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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歲春風一度吹(一)

2024-08-25 23:41:08 作者: 七小皇叔
  別了阿羅後,李十一幾個在宅子裡歇息了三兩日。閱讀從前每回動身宋十九皆是興致勃勃,這回也不知是犯了懶病還是怎麼樣,竟閉門謝客,帘子拉得嚴嚴實實,不說每日對李十一晨昏定省了,連塗嫂子挺著肚子去請她吃飯,她也是怏怏一聲:「擱外頭罷。」便沒了動靜。

  李十一不知是當便宜娘上了頭,還是有什麼旁的心思,總之是擔憂起來,「靜」字寫到一半,豎勾劈了半截,瞧起來歪歪倒倒的,半點立不住。

  她將紙揉了,淨手上床睡去。

  第二日清晨,門縫裡塞了一張折了三折的信,李十一抽開,是宋十九新習的瘦金體,上頭只書寫幾字——速來我屋裡,要緊,要緊。

  李十一喉頭一動,將信箋原樣疊好,兩指一夾塞進袖口裡,原本要去吃早飯,想了想還是提步往宋十九房裡去。

  至宋十九屋內,卻見熱熱鬧鬧圍了一桌子,塗老么同阿音早早兒地候著,一頭霧水的模樣,見著李十一,塗老么將桌上的瓜子往她那頭推了推,自個兒拈了幾個嘎嘣磕起來。

  不大一會子,宋十九自裡頭出來了,面色慘白得如同見了鬼,眼下似被螺子黛描了一把,連紅血絲也布上了眼白。她扯扯皺巴巴的衣角,盡力讓自己瞧起來精神些,坐到三人面前,吸了一小口氣,道:「今兒我請你們來,是因著我要死了。」

  「你要死了。」塗老么磕著瓜子點頭。

  還未等阿音一聲「嘖」咂出來,塗老么似被電打了般一個激靈:「啥?你要死了?」

  宋十九經過幾天的心理建設,已是淡然得很了。她不去瞧李十一皺緊的眉頭,只深呼一口氣,按原先演練過的絮叨一遍:「我確是沒了法子。原本想著停住時辰,可若你們也凍住了,我孤零零活著竟還有什麼滋味。」

  她低頭絞著衣角,小巧的鼻翼如吐泡之魚一樣翕動,澀澀地將鼻腔的酸楚咽下去,才又整理了情緒抬起頭,對目瞪口呆的塗老么交待:「小塗老么的名兒我想好了,你叫塗三平,他便叫塗四順,往後出去,一聽便知是你兒子。」

  她眼紅紅,咬唇道:「你若覺著好,你便用上,全當個念想,也不枉我同你們好一遭。」

  「用,用。」塗老么張口結舌,話都說不利索了。

  宋十九放了心,又要轉頭向阿音,卻聽李十一涼涼開了口:「究竟怎麼了?」

  她的嗓子有早起未開聲的喑啞,聽起來又多了幾分誘人的磁性,還待著輕易察覺不了的焦急,那焦急同她的氣質如此互斥,引得阿音撐著手腕抬了頭。

  李十一上了心,竟讓人覺得——性感。

  她以手掌根部頂著下巴,又挪眼去瞧宋十九,見她悲涼道:「那訛獸到底兇猛,我見身上沒口子,便大意了,不成想竟是內傷。」她有些氣惱,對上李十一擔憂的神情,又將聲音弱了下去:「這兩日,我便依依稀稀地流了血,百般厲害,止也止不住。」

  她囁嚅著嘴唇,眼裡閃著淚花兒。她並不是很怕死,只是才同李十一告了白,還沒有同她親親我我,便要這樣不明不白地去了,到底有些傷心。

  阿音急了,探著腦袋繞看她一圈兒:「哪裡流血了?吐的?」

  李十一臉色有些發白,搭在桌上的指頭幅度微小地一縮。

  宋十九望著阿音搖了搖頭,將絞衣角的手停下,腦袋勾起來,垂眼往自個兒的小腹上往了一眼。

  阿音怔住,略張了張嘴,同李十一對視一眼,表情有些微妙。

  李十一縮回的指尖平展回去,面上又回復了雲淡風輕,水亮的眼鎮定自若地將宋十九輕輕一瞟,隨後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塗老么道:「你出去。」

  「我?」塗老么瞪眼,指著自己的鼻尖兒。

  阿音在桌子底下踹他一腳:「去!」

  塗老么吃痛,捂著小腿一步三回頭地離了場子。

  待塗老么掩了門,李十一才略清了清嗓子,垂著纖長的眼睫毛,也不瞧宋十九,只無所謂地望著桌面,話卻是拋給了她:「你從前,從未如此過?」

  宋十九搖頭,見她沒瞧自己,又忙添了一句:「沒有。」

  李十一想了想,應是從前她一日一歲,略過了這段時辰,方將長勢慢下來不久,身子適應了自然的月日年歲,這才有了潮汐起落。

  她又撩起眼皮兒望宋十九一眼,問她:「疼不疼?」

  宋十九道:「不疼。」


  李十一略放了些心,又問她:「你平常,只讀經書史記,同阿音淘來的話本子,是不是?」

  宋十九一驚,以為她趕著自個兒要去了,要算起總帳來,忙想將同阿音私相授受的事由遮下,慌忙擺手道:「沒……」

  李十一橫她一眼,站起身來對笑彎了腰的阿音道:「找幾本醫書給她瞧。」

  她還要再說,阿音癱在桌面上,支起臉來堵了話頭:「月布我備著,生冷的我也囑咐她。」

  李十一閉了嘴,也沒再瞧愣愣的宋十九,嘆一口氣便告了辭。

  至外頭,塗老么還在院兒里蹲著,見李十一不發一言掩門進屋,疑竇更起,將重心又換了只腳。

  第二日一早,眾人如約收拾行囊,燕山連著北平和承德,算作四九城近郊,一日便可來回,可為防萬一,還是帶了些傢伙事兒,李十一原本讓塗老么待宅子裡守著婆娘,塗嫂子卻道吃住她的,若塗老么不跟著辦事,實在過意不去,若不讓塗老么搭把手,她是萬萬不敢住下去了。

  李十一無奈,這才應下了。

  早雇好的洋車停在胡同里,臨出發宋十九才從裡頭奔了出來,只一夜的踏實,便又恢復了滿面紅光精神抖擻,似翩躚的鳥兒般輕盈。只是她不大好意思瞧李十一,抱著包袱便埋頭鑽進了車裡。

  她向來要同李十一挨在一處,今兒卻自告奮勇地去了副駕駛座,塗老么坐在後排當中,瞧瞧不言不語的李十一,又瞧瞧檢查指甲的阿音,再看了一眼專心窗外風景的宋十九,一時好生尷尬,他挪了挪屁股,不經意間哼起了小曲兒。

  才剛出口半句,便聽得阿音一個激靈,捂著胸口問他:「做什麼!」

  「唱,唱曲兒。」塗老么抖著兩腿,他一尷尬便想唱曲兒,天生的毛病。

  阿音翻起眼皮:「殺豬聲竟比你的曲兒婉約些。」

  宋十九在前頭莞爾一笑,阿音來了興致,逗她:「小十九,你哼個曲兒聽聽。就那首,我前幾日教你的。」

  宋十九有些不好意思,又因著李十一在後頭的緣故,更是不太大方,咬了咬下唇才將唱詞兒從鼻端哼出來。

  「鴉瓴般水鬢似刀裁,小顆顆芙蓉花額兒窄。待不梳妝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釵,一半兒蓬鬆一半兒歪。」

  這首詞名喚《一半兒題情》,是王和卿所作,講的是閨閣少女要見那心上人,對坐梳妝攬鏡自照的模樣。雲鬢花額,正正好的姑娘已足夠漂亮,偏偏那頭上的金釵因著心思的蕩漾插得歪歪斜斜,松松兜著髮髻,如少女兜不住的情思。

  宋十九的嗓子清甜又不諳世事,一聲輕一聲重,在車輪搖晃的行進中起起落落,摩擦聲大一些,便要聽不全她略顫的尾音,可正是這樣天然的輕哼,穿梭在嘈雜的煙火間,仿佛溪流汩汩伴著暮鼓晨鐘,令人靈台清明。

  阿音嘴角掛著笑,將若有所思的神情靠在車窗上,雙眼瞧著前頭,卻又好似不是瞧著前頭。

  這首曲子她從前唱給過李十一聽,她的嗓子華麗又哀怨,擱到窯子裡是一等一的好。恩客們喜歡聽這樣的,婉轉中帶著些閒愁,仿佛窯姐兒亦有一腔深情,空落落地付託到他們身上,令他們生出些相愛難相守的惆悵來。

  男人是天底下最笨拙的動物,作踐良家的心意,又在窯子裡找愛情。

  阿音笑了笑,餘光瞟見李十一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而後轉頭望著前方。原來聽曲兒的李十一也是不同的,聽從前的阿音唱歌時,她掛著笑,聽後來的阿音唱歌時,她掛著愁。

  可沒有一回似聽宋十九這樣,睫毛的陰影掩住認真的神色,笑意抿得淡淡的,宋十九的聲兒高一下,她的睫毛便抖一下,宋十九的聲兒低一下,她的眉頭便皺一下。

  她想破了腦袋才想明白,此刻籠在李十一鼻端的東西,叫做晨曦,李十一這樣的神情,叫做希望。

  在亂世里,哭容易,笑容易,活得有盼頭,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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