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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令相思寄杜蘅(二)

2024-08-25 23:41:14 作者: 七小皇叔
  宋十九有些發懵,眼前是李十一絹畫似的下巴同嘴唇,呼吸里仿佛還有方才唇齒相依的溫存,她一面回味李十一的吻,一面將手環上她纖細的脖子。閱讀

  方才起身時,她不過是有些暈,李十一卻不由分說地將她打橫抱起,待抱著出了廟,手大概是酸極了,可仍舊不肯將她放下,只蹲身令她趴在背上,一路默不作聲地背下了山。

  她感到李十一對她有了一份難以割捨的溫柔,這份溫柔從前被一些冠冕堂皇的藉口封印,自李十一方才方寸大亂的無助中衝撞出來,漸漸將她包裹住。

  宋十九將腦袋側著,滿足地擱在她肩膀上,嗓子輕得好似在夢囈:「咱們就回去了?」

  「回去了。」李十一說。

  她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令宋十九敏感地將眉頭縮起來。

  原來同李十一做了親密的事,卻並不是她所設想的那樣高興,只因她們之間有了令人難受的沉默,李十一背著的是她,又好像是承載著一個責任與愛欲交織的秘密,令她勾著脖頸沉著腳步,將嘴唇抿得發白。

  到了山下,宋十九仰頭望著漫天的星辰,腳尖兒想要習慣性地晃一晃,怕李十一吃力,又停了下來,咬咬下唇輕輕說:「芸娘的故事,是真的麼?」

  李十一原本不大想說話,感受到她活躍氣氛的心思,便溫聲道:「不知。」

  宋十九望著星星,在李十一耳邊說:「訛獸啊訛獸,想念你。」

  李十一的耳廓隱隱發紅,未再搭宋十九的話,宋十九趴在她的背上,將小扇似的睫毛合攏。

  訛獸啊訛獸,想念你,請你分一分芸娘故事的真假話,辨一辨她吻我時的真假心。

  李十一自那日起,便寸步不離地守著宋十九,清晨敲門叫起,夜晚念兩段睡前詩,三餐葷素搭配,甚至親自下廚熬了粥,眼瞧著宋十九用了,又遞上幾碗黑乎乎的藥湯。

  宋十九梗著脖子端著碗,小心翼翼地問她是什麼。

  她只淡淡道是幾味清熱解毒的藥材,將絹子在桌上攤開,裡頭是幾粒甜香誘人的蜜餞。

  也不知是為著那蜜餞,還是為著李十一蜜餞似的溫柔,宋十九喝得十分痛快,恨不得再來兩碗。

  塗老么蹲在牆根兒看她倆,也看不出個名堂來,想要同阿音商量,卻見阿音抱著胳膊靠在鞦韆旁,難得地未搭他的話。

  如此過了一兩周,宋十九除卻臉蛋子圓潤了些,卻再沒什麼旁的症狀,她甚是憂愁地摸著自個兒粗了半個指頭的腰身,終於在李十一將又一個生煎遞過來時問出藏了許久的話:「你究竟,想我有什麼需求?」

  她的眼睛總是濕濕的,亮亮的,瞳孔大得很,卻僅能容下一個人。

  這話配著她專注而不諳世事的眼神,令李十一擺筷子的手一頓,一雙筷子擺了十來秒才齊整,埋著頭不作聲。

  「口腹之慾?四書五經?健身健體?」宋十九捧著碗,轉來轉去地問她。

  李十一又拿眼將她一掃,是一個慣常的制止動作。

  可她耳廓的粉色那樣明顯,似白璧上染了花汁兒,令人難以抑制探究成因的好奇心。

  宋十九坐到桌邊捧著下巴,手指在碗沿上畫圈兒,聲如蚊蠅:「究竟是什麼需求呀?」

  再過了三五日,宋十九漸漸參悟出了自個兒的需求,她發現自己總不由自主將眼神投遞在李十一漂亮的嘴唇上,那嘴唇的滋味一旦嘗過,似中了分量不輕的蠱毒,令人想要第二回,第三回,想同她耳鬢廝磨,想圈她作溫香軟玉,想聽她在魚水交纏間出格的喘息。

  她不曉得這到底是不是需求,總之是愈來愈盛,令她晃神的停頓愈來愈長。

  但是她不大明白,李十一吻了她,那便該備著花轎娶她了,可李十一卻逐漸在她的乖巧等待中懶了心,飯菜送得不大勤了,哄睡的詩句愈加短了,連同她在一處時,留給書的眼神也比停在她身上的時間長。

  她該不會是……不大想娶她了。

  宋十九咬著下唇,琢磨得有些心驚肉跳。她在惴惴不安的思緒間靠近正在翻書的李十一,一手支著臉,悄悄地轉過去,在她臉邊停下來,眼一眨,將桃花一樣鮮嫩的嘴唇往前努了努,又極快地收回來。

  李十一視而不見。

  宋十九站起來,在屋子裡百無聊賴地繞了一圈,在李十一盥洗狼毫時又湊近,偏著臉自她肩膀上探出小半個臉頰,將雙唇試探性地停在她的耳邊。


  李十一將頭一側,抽出另一支筆。

  夜間幾人在花園的洋傘底下吃瓜果,阿音同阿羅進屋洗葡萄,塗老么搖著蒲扇啃西瓜,宋十九趁他不備,又閃著大眼兒將面龐遞到離李十一兩寸寬的臉側,還未來得及更近,卻見李十一抬手,精準地捂住她不安分的嘴唇。

  指間蘭香縈繞在鼻端,掌心涼涼軟軟的,倒令宋十九掖了掖嘴角,眼波不自然地流轉,似亂舞的星子。

  院兒門處有來人的聲響,塗老么也聞訊看過來,同端著葡萄的阿音阿羅一起,將視線交匯在李十一的手掌處。

  宋十九的耳垂剎時便紅得同血滴似的,李十一倒是稀鬆平常,將手放下來,探身拿了一塊西瓜。

  塗老么咧下嘴,嘖嘖兩聲,將西瓜子一吐,審判似的眼神恨不得將李宋二人燒個洞。

  西洋鐘敲了十一下,諸人帶著清甜的香氣散了,宋十九吃得有些撐,慢悠悠地走在最後頭消食,才剛扶上樓梯扶手,正要邁步子,卻被人將手腕捉住,一把帶進了樓梯背後的陰影里。

  聞到熟悉的香氣,止住了未出口的驚呼,她眯著眼在黑暗中瞧清了面前嬌艷的輪廓,喊她一聲:「阿音?」

  阿音將攥著宋十九的一手放開,另一手夾著煙,抬手將胳膊杵在腰上,連小動作也風情大盛,她就著指端吸一口,不與宋十九繞彎子:「這幾日,究竟發生什麼了?」

  她自李十一瞞下她那日起便有了預感,只是固執地想要一個答案。

  阿音總是嫵媚的,姿態鬆散的,宋十九極少見到她如此焦躁又急切的模樣,令她一時半會有些語塞,本能地回了一句:「這幾日?」

  阿音將煙拿下來,翹著手支在大腿一側,膝蓋輕輕頂起來,望進宋十九的眼裡,又重複一遍:「那日,你同李十一,做什麼去了?」

  她的拇指不自覺地摩挲菸嘴,是顯而易見的緊張動作。

  宋十九回過神來,不大曉得應不應該將李十一的事告訴阿音,可見阿音如此鄭重其事的模樣,決意將事情複述一遍,只省了其中關竅。

  她想了想,輕聲道:「我同十一去了佘山,尋找一樣緊要的物事,其間有些變故,我不留神被那玩意扇了一臉,她……」

  阿音追問:「她怎麼?」

  宋十九埋下頭:「她吻了我。」

  靜默,十分長久的靜默,靜得灼燒的煙火燙了阿音的手指,她才驚醒一般回過神來,也不將煙扔了,只任由它燙著,好一會子才將抿著的嘴唇放開,「啵」一聲酒瓶拔塞似的輕響。

  她面無表情地問宋十九:「是螣蛇麼?」

  秒針滴滴答答地走,像一個不知疲倦的旅人,李十一望著它,倒覺得像一個套在石磨上的騾子,自以為寸步不停地往前奔走,在旁人眼裡卻永生永世地禁錮在中央的圓點上,重複而愚蠢地做無用功。

  她將視線自鐘錶處收回來,正要去洗澡,卻突聞門鎖一動,阿音推門而入,穿著松松垮垮的睡袍,頭髮濕噠噠的,臉上和頸間有水霧蒸出的緋紅。

  她將後腳跟一抵,「嘭」一聲將門砸上,在李十一探究的眼神里坐到書桌旁,原本只望著她整理好的書籍發呆,過了一會子又探手將書桌右側的火柴盒摸過來,握在手裡硬生生地硌著。

  她向來憋不住話,李十一最是了解她,因而分明知曉她情緒不對,也仍舊頗有耐心地等著她開口。

  想到這一處,阿音忽然笑了,心裡的嘲諷又添了一層。

  可笑的是,她仍舊按著李十一所想的,先開了口:「你找螣蛇去了。」

  她用了一整個洗澡的時間來冷靜,話一出口仍舊覺得舌尖發麻,長發攏不住發梢的水滴,就如同她也攏不住橫衝直撞的情緒。

  李十一面具一樣的五官終於在幾個字里有了鬆動,阿音以餘光瞧著,仿佛勝利了一般撕破了李十一的淡然,卻在她露出略微無措的眼神時心痛得無以復加。

  阿音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得肋骨都疼,她站起身來一步一頓走到李十一面前,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在腳步聲中細數二人厚得同史書一樣的經歷,她翻啊翻,念啊念,不曉得該如何定義自己荒唐而可笑的一生。

  她自以為的瀟灑同不羈,自以為的犧牲同矯飾,原來面前的人一直都清楚。清楚她像個廢物一樣被螣蛇驅使,在煙花柳巷中身不由己。

  她若無其事地聽著她說「理想」,說「恩客」,說「桃李滿天下」,她該是以怎樣的心情來看待她呢?心疼?惋惜?愧疚?


  去他娘的愧疚。

  她「噗嗤」一聲笑了,腦袋一晃一晃的,晃得水珠子也搖搖欲墜,她以喑啞的嗓子問她:「你什麼都清楚,怎麼不說呢?」

  不想說,懶怠說,還是無話可說?

  自己撐著一身自尊同驕傲,自以為藏得十分好,她同李十一說是她嫖了那些男人,說無人有福氣能獨占她,說她仍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音大奶奶,到老了還留著風流韻事。

  她那時望著李十一的眼,以為她信了,於是自己也便信了。

  然而此刻李十一微垂的眼眸,襯得她張牙舞爪的戲碼拙劣到不堪入目。

  「你說話,李十一。」她望著她,尾音裡帶了似有若無的祈求。

  李十一終於抬起眼,眉頭同眼皮的褶皺泄露了她內心的波動,然而她仍舊習慣性地將嘴唇抿著,好似只要將唯一的情緒出口掌控嚴實了,便無人能窺探她內心的無助和脆弱。

  阿音走上前,手裡的火柴盒被捏扁半邊,指頭動了動,想要不管不顧地拋棄粗糙的盒子,去追尋唾手可得的紅潤的柔軟。

  可她將那兩片柔軟抿得這樣嚴實,連一點子動人心弦的顏色,都是自邊緣里泄露出來的,好似在同阿音說,別肖想了,若是緊閉了門扉,即便是探出一兩株繞牆的紅梅,除卻提醒院兒里上好的春光,此外沒有半點作用。

  然而她將春光完整地,毫無保留地給了另一個人。

  阿音埋下頭,吸了吸鼻子,神情恍惚地問她:「你找螣蛇做什麼呢?」

  李十一囁嚅了兩下唇線,見阿音倏然抬起頭來,盯著她:「你覺得我替你入了那盜洞,覺得欠我的,想要還我,是不是?」

  李十一蹙著眉頭搖頭,可幅度過於小,令它瞧起來反倒像個承認。

  阿音的腔骨不受控地抖動起來,攪得撩人的眼光支離破碎,她用力咬著嘴唇內/壁,卻抵擋不了喉頭蔓延的哽咽:「你想要還我?」

  最後兩個字一出,眼淚終於漫上來,它們遲到得太久了,久得阿音不適應地眯著眼,以睫毛強制地接掌住。

  她原本應當抹眼睛,卻慌亂到難以自持地抹了一把嘴唇,鮮艷的口紅被擦除,慘澹地遺留在唇邊,顯得她落魄得似一個被遺棄的孤童。

  她輕嗤一聲,轉過頭去,扶著桌沿低聲道:「你出生入死,原來要找的不過是螣蛇。你想要彌補我,償還我,同我兩不相欠。」

  「你還……」她想起李十一捂住宋十九嘴唇的模樣,又想起宋十九低聲說她吻她的模樣,「你還不敢跟十九好,因著你未跟從前清算完。」

  不是這樣,她明白,但她怕極了李十一對她的憐憫,恨極了李十一瞞著她一次次將自己置入險境,害怕同憎恨將她打得慌不擇路,令她口不擇言地想向李十一討一個反駁。

  若是她否認,她便原諒她。

  但李十一沒有,她的眉頭在阿音提起宋十九時抬了抬,而後便陷入死水一樣的沉寂里。

  阿音仰起頭,嘲諷至極地笑了兩聲,嗓子卻溫柔得似情人的呢喃:「可是李十一,你欠我的,就這麼點兒嗎?」

  她側臉望著她,淚眼朦朧。

  「你十五歲那年腿斷了,我把你從雪山上背下來,背了整整一宿,你好了,我卻落下風濕的病根子,將養了兩三年還未好得完全。」

  「你十七歲那年中了毒,我熬了整六個日夜灌你藥,一面哭一面罵,死活將你的王八命搶回來。你醒來那日我燒昏了頭,自床上跌下去,至今後腦仍有指甲大的窩。」

  「還有,還有……」她哽咽到難以成句,哭得眼淚簌簌往下掉,她抬手咬住彎曲的食指,卻仍舊止不住洶湧而至的委屈,她望著李十一,恨聲說:「這樁樁件件,我樂意,你管不著!我給你的你也別想還。」

  「你若是,」她泣道,「你若是要還,你便將十來歲的一併還我!」

  李十一看著她,這個自小伴在她身邊的姑娘此刻因她而淚盈於睫,她穿著絲質良好的長袍,頭髮上滴的水裡有洋貨昂貴的香味,指甲打磨得十分圓潤,連蔻丹都是時興的洋瓶子裝的。可她望著風華最盛的她,總想起當初那個穿碎花衣,梳小辮兒的小姑娘,懶洋洋地自床的那一頭翻過來,偎著她撒嬌,說:「十一十一,今兒你再幫我打一桶水,好不好?」

  她總是說好。

  可令她難過的是,她對她說了幾千幾萬回好,卻不能回回都對她說好。

  這幾日,她時常在想,為何自己吻住了宋十九,對她做了毫無意義的承諾,而當初對阿音沒有。她願意以命來彌補自己的過錯,卻不肯給阿音一個如同十九一般的吻。

  直到今時今日面對阿音的崩潰,她才不得不承認,哪怕是習慣了承擔的自己,亦有無能為力,難以負重,甚至想要放棄的一刻。

  「我該如何還你呢?」她望著阿音滴落的水漬,低聲問。

  阿音一怔,難以置信地望著李十一,她猝不及防地感覺到了李十一的退卻,但她不能讓她退卻,哪怕綁也要綁在一起。阿音抽/動通紅的鼻頭,咬牙望著她:「你知道,不是嗎?」

  李十一怔住,緩慢地低下頭,將嘴角抿了抿,又放開,隨即抬起右手,撫上自己的領口,乾脆而迅速地自上而下解紐扣。

  她悶頭解衣的動作仍舊閒散又漂亮,同阿音夢裡見的沒什麼兩樣。

  阿音卻笑了,她將迷離的淚眼從李十一臉上掃過去。

  「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絕情的人呢?」她輕輕問。

  (防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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