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3章 蒼白
在這個真實的世界,從來都不是以你為主角的,或者說,這個世界的每一個人都是一個觀測者,都有他眼中的世界。
在青州的曹操頭疼他那一攤事的時候,徐州的陳登也並沒有放鬆。
而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所遇到的困難比曹操那邊只多不少。
……
太武四年,二月十日,彭城南面十里的郵亭外,滿是精兵猛將。
他們是駐紮在彭城的襄武軍團的一干軍將們,為首者正是州牧陳登的左膀右臂,襄武大將周泰。
人的命有時候要靠個人奮鬥,但更多的還是要跟對人。
這周泰從一介水匪而成統領萬人大軍主將,一共用了兩年,其中不就是跟對了陳登嗎?
但沒人可以否認或者忽略周泰的勇猛,他渾身上下傷痕累累,正是他百戰不屈的戰果。
可就這樣一個戰場上驍勇猛銳的勇士,這會卻穿上了士人的衣冠,也學著徐州體面人的樣子為人處世。
但周泰就是再換上身皮,也還是被徐州士們如王朗、張昭等評價為:
「沐猴而冠!」
此時,初春料峭,亭舍外還是有點冷的。
但也許是久久沒等到陳登,周泰這些人各個額頭涔汗,東張西望,翹首以盼。
周泰這幅樣子不只是裝的,好像表現出忠心的樣子,實際上,他真的蠻期盼陳登能快點到的。
之所以有這樣的心態,還是周泰對這次彭城大戰的擔憂。
徐州軍其實和揚州軍沒什麼區別,都是按照家族部曲制度來集兵的,所以各個軍的獨立性是比較強的。
這裡面最獨立的就是琅琊方面的臧霸軍團,整個軍團兩萬多人基本就是臧霸的自留地。
而周泰的襄武軍還好些,算是陳登的直屬軍團。
但即便如此,襄武軍和下邳的幕府還是用了兩套情報系統,像周泰就有自己的細作、哨兵,有著屬於自己的情報來源。
而就在這幾日,一直游奕在中原的細作紛紛給彭城的周泰傳來了情報,都不約而同表達,原先駐紮在蛇丘一帶的泰山軍主力正在分兵。
其中一部分渡過泗水南下,正在向著彭城的外圍沛縣挺近,一部分似乎在沿著泗水一帶,開始清除地方的豪勢壁壘。
隨著這些消息絡繹不絕的傳來,周泰一方面吩咐彭城周邊進入備戰狀態,一面又焦慮萬分。
說實話,泰山軍的張王給周泰帶來的壓力太大了,這不僅是因為敵軍的主力兵力達到了七八萬的程度,更重要的是,從歷史來看,凡是和那張沖對陣的,都已經成死人了。
周泰不怕死,但他怕自己弄砸了這一切,所以他需要陳登來彭城主持局面,他心裡才踏實。
其實周泰做的準備是非常充分的,自泰山軍從京都出發後,他就開始在城內囤積糧秣和器械,將彭城打造的鐵壁一般。
別看泰山軍人數多,戰力強,但真的要硬攻有兵萬人駐守的彭城,怕也是死傷慘重的。
但理是這個理,彭城上下,無論是黎庶還是豪族、世家,都對周泰沒有信心。
這也是周泰沒有威望的表現,提拔得太快就是這樣,總會被人認為是靠著關係才上來的。
所以彭城上下都希望下邳的陳登來主持彭城大局。
甚至這種心態瀰漫開來後,就是周泰自己也沒有信心了,幾次去信給陳登,希望他能來彭城主持大局,以定人心。
但誰知道,似乎遠在下邳的陳登竟比周泰還有信心,認為襄武軍上下是經受過考驗的,一開始還堅持將彭城大局放心託付給周泰。
後面不知道是出了什麼變故,陳登又決定來彭城了,不僅自己會帶著兩萬江淮兵,還會帶著他的盟友孫堅的兩萬精兵一同前來彭城戰場。
這讓周泰和彭城文武一下子就振奮起來了。
不過他們似乎並沒有好奇,為什麼一直鎮之以靜的陳登會忽然改變主意。
在周泰這邊焦急打轉的時候,他身邊的長史,也是陳登為他配的幕僚魯肅。
魯肅出言緩解著周泰的焦慮,溫聲道:
「幼平,為將之道在於處變不驚,不然讓下面人怎麼看?」
從周泰的穿著打扮上就可以看出他對魯肅這樣的士子是非常仰慕和尊重的,所以當魯肅這麼說了後,周泰固然焦急,但還是不再踱步。
他只是嘆了一口氣,轉而對魯肅道:
「老魯,為兄心裡覺得憋悶啊,你說這衝鋒陷陣,我老周不帶怕的,但現在要肩負彭城,乃至徐州的門戶,我老周如何擔得起啊。」
說著,周泰還指著自己布滿血絲的眼睛:
「老魯,你再看我這眼睛,實不相瞞啊,老周我是已經好幾個晚上沒睡好了。你們文人嘴裡有個說法,叫什麼沒,什麼嘆的。」
魯肅糾正了一下:
「是夙興夜寐。」
周泰一拍腦門,連忙點頭:
「是是是。老魯啊,還得是有你在,沒人幫襯,這些日光軍中那些文書我都看得頭疼。」
這些話從周泰嘴裡說出來,魯肅是相信的。
就他本心來說,周泰這樣的文化素養,其實就只能為一扈將,但魯肅明白,陳登身邊到底是乏人用,只能將周泰推到這個位置上。
就在周、魯二人在聊著的時候,前面十餘騎奔了過來,人人都鮮衣怒馬。
他們一來就高喊:
「鎮東將軍行駕到!」
隨著這聲高呼,周泰大步上前,然後身邊的魯肅等人跟上,再然後他們所有人就看到這樣一副場景:
從南面的天際線上,一條赤色的巨龍蜿蜒出現在眼前,無數塵土在飛揚,多得好像繁星一樣的旗幟在飄蕩,這是多麼的壯觀。
由周泰帶頭,一眾人齊齊歡呼。
他們東土的保護人,徐州的英雄,江淮第一豪傑,鎮東將軍陳登陳元龍,來了!
……
千軍萬馬交馳而過,周泰攜彭城文武就這樣伺立著,其間煙塵四起,打得一眾人都是灰土土臉的。
在周泰身後的隊伍中,時不時有文吏忍不住吐吐沫,大失儀態。
這讓周泰很不滿,怒氣已經掛在了臉上。
他將陳登當成天下最尊貴的人,不想因為這些人的失態而讓陳登不滿。
可就在他準備訓斥的時候,邊上的魯肅從身後捏了一下他的袖子,再然後他就聽到前頭傳來一聲溫和的笑聲:
「幼平,何事又生怒呀。」
周泰猛然抬頭,整個人都激動難耐,可等他看清前頭那人時,眼眶卻一下子就紅了。
原來前頭開來十幾輛戰車,車上皆是軍鼓、旌旗,而那位鎮東將軍陳登就這樣立在頭前的一輛戰車上,笑晏晏的看著周泰。
但周泰卻絲毫高興不起來,因為他發現自家主公的臉比上次分別時要蒼白太多了。
而且主公的精氣神都要比過去要差得好多,這讓周泰如何不擔憂。
於是,他伏在地上,忍不住哭道:
「主公夙興夜寐,一定要保重身體啊,我徐州百萬生黎都在主公肩上,主公萬萬不能倒下啊。」
你別說周泰剛從魯肅這邊學了個「夙興夜寐」,這就現學現賣起來了。
但可惜前面說得還像那麼回事呢,可後面一句話又暴露了他大老粗的本質,誰家好下屬會這樣勸誡上司,不能倒下?
不過陳登也不在乎這個,雖然精神頭不好,但還是利落的跳下了戰車,充分顯示了他這個馬上將軍的英武。
陳登扶起周泰,然後對他的邊上的魯肅打趣:
「子敬,幼平在你身邊耳濡目染下,這文辭倒是長進不少。」
魯肅看著陳登的蒼白的臉龐,心中不安,但他不會當眾說這個,只是對陳登深深一拜:
「下吏攜彭城文武恭迎大將軍!」
陳登擺了擺手,正要說話,邊上的周泰則喜滋滋的道:
「咱這文采可不是從老魯那學的,就是和家父陳老太公學的。老太公還希望我多讀書呢。」
這句話直接將陳登給弄不會了,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哈哈大笑。
而魯肅則頗為尷尬的對周泰小聲道:
「幼平,不是家父,是令尊,是令尊呀。」
周泰弄不明白,這怎麼就好笑了?家父不就是主公家的老太公?令尊是個啥?
不過陳登的大笑倒是讓在場諸人緩解不少壓力。
頓了頓,陳登走到下了道邊,然後就僅讓周泰和魯肅二人跟隨著。
三人在道邊就這樣看著大軍不斷北上,其目的地就是北面的彭城。
陳登舒出一口氣,問周、魯二人:
「你們說泰山軍選擇的主力方向真的是彭城嘛?」
周泰率先說話:
「這還有甚疑惑?末將麾下探馬都匯來情報,都是說泰山軍進攻方向正是我徐州彭城。」
陳登撇了眼魯肅,示意他說一說。
魯肅剛剛其實一直在觀察陳登的狀態。
周泰有一點是說得沒錯的,就是這一次再見到陳登,其人要比之前消瘦了很多。
魯肅隨在陳登身邊一段時間過,知道陳登是愛於武事的人,每日早上都要習練甲械,終日不綴,再加上平日也是魚肉不缺,所以無論如何不該清瘦的。
還有一個細節是魯肅自己注意的,那就是陳登現在說話明顯要比過去溫聲不少。
雖然這也是為上沉穩的表現,但這樣的溫聲配合蒼白的面龐,總給魯肅一個不好的感覺。
難道主公真的為了前線大事而憂愁的?
就在魯肅想得更多時,陳登這邊喊他,問他對局勢的判斷。
魯肅忙收起心思,認真道:
「主公,下吏也認同襄武將軍的看法,彭城必為敵我兩軍決戰之處。」
見陳登在聽,魯肅繼續解釋:
「主公,彭城為東方之中,淮泗之屏,泰山軍欲下徐揚,必要走此處。從北下徐州,有三條路,其中一條是從北海南下沿著沂、沐水南下琅琊、東海,這也是當年曹操所走的通道。」
「而第二條則是從魯國穿越蒙山與尼山之間的谷地進入琅琊,這條谷道也是當年關羽南下徐州所走的通道。」
「而最後這一條就是從彭城的泗水南下,直接進入徐州腹心下邳等地。」
「下吏認為,第一條有青州的曹操在,泰山軍是很難短時間內突破這條防線的。而第二條路,其尼蒙谷地雖然也寬闊,但並不適合大軍行進,其間有善於山地戰的臧霸襲擾,並不是理想南下的道路。」
「但這彭城就不同了,不僅有泗水可以轉輸軍資,周邊正是平原,是天然的決戰之所。下吏縱觀泰山軍諸戰,無論是決定北地的中人亭大戰,還是決定中原的伊洛大戰,那張沖都愛以大決戰的形式一戰而定乾坤,所以下吏認為敵軍這一次也不會放過與我軍決戰的機會的。」
魯肅果然不愧是東吳歷史上戰略第一人,整個人的宏觀視野是非常透徹的,一番話不僅說服了陳登,還讓大老粗的周泰也連連點頭。
陳登笑了笑,稱讚了魯肅的謀斷,但他隨後卻說出了一個魯肅此前不知道的事情。
「魯君,你可知道就在此前不久,壽春已失陷泰山軍了。」
這下子魯肅的臉一下子嚴肅了起來,他當然明白陳登的意思,於是問道:
「主公是覺得泰山軍是聲東擊西,明為擊我彭城,實則是打算從壽春南下,攻略淮水以南地區?」
但陳登並不是這個意思,他道:
「不,我依舊認為泰山軍還是會從彭城這邊來,與其說聲東擊西,我看敵軍更是聲西擊東,這彭城才是敵軍最要拿下的要地。」
「那主公的意思是?」
此時的陳登語氣頗為無奈,他轉頭對二人道:
「我對戰局這般判斷,但不代表別人也是這樣想的。壽春為揚州北面門戶,據說之前援壽春的孫策都差一點陷在那裡,如今揚州軍上下都嚷嚷要發兵去壽春報仇。」
這的確很棘手,如今彭城這邊的兵力,其中就是兩大部分,一個是陳登這邊的徐州軍三萬,一個是孫堅那邊的揚州軍兩萬。
正是有著五萬大軍,彭城這邊才有決戰的底氣,不然拿什麼去碰泰山軍的百戰精兵?
而如果孫堅為了壽春分兵走了,那陳登所規劃的一切都是泡沫了。
所以此刻魯肅頗為擔心,問道:
「那孫揚州要分兵走嗎?」
陳登又一次搖頭:
「孫堅倒是很堅決的與我站在一處,可還是那句話,他也要考慮自己的利益,麾下的情緒,所以我們必須儘快與泰山軍決戰。」
其實本來陳登是不打算這麼快就集重兵來彭城前線的。
原先他想以彭城為點,不斷消耗泰山軍的有生力量,等敵軍頓兵城下,師老兵疲,他再從下邳發兵,到時候才是決戰的合適時機。
但現在,很顯然時間並不在他這一邊,如果他還繼續按此前計劃,那壽春方面的那股泰山軍就會不斷在淮南擴大戰果。
孫堅雖然是揚州吳人,但麾下核心集團卻是淮泗一代的武人,這些人的核心利益都在淮南地區,是不會放任泰山軍在這片地區肆虐的。
所以時間拖的越久,孫堅那邊越承受不了損失,到時候就算有戰機了,他也得撤兵去救淮南了。
這下子,魯肅都明白了,於是只能安慰了句:
「孫揚州是明白人,有他在,揚州軍無憂。」
此時,陳登只能點頭,眼光放在了北面的彭城去了。
彭城,你能成就我陳登為天下人的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