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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卻被無情惱(一)

2024-08-25 23:41:11 作者: 七小皇叔
  這是宋十九頭一次聽李十一說情話。閱讀

  哪怕不是對著她。

  原來地久天長四個字自李十一嘴裡出來,動聽得似歷經一場綿長的親吻。宋十九覺得自己懸而未決的愛意成為了一捧茶,被李十一輕柔地挾取出來,擱到壺裡,以滾燙水衝散了,散得四肢百骸發出清香,再克制而矜持地被她拎起,從小小的壺嘴裡納出來。

  愛一個人是一個舉重若輕的秘密,哪怕將心臟搗得百轉千回,擱到面上時往往只剩不大緊要的一些。

  無法要求任何人對此感同身受,甚至希望沒有任何人對此感同身受,宋十九生出了難堪的占有欲,對象是李十一的浪漫和溫柔。

  她不應當用浪漫這個詞形容面前的人,可當李十一以略帶鼻音的言語說出那一句時,她生出了天大地大就只余她們兩個的錯覺。

  她同她走在山裡,走在水裡,走在艷陽天,也走在雪道間。一腳深,一腳淺,深的是深年久月的陪伴,淺的是淺嘗輒止的愛情。

  宋十九偷偷瞄李十一,若說她最喜歡李十一的地方,大抵是她的睫毛,濃密而纖長,不像旁的姑娘那樣卷翹,總是矜持而冷漠地垂著,恰到好處地將她的眼神隔絕出莫測的深意,似珠簾制的帷幕,半遮半掩,遐想萬千。

  她的睫毛翻書時會動一動,思考時會動一動,看旁人時不大動,看宋十九時,偶然會動。

  令人心滿意足的,也不過就是這個「偶然」。

  宋十九咬了咬下唇,手指上纏著一根軟綿的頭髮,不大長,她將其繞了兩圈,窩在手心裡。

  不大一會子又入了山神廟,小蛇早早兒地盤在瓦片上候著,見著宋十九,同昨兒一樣迅速地下了地,抻著身子仿佛在熨燙皺了的衣裳。

  還鼻子同借時沒什麼兩樣,眼一睜一閉便成了,宋十九暈暈乎乎地摸著自己的鼻子,感冒堵塞了似的吸了好幾口空氣,卻一時半會聞不出什麼味道來。

  常言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便是這個道理。好鼻子才用了整一日,再揀回來不大靈的,便很不適應了。

  宋十九瓮聲瓮氣地要同小蛇道別,卻見李十一欲言又止地瞧了小青蛇好大一會子。

  小青蛇也發現了不尋常,梗著腦袋瞪她一眼。

  李十一微微俯了俯身,將薄唇一抿,又迅速放開,溫聲道:「我有一樣事由,想請雨大人幫忙。」

  她想過了,雨師妾善御蛇,耳目又通,托她打聽神獸行跡,總比自己無頭蒼蠅似的要好許多。

  宋十九側臉問她:「什麼事由?」

  她竟不曉得,不是很高興。

  李十一看了她一眼,又轉過去:「請問雨大人,是否知曉螣蛇的下落?」

  雨師妾的鼻子同耳目只能探活物,既螣蛇藏身於所需的白矖神像周遭,那便探聽螣蛇下落便是。

  小青蛇稍是一愣,又仰著脖子打望李十一,認真道:「老實講,我不是很願意搭理你。」

  這令蘅改頭換面,一時竟沒認得出來,那日回廟向雨大人匯報,挨了好大一頓批,方曉得是這麼個人物。它不明白九大人怎的同這禍害搞在了一處,還少女懷春似的拋著蜜桃眼兒一浪一浪地往她身上招呼,若不是蛇生不出雞皮,恐怕它能立時抖落一地。

  只是大人們的事由,它小靈蛇也不好探聽,暗自腹誹一番便也罷了,連帶著對李十一的嫌棄都十分有禮有節。

  李十一聞言怔住,她極少向人提請求,更是從未被人這樣不講情面地回絕,令她一時竟忘了起身,幅度微小地擴了擴眼睛,牙齒輕輕咬著口腔內/壁。

  宋十九覺出了李十一的難堪,一時也顧不上追問什麼螣蛇的緣故了,只蹲下/身輕輕點了點青蛇的腦袋,裝腔作勢地佯怒道:「青青。」

  九大人生了怒氣,那自是了不得了,小蛇將身子一拉,站得直直的,大氣兒不敢出地應了一聲,應完了才覺出不對來,小心翼翼遊了游脖子,問她:「青青是誰?」

  「你。」宋十九道。

  小白狐喚作阿白,小青蛇自然應當叫青青。

  「噢。」小蛇點頭,行罷。

  宋十九見它乖巧,滿意了些,將手收回來搭到膝蓋上,又細細問一遍:「那騰蛇的下落,你能否說與我聽?」

  「能。」小蛇十分有原則,「螣蛇老不羞,不是什么正經蛇,慣愛往煙花柳巷裡鑽,一月前在張家口的暗門子裡現了身,半月前聽聞上海灘的『仙樂斯』亦有動靜。」


  宋十九聽得臉紅紅,不自覺抬手放在臉邊輕輕地扇,又生怕小蛇瞧出她沒見識來,便老神在在地點了點頭,「唔」一聲算過了耳。

  她手一揮招呼小蛇退下,站起身來仰臉看李十一。

  她想要向李十一邀功,又怕碰了壁的李十一不大喜歡她顯擺的模樣,便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口,輕聲道:「走罷。」

  李十一卻笑了,好看的嘴角看透她心思一般挽了挽,「嗯」一聲提步往回走。

  宋十九又扇了兩下風,只覺燒得厲害,什麼暗門子仙樂斯,原來都不及李十一的一彎嘴角來得撩人。

  李十一同宋十九出了門,塗老么又當起了二十四孝老爺們兒,阿音左右無事,原本要回胡同,走到半路鞋跟兒卻打了拐,在地上輕輕一磕移了足尖,往阿羅宅子裡去。

  她低頭裹著大衣慢慢走,尖細的高跟在小水坑裡一步步地碾,半晌伸手撥了撥頭髮,罕見地恍惚起來。當初因著那個緣故入了暗門子,軟了腰肢輕了骨頭,如今得了阿羅作她的藥,不見五指的日子有了出路,她竟有些拿腔作怪地不適應起來。

  好比說她在暗道里練就了一身走夜路的本事,自我滿足得很,自以為一輩子待在裡頭,也能過得舒坦。乍然卻有人將她拎到了陽光底下,夜行的本事不再是本事,掩蓋在黑暗裡的短處卻真真切切地成了短處,令她免不得想要伸手摸一摸亂糟糟的頭髮,黑乎乎的臉皮,同混混沌沌的眼珠子。

  矯情。她「噗嗤」一聲笑自己。

  她這樣想著,面上倒是沒露出什麼破綻來,眉眼春深地同五錢劃了一回拳,又同阿羅飲了兩壺酒。

  阿羅瘦弱歸瘦弱,酒量卻是好,鬧騰過了,同她坐在院兒旁邊吹風。兩個人舍了桌椅板凳,只撩了裙子坐在石梯上,阿音反手撐著胳膊往後一躺,晃著交叉的長腿數院子裡溜達的公雞。

  酒香被玉骨冰肌一釀,才是正兒八經的女兒紅。不同的姑娘釀出來是不一樣的,阿音的是甜膩勾人的胭脂味,阿羅的是弱不禁風的竹香味。

  她有些貪這樣的竹香味。

  「你一個閻王老爺,養雞做什麼?」阿音甩著絹子扇風。

  阿羅的坐姿與她大相逕庭,挺直脊背分開兩腿,小臂擱在膝蓋上,借著酒意緩慢地將下巴畫了半個圈兒。

  她望著咯咯噠噠的走地雞,笑得弱質芊芊:「我覺得,它們十分精神。」

  「精神?」阿音蹙眉。

  阿羅點頭:「我自小身子弱,行事也慢,總提不起幾分精神。」

  她伸出食指,虛空中點了點,嗓子溫柔得很:「你瞧它們,個個兒昂首挺胸的,無論走或跳,也不管高興還是不高興,雞冠子總是往上仰著,一派不服輸的模樣。」

  這見解倒是有些新鮮,阿音眯著眼睛笑。

  阿羅低了低下巴,抿著唇角思索:「我總在想,到底是什麼,能讓物事保有永恆的熱情呢?」

  阿音仰頭望著天,未答她。阿羅不知所云地嘆了口氣:「泰山府的日子……太久了。」

  她說得雲裡霧裡,阿音卻聽明白了,泰山府的日子不是久,是孤獨。

  阿羅乃冥氣托生,無父無母,無兄無姊,黃泉路走了幾萬遍,投胎人判了幾萬回,日復一日周而復始,如金烏一樣沿著東升西落的軌跡,活得循規蹈矩,也活得百無聊賴。

  阿音半闔著眸子,還未說話,又見阿羅若有所思地轉臉看她,柔聲道:「你……」

  阿音挑眉看她。

  她道:「也十分精神。」

  身在泥潭也好置身炭火也罷,總一副日子紅紅火火的囂張。

  「嘶……」阿音翻身坐起來,柳眉倒豎:「你拿我比雞?」

  阿羅歪著臉看她,阿音作勢要擰她的手頓在半空,輕嗤一聲收回去,將地上空空如也的酒壺按住,三指一旋咕嚕嚕地轉著圈兒。

  阿羅看了會她撥弄酒壺的動作,伸手將轉悠的酒壺停下來。

  阿音抬眼看她,見阿羅的右手有意無意地蹭了蹭自己的下唇,目視她道:「想不想?」

  阿音將酒壺又輕輕地悠起來,沉著胸腔看她:「想。」

  阿羅軟軟一笑,站起身來,手拉住阿音的手腕,略微用力將她牽起來,拉進了屋裡。

  阿音時而是機靈的姑娘,時而又是蠢笨的姑娘,好比說她遲鈍地忽略了阿羅的弦外之音。若是塗老么在場,勉力用用腦子,怕也能將「阿羅喜歡雞,因著它們精神」和「阿音也精神」這兩句話串起來,但阿音沒有。

  她被阿羅拉著,心跳一下,頓一下。跳的那一下是輕縱,頓的那一下叫膽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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