子。
阿暖穿著青色緞子的小襖褂襖裙,外面罩了個小頭蓬,俏生生的,衣裳雖然是個舊式樣子,穿到她身上,偏偏就好看得緊。
阿暖不像其他新派女學生,不喜歡舊式的衣裳,實際上,不管是新式還是舊式,她覺得好看的就都愛,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更喜歡舊式的襖裙或者她自己稍微改裝定製的衣裙,而不喜歡現在名媛小姐們喜愛的繁複層層蕾絲堆疊的禮服。
不過不管什麼衣服,她自信滿滿的穿上,那個驕傲勁兒,你就只會覺得,哎,真好看。
廖三爺看著阿暖時就是這樣想的。
他這樣看著她,這麼些時日莫名其妙的焦躁的感覺立時便消散的無影無蹤,甚至生出歲月靜好這種他以前不屑一顧的情緒,他想,大概這就是眼緣吧,至少他看著她覺得心情很好。
既然這樣的話,若是是真的娶回家,也還是不錯的......雖然無關男女之情。
他仍是覺得這與男女之情無關,因為他自幼就是一個太過冷血淡漠之人,他一直覺得男女之情就是短暫的欲-望,不過稍縱即逝而已。
這日廖珩是親自一早到早荊園接的阿暖。
早荊園是阿暖給自己和母親住的宅子取的名字,以和隔壁的陳宅區分開來。
那掛在門前的木牌也是她畫了樣子,讓人刻了,然後親自寫上了「早荊園」三個大字掛上的-這些事情,她喜歡做,陳氏也樂得讓她多花心思在這些生活小事上。
世人常說,玩物喪志,陳氏卻很喜歡阿暖對什麼都很喜歡,生機勃勃的樣子,她也並不需要她的阿暖有什麼大志氣,只要她開開心心平平安安的就好。
廖珩到了之後陳氏沒讓阿暖下樓,她自己親自招待了廖珩,然後在外廳小談了半個鐘。
阿暖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
她跟著廖珩出來上了他的車之後就頻頻看他,廖珩倒是繃得住,半點神色不顯,表情平淡,看都不看阿暖一眼。
還是阿暖沒忍住,出聲問道:「三爺,我娘親她,她沒有為難你吧?」
雖然她娘親是一頂一的好人,但還是很嚴厲,很有原則的。
廖珩轉頭看他,面色仍是很平淡,甚至阿暖覺得他表情中還帶了點微訝,問她道:「你娘親她為什麼要為難我?」
兩人目光相對,然後阿暖就啞口無言了。
「咳,」阿暖不自在的轉開了頭去,然後為了掩飾她那點小不自在,轉了話題問道:「老夫人她什麼時候到?我要什麼時候去見她?要準備些什麼嗎?」
廖珩看她這樣彆扭,眼中的笑意一閃而過。
他道:「明天。不過我已經跟你母親說好了,並不會直接帶你去見我祖母。我祖母的娘家曾家和你外祖家是世交,我祖母她和你外祖母也是自幼相識,不,確卻的說,應該是我祖母算是看著你外祖母長大的,想來這次我祖母她也一定會很高興見到你母親的。」
阿暖眨眼,這,原來還有這層關係?那先前他和母親是在談這個?哎呀,還讓她虛驚了一場,怕母親誤會他,給他難堪呢。
廖珩看著她生動的表情終於笑了出來,神色溫和道,「待我祖母到之後,你母親會遞帖子,屆時再帶你來我家見我祖母,這樣子也不會太突兀,影響了你的閨譽。」
「哦,」這樣子對她自然是好的,不用很尷尬地一上去就要做人家的未來孫媳婦,不過,阿暖道,「那掛名未婚妻呢,不用了嗎?那......」
「嗯,」廖珩看著她,繼續用平淡的口氣解釋道,「其實之前說未婚妻是一時倉促為了打發韓稹才說出來的,至於應付我祖母的催婚逼婚,倒不至於真的要帶上一個未婚妻給她,只要我告訴她我有心儀之人,對她人並無意即可。」
阿暖一呆,未婚妻變心儀之人......就是讓自己在他祖母面前暫時充當一下他的心儀之人?她立時明白了這應該是廖珩和母親談過之後,母親為了保護自己而要求的。
這樣就等於說是廖珩喜歡自己,但自己接不接受願不願意就是另一回事了,既能應付了廖老夫人又不至於對自己造成太大影響。
阿暖一面覺得自己娘親真好,一面覺得自己真是占了廖珩天大的便宜了-她對自己喜歡得很,也驕傲得很是一回事,可她認為廖珩喜歡的女人該是另一種類型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她抱歉又帶了些不好意思的對廖珩笑了笑,道:「呃,抱歉,委屈你了。」
被「委屈」的廖珩:......
廖珩事實上可沒覺得自己受了半點委屈。
他被自己父親和祖母催婚催了這麼多年,雖然對他沒有什麼實際影響,但一見面就說總是煩擾的事情,那「未婚妻」三個字說出了口,他覺得就這樣也不錯。
今日他見阿暖的母親,她讓他為阿暖考慮,暫時不要提未婚妻,而只是說阿暖是他心儀的女子,那就是說阿暖的母親在這一階段認可了他的意思-當然這是他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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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暖前世沒怎麼聽過戲曲,但卻聽說過民國時的「四大名旦」,今世在延城時她偶爾也會陪雲老太太去看戲,甚至在老太爺或者老太太壽辰時,家中還會請了戲班子到家中來唱。
她聽戲自然不會像雲老太太還有其他人那樣那麼感情投入,聽上兩句眼圈就能紅了,她只是純粹去欣賞那些伶人的嗓音,感覺他們嗓音的婉轉變化特色,還有去看她們的衣裳首飾造型,這些她前世只能在唱片裡聽到或者身體稍微好些時去展覽廳才能看到的,到底是讓人覺得像是失了生命的東西,沒有那麼鮮活生動。
因此她倒不會覺得聽戲曲會很悶,而是覺得相當享受和有趣的。
前世她看記載將「四大名旦」的表演傳得神乎其神,她那時便想,也不知道今世還會不會有這幾人出現,自己有沒有機會在現場聽上一聽。
然後這個月初《燕林時報》便選出了個伶界魁首沈一臨-她就知道前世的「四大名旦」不會出現了,就是有,也是另外的人了。不過,也不知他的唱腔是否會和前世的四大名旦哪一個類似,亦或者他自己就是他自己而已,這讓她愈發好奇了。
而廖珩不喜歡看戲,不過是純粹為了陪著她而已。
沈一臨剛剛被評為伶界魁首,此時正是最負盛名之時,因此他的戲現在都是場場爆滿,貴賓廳也多得是達官貴人,如此從不出現在戲院的廖珩帶著阿暖走上一圈,第二日權貴圈就都知道了廖家三爺是真有了個小情人了。
原先馮家宴會廖珩摟著個小姑娘相擁離開,到底看到以及注意到的人不多,雖然話傳了出去,但眾人都是半信半疑的,或者只當是廖家三爺的一時艷遇罷了。
現在倒是坐實了。
偏偏這日相熟的人來得還有點多。
隔了兩個位置的廂座包間坐著的便是廖珩的姑母馮大太太以及馮厚平的姨娘侯姨娘還有馮穠。
馮穠並不愛看戲,但馮大太太非常喜歡,她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名伶沈一臨的頭號戲迷,因著身體的緣故,她不能日日給沈一臨捧場,但隔上兩日必是會聽一場的。
因著廖老夫人就要上京,這些時日侯姨娘和馮穠都日日捧著馮大太太,她喜歡看戲,自然就會陪著她,免得她自己一個人悶了。
戲還未開場,馮大太太和侯姨娘說著話,是馮穠東張西望先看見廖珩還有阿暖從樓梯道走過然後進入隔壁的隔壁的廂座的,她看見後,眼睛珠子都差點瞪出來,將唇瓣咬得快破皮之後就轉身眼圈紅紅的跟馮大太太告狀了。
馮穠道:「母親,表哥他,他竟然帶著那個女人來戲園子了!我聽說,他,他從來都不看戲不進戲園子的!」
被打斷話的馮大太太和侯姨娘都轉頭愕然得看向馮穠。
侯姨娘最是機靈,立即看了一眼廖氏,然後半嗔半呵斥的對馮穠道:「阿穠,你咋咋呼呼的做什麼?你表哥做什麼自有他的道理,還未定親就摟著帶到戲園子的女人,能是個什麼好女人?說不得是有公事要談,帶了女人過來應酬也不一定。」
說著還瞅了瞅對面。
對面是繁花大飯店的老闆蔣升帶著名伎千環正在跟凌氏影業的一個名導演朱成瑞還有紅星蕭玉如一起喝茶,正相談甚歡的樣子。
這就是把阿暖類比於名伎千環了。
馮大太太皺了皺眉,這對母女真是讓人心煩,好端端的看戲的好心情都給破壞了。
她倒是也想充一充姑媽的款,讓丫鬟去召了侄子和那女子過來說話-奈何她心裡很清楚侄子不會買她的帳,想到這裡,心情越發的不好了。
「咳,咳,」她拿著帕子捂著自己的嘴,咳了兩下,道,「阿穠,你姨娘說的是,你這個樣子,在我面前也就罷了,你外祖母她,最是講規矩,你這樣咋咋呼呼的,怕是入不了她的眼。不管怎樣,別人是別人,你是你,你做好你自己也就行了。」
馮穠氣得咬了咬牙,侯姨娘怕她露出什麼行跡這個時候惹了廖氏的厭棄,拽了她到身邊,暗中捏了捏她,就對廖氏道:「太太說的可不是,這外面的女人就是外面的女人,和要娶回家的怎麼能相提並論?只是......」
「只是太太,我這些日子也暗中打聽了,聽說那雲暖的生母,雲處長前頭的鄉下老婆,原來家境也不算差,她有個弟弟還在廟街那邊開了個洋行.....」
「不過就是有點錢,也值當你去費心?」馮大太太不耐煩地打斷她道,「不過是被個小小處長棄了的下堂婦,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母親那裡我自然會跟她提上一提,只是你也教教阿穠,別讓她太過著於形色了。」
廖珩要娶誰,她倒是想插手,可是她除了在對著自己的丈夫會感情用事之外,她還沒蠢到去得罪自己強勢的侄子,最多表示關心點到為止罷了。
侯姨娘看著馮大太太惺惺作態的樣子,心中又是不忿又是不屑,但為了女兒的前程這個時候她也不敢惹廖氏不快,只能忍著氣笑著應下了。
戲還未開場,馮大太太吃了兩塊點心喝了杯茶,心裡到底有點不爽快,便讓自己的貼身大丫鬟芽兒端了盤自家特地做了帶過來的薑汁南棗糕送去了隔壁。
廖珩看著那盤點心,問道:「你們太太自己過來的?」
芽兒畢恭畢敬答道:「回三爺的話,太太是和侯姨娘還有大小姐一起過來的,是大小姐剛剛看到三爺過來跟太太說了,太太便特地送了這棗糕過來,道這是嶺南的點心,想來三爺會喜歡。」
廖珩並不喜歡甜食,不過他點了點頭,也沒說什麼就打發她回去了。
這個插曲廖珩根本沒有當一回事-他連跟阿暖說上兩句馮大太太或者馮家的興趣都沒有,倒是阿暖瞅著那盤晶瑩剔透的薑汁南棗糕想到了什麼。
廖珩看她盯著南棗糕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什麼,就道:「你喜歡這個?旁人送來的吃食還是不要碰,若是喜歡的話,改天我讓人做了給你送過去。」
阿暖半點沒覺得廖珩說他自己姑母送來的東西是「旁人送來的吃食」有什麼問題,她也沒想吃-雖然她聞著那久違但特別熟悉的薑汁南棗味還是有點親切的。
她搖了搖頭,道:「這個,我也會做呢,小時候學過。三爺,我想借你的名義幫我請一個嶺南的教習和點心師傅,教我嶺南白話和做嶺南的點心,可以不?」
這樣她將來若是去南邊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說白話了。
廖珩卻是誤會了,他聽了她這話只覺得心頭一動,定定看了小姑娘好幾眼,然後聲音都不自覺的又軟上了幾分柔聲道:「好,我改天找了教習和師傅給你送過去。」
他只當她是為了討自己祖母歡喜才要學這些-她願意為他做這些他當然很高興。
想到她曾多次問過見自己祖母需要準備些什麼,廖珩心中越發的柔軟,所以為了安撫小姑娘,他又補充道,「你不必擔心,我祖母是京城出身,她的官話說的很好。」
阿暖詫異的抬頭看他,立時便明白他是誤會了。
高位強勢的男人多是自大的,阿暖覺得沒有必要戳破損傷廖珩高貴的尊嚴,所以她對著他笑了笑,善意的沒有把這個誤會解開。
不過阿暖是個很認真盡責的小姑娘,她覺得自己欠廖珩的人情太多,所以之後在戲曲開場之前都是在細細的跟廖珩打聽著他祖母廖老夫人的喜好,廖珩自然是很高興她的用心,不過等他要回答阿暖之時卻發現-他是挺了解他祖母的心性行事,但對她的衣食住行的喜歡卻是半點不清楚。
好在有林滿在,每日裡板著臉只能心中腹誹的林滿再一次成為萬能助手。
這一日第一場就是沈一臨的戲《玉堂春》。
《玉堂春》講的是三言兩拍《警世通言》里的一個故事,名妓玉堂春與官家子相戀,分開後玉堂春落難被賣為妾,之後又被當家主母誣其殺夫,案子正好到了玉堂春當初的戀人現已為官的那位官家子手上,然後沉冤得雪後娶玉堂春為妻的故事。
這故事-阿暖她是個十分理智有邏輯的姑娘,雖然覺得這名妓遭遇真的可憐,卻沒辦法像其他人那般感同身受,融入進去,更沒辦法對那結局-最後為官的官家子娶了玉堂春為妻-產生感動和欣慰。
但她還是被沈一臨的唱腔給震住了。
不得不說沈一臨的嗓音和唱腔真的太好,幽咽婉囀,轉折多變,餘韻裊裊,唱音像多變的流水一般蜿蜒流轉,忽大忽小,但銜接間卻毫無突兀感,只聽得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他一開腔,原本「嗡嗡嗡」吵吵嚷嚷的戲院便立時靜了下來,哪怕阿暖並不怎麼喜歡那故事,也能完完全全感受到這位玉堂春姑娘的憂傷,悲哀,絕望和之後的欣喜和幸福。
對面的千環和蕭玉如更是聽得淚水漣漣,似乎完全沉浸了進去。
廖珩不喜歡這戲,他看人比看戲多。不過他知道別人都覺得好,看戲院坐檯一片啜泣聲就知道。
他以為阿暖也會進入角色哭上一哭,可是他每次轉頭去看她,看見的都是她專注的看著沈一,臨滿臉欣賞和掘到金的歡喜表情-第一次也就罷了,第二次,第三次他便忍不住皺了眉,又看了一眼沈一臨那粉搽得根本完全看不出本來面目,嫵媚猶如石膏像的名妓扮相......
他怎麼覺得她喜歡的不是這部戲,而是那個戲子呢?
廖珩欣賞不了沈一臨,卻也知道不少太太和大家小姐們卻對這種專會甩一甩水袖,扭一扭腰肢的名伶痴迷得很,什麼一擲千金,送定製戲袍,頭飾頭冠什麼的還是小的,私奔的案子他都見過不少。
他覺得沒事帶阿暖來看戲真不是什麼好主意,影響她正常眼光的培養。
第二場沈一臨休息,是沈一臨同一戲班另一主角的戲,雖然唱的也不錯,但珠玉在前,就顯得遜色多了,阿暖聽他轉音之時就總覺得差了點餘韻,便不太專心了。
大約也有不少其他人有類似的感受,不多時,便又有人往廖珩和阿暖的這個廂座包間送了帖子過來,卻正是對面廂座包間的蔣升和導演朱成瑞,派來的人說朱導演想在今日戲曲後請廖珩留步,有事相商,什麼事那拜帖附上的信箋也簡單說了說。
廖珩皺眉,他看了一眼阿暖,那兩人一個帶著前為名伎現為舞女的千環,一個帶著電影紅星蕭玉如,還有個新加上的沈一臨......他並不願帶著阿暖去見他們,正待直接拒絕,旁邊阿暖卻低聲喚了聲「三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