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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人間見白頭(十)

2024-08-25 23:41:19 作者: 七小皇叔
  香風浮動,阿音坐到書桌側邊的太師椅上,身子仍舊歪扭扭的,髮髻一絲不苟,連眉頭亦一點子沒暈,唯獨臉蛋粉嫩嫩的,從冬日裡生出了春意。

  她將帕子在食指上繞啊繞,神思倦倦地望著阿羅的側臉。

  若人有字靈附著,阿羅應當是一個隸書的「靜」字,時間的長河賦予她不急不躁的眉眼,同溫溫脈脈的眼神,她鼻端的呼吸,和嘴唇的吞吐,都是柔軟而乾燥的,尤其是她愛穿黑袍子,纖細的軀體便成了中正的字架,蒼白的面龐和手腕是宣紙的留白。

  只可惜,阿音性子毛躁,自小練不端正的,恰是這個「靜」字。

  阿羅終於翻完了幾頁書,將頭抬起來看向阿音。才剛剛納入她的臉,睫毛便迫不及待地合攏,飛快地眨了兩下。

  她想起從前把玩過的西洋相機,「咔嚓」一聲,便能將宛轉的聲色留住。

  她不確定自己的動作是否有相似的意味,但她開始覺得久違。

  她仿佛許久許久沒有見過阿音了,從前的親密似一場夢境,沉在夢裡不願醒的只有自己。

  「十一十九呢?」阿音先出了聲兒,出聲前清了清嗓子。

  阿羅將書合上,卻未回答她的問題,只輕聲道:「你見阿平去了?」

  阿音蹙眉,同阿羅眼神兒一對,又極快地轉開,仍舊是不走心的妖嬌輕狂,噙著笑問:「怎麼?」

  兩個字過於隨性,也過於生疏,好似阿羅要過問她的行蹤,還應先尋一個冠冕堂皇的由頭。

  阿羅垂下眼帘,望著捻著書皮的手,胸腔靜靜一沉,聲音仍舊很輕:「別見他了。」

  這樣半命令的話式她在泰山府時常說,可對象從未是阿音。

  阿音顯而易見地愣住了,她別開臉,看向洞開的窗戶,木窗被風打得歪歪斜斜的,不堪一擊地敲擊著牆面,她動了動鞋根兒,還未有動作,便聽「啪」一聲脆響,兩扇木窗被憑空關上,將不安分的晚風排距在外。

  乍然的聲響將阿音嚇得肩頭一抖,下意識地轉頭去瞧阿羅。阿羅柔軟而清淡地抿著唇,低頭看不清表情,肩上還有方才隔空關窗時未散的氣場。

  阿羅曾說,她在人間有束魂令,輕易使不出法術,方才之舉,大抵便是閻王之怒。

  阿音輕輕地抽了抽鼻子,心裡頭有個聲音在說,瞧,哪怕她外表與常人無異,到底還是萬鬼之王,同咱們要伸手關窗的凡人,到底不一樣。

  阿音開始不合時宜地走神,她開始想,若她也是個神啊仙的,該怎樣瞧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小老百姓呢?是個任踩任踏的螻蟻呢,還是個隨手把玩的玩意兒。

  若阿羅是個凡人,她的怒氣來自何處,自己最清楚不過,興許還會調笑她一聲掉進了醋缸子,可判魂令鬼的閻羅大人,怒氣里有沒有一丁點兒上位者被冒犯的威嚴,她還不大曉得。

  不曉得,便不想再想。

  於是她同從前一樣堆著笑,想令擇話題:「我瞧你能耐,也是十分大——你代令蘅掌了泰山府多久了?」

  阿羅抬眼,沉默地望著她。

  阿音眨著桃花眼,笑道:「竟未想著,謀個朝,篡個位什麼的?」

  阿羅稍稍抬了抬下巴,嘴角的嘲諷十分隱蔽,到底活了許多年,輕易便能瞧出阿音轉移話題的小心思。

  於是她道:「想過。」

  倒是阿音驚詫了,將眉頭拎了好一會子,反問:「哦?」

  阿羅直視她:「想謀朝,想篡位。謀你的人,篡你的心。」

  她不想再與她兜圈子,她瞧見阿音的臉色一瞬僵住,睫毛似被火燎了一樣縮了一縮,攥著絹子的手緊緊的,握住太師椅的扶手。

  手心兒里的冷汗一層一層的,要將她肋骨間洶湧的情緒悉數冒出來。

  阿羅抿抿唇,喚她:「傅無音。」

  她想同她理清過往,說一些心底話,因此才鄭重其事地叫了她的大名。

  「我不是傅無音!」可阿音卻陡然驚醒,自椅子上站起來,膝蓋有些打顫,但她仍舊站得十分漂亮。

  ——這是風月場裡練出來的,哪怕心裡頭難過得很了,面上仍要帶著笑。

  她強迫性地打直自己的膝蓋骨,卻又因這個動作更加恐慌和難受,她略喘了幾口氣,固執搖頭:「我不是傅無音,我是阿音。」

  我不是乾隆時的大家閨秀,我是那個自小被賣入窯子,在墳墓里滾了幾年,又在男人堆里滾了幾年的阿音。

  就這一句話,令她心酸得無以復加,她將漂亮的桃花眼睜得大大的,連眉頭亦抻得有些滑稽,只盼著能將突如其來的眼淚花子稀釋下去。

  她終於明白,自己自清醒以來,從未痊癒過。她望著這幾個出生入死的好友,不甘與委屈日復一日,與日俱增,都是爹生娘養有血有肉的,憑什麼她們一個個兒的,是府君,是閻羅,是九大人,瀕死時有神諭相救,遇險時有前世護體。

  就連關個窗,就連他媽的關個窗——

  她的眉頭扭曲地抖起來,可憑什麼,自己卻要實實在在地受一遭呢?

  這樣的不公不正,隔著天上地下的距離,對面的閻羅大人卻說,愛她。

  她拿什麼去接受阿羅的愛呢?拿她泥點子洗不乾淨的身子,拿她苦練了許多年卻不堪一擊的本事,拿她不曉得如何愛人的心臟,還是拿她連年歲都無法與之同步的軀體?

  講起來也像個笑話。

  於是她忍住喉間的酸澀,仍舊是斜著眼神道:「閻羅大人,見著那世情百態,也想唱一出愛恨綿綿,可卻是尋錯了人。」

  「尋錯了人?」阿羅搖了搖頭,雙目眯起來。

  「是,」阿音抽了抽鼻子,「我同你共赴巫山,尋歡作樂,卻未必有心同你談情說愛,兩意相通。」

  阿羅的臉更白了些,她牢牢盯著阿音,手卻不由自主地蜷起來,作了一個罕見的自我保護的防禦姿態。

  阿音扶住桌沿,指甲死死扣著下方的木屑。阿羅縮著的五指似攥住了她的心臟,令她疼得一抽一抽的,她卻只是咳嗽了一小聲,仿佛剛才突起的胸腔,僅僅只是因為喉嚨難以克制的瘙癢。

  「那麼。」阿羅的尾音有些抖,以至於她的兩個字吐出得十分短促,她實在太不適應在別人面前表現出自己的脆弱,尤其這個「別人」是阿音。

  她錯失了阿音許多痛苦的年歲,以至於她總十分想要彌補,因此她在阿音面前總是耐心而忍讓,努力令阿音相信,自己能護住她。

  可她從未想過,若阿音心裡從頭至尾就沒有她呢?

  「那麼,」她又重複了一遍,嗓子啞得厲害,「是誰呢?」

  「阿平麼?」

  她的眉頭皺得十分克制,娟秀的嘴唇也抿得十分克制,即便到了這個地步,她仍舊只是克制地想問個明白。

  阿音哽了哽喉頭,好一會子才道:「我不曉得。」

  李十一不曉得,宋十九不曉得,阿羅更不曉得,她有無數次想要逃離他們,逃離這些高高在上又知曉她過往的朋友,尤其是阿羅,她曾目睹自己最卑賤的模樣,她總是不曉得該如何面對她。

  她不止一次在想,阿平什麼也不知道,若同他遠走高飛,就能好好兒地將過去埋了。

  可她不捨得,她不捨得的究竟是什麼呢?不甘心的,又是什麼呢?

  那不舍和不甘又冒了頭,令阿音反骨乍生,拼盡全力也要將其按下去。她像在說服阿羅,也像在說服自己,以恍惚而低沉的語調說:「任是誰,也不是你。」

  她在阿羅受傷的眼神里想起了許多,想起五錢木然地說自己被剝奪了麵皮,想起當初自己躺在她懷裡說「我要生老病死,你卻是二八年華,是不是?」

  當初是講個玩笑,如今是一語成讖。

  她動了動嘴唇,說:「你喜歡我什麼模樣?二十,三十,四十?若我垂垂暮年,老態龍鍾,缺了牙禿了頭,教我如何面對青春正好的你呢?」

  「我不在乎。」阿羅道。

  「我在乎!」阿音哽咽,將下巴驕傲地昂起來,「我要漂漂亮亮的,我要一直比我的愛人年輕,好看,那我才踏實,我……」

  我才相信,她能夠一直一直喜歡我。

  她心底的自卑原來如此根深蒂固,以至於將為數不多的自尊心,統統擱到了光鮮亮麗的皮相上。

  「所以,任是誰,也不會是我。」阿羅輕輕地笑了,胸脯縮了一小下,眉宇落寞得令人心驚。

  一秒,兩秒,三秒——她留了足足三十秒給阿音,未等來一句否認。

  於是她低下頭,將手邊的書拿起來,輕柔地翻到最熟悉的那一頁,從裡頭抽出四封信。

  她不緊不慢地打開它們,像從前每一次打開它們那樣。

  手指將紙張展開,她卻未將視線擱到上頭,只深深地望著阿音,然後翕動嘴唇,用好聽如清水的嗓音對她說。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第四封她未打開,只將手指叩在上頭,以沉默相待。

  她搖頭笑了笑,將四封信疊起來,兩手握住,在手心裡捏了捏,隨即便是「歘」一聲脆響,她面無表情地撕碎了它們。

  阿音渾身的雞皮疙瘩在她撕信的聲響中突兀地布滿,那是巨大而莫名的失去感,接踵而至的是一份沉甸甸的預感,她感到若日後她明白了阿羅今日撕碎的是什麼,她將徹頭徹尾地痛哭一場。

  她再難待下去,於是咬住下唇,扶著門框踏出了房門。

  又是一片寂靜,又是熟悉而漫長的寂靜,阿羅的剪影投射在桌面上,上頭一本攤開的書。

  「啪嗒」小小的一聲,一滴從未見過的液體自右眼眼眶掉落,墜到書頁上,暈染成不規則的圓形。

  阿羅面無表情地瞧了一會,抬手將它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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