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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夜長亭九夢君(十二)

2024-08-25 23:41:23 作者: 七小皇叔
  阿音原本以為李十一總算要慌一把,但李十一究竟是不如她的意,只平靜地聽完橫公魚同阿羅的講述,將煙杆子收好,手套摘下來,想了想再將一把將松松的辮子拆了,她耷拉著視線,五指插進發縫中央,將散落的頭髮捋到後頭,木著臉安靜地呼吸了兩回,隨後才起身,一如往常下山回家。閱讀

  巷子昏黃的夜燈將人的影子拉得極長,隔壁門口的阿黃打著酣甜的小鼾,若不是李十一的影子只有一個,那十分稱得上是一個美好的暖冬。

  李十一不發一言,推門入內,徑直往樓上去。阿音抱著雙臂斜倚在門邊兒,撐著沉甸甸的眼皮子,聽見上頭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她竟有心思洗澡。阿音向阿羅揚了揚眉,嘴裡難以置信地「嘖」一聲。

  阿羅有些心不在焉,心事重重地掃一眼樓梯,又神思倦倦地低了頭。

  阿音道:「睡不著,耍牌麼?」

  阿羅瞄一眼阿音眉心緊擰的溝壑,心知她其實擔心宋十九極了。但阿音不大敢提議什麼,怕李十一傷心,又怕阿羅自責。

  因此她想熬上一會子,小十九沒去處,也沒帶什麼換洗的衣裳,興許後半夜便回來了。

  她總是願意將宋十九當個普通姑娘,也不高興去想身為鐘山之神的九大人究竟會不會為換洗衣裳這樣的小事發愁。

  阿羅又望一眼黑黢黢的樓道,同阿音坐到了牌桌子上。

  人是坐了下來,卻沒什麼玩耍的興致,阿音支著臉頰橫著手臂,捉了一方牌在手裡磨磨蹭蹭地轉,眼神自煤油燈上飄過去,靜靜望一會窗外,又飄回來繼續望著油燈。

  燈花刺啦爆了一下,將她模模糊糊的視線晃清醒了,她晃晃腦袋站起身來,對阿羅道:「剪子擱在哪裡?我絞一絞燭芯。」

  樓梯旁傳來一把男聲:「小几下頭,針線簍子裡。」

  阿音看向五錢:「你這便起了?」

  五錢頷首:「寅時中了。」

  阿音暈暈乎乎望一眼窗外,天果真隱隱亮堂起來,屋子裡的炭盆燒得旺,窗戶內層結了一層水霧堆的白霜。她拿了剪子回身抹一把白霜,動了動唇線,卻未想好說什麼。

  樓梯咯吱作響,她愣愣地轉頭,見是李十一。

  李十一換了一身家常的袍子,未乾透的頭髮搭在一邊,眉目似被結出的霜露覆蓋過,隱隱透著蒼白。她一面整著袖子,一面朝牌桌子處走來,瞧一眼,問:「耍牌麼?」

  三人齊刷刷看著她,她幅度微小地抽了抽鼻子,尾音糯糯的,像在水裡泡了一整夜。

  她立著松竹般頎長的身板,勾頭隨意撥弄牌,等半晌卻見無人回應,又抬眼偏頭追問了一個鼻音。

  五錢看向阿羅,阿羅看向阿音,阿音望著李十一,倒是哼兩聲冷冷笑了,腿將凳子「嘩啦」一勾:「打。」

  打牌便打牌,皇帝不急太監急,她心裡頭起了無名火,候了半夜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青筋。

  李十一全當瞧不見,也將腳邊的凳子勾過來,挺著脊背坐下。

  勾凳子的動作剛完成,耳邊便驟然響起一個透著病氣的女聲,聲音的主人乖巧地窩在她的手裡,說——「我那時想,待我會說話了,我定要問問你,李十一,你的凳子是擺設不是?」

  「可我果真會說話時,又忘了。」

  李十一摸著牌面凹凸不平的刻痕,開始發怔。

  阿音候了一會子沒動作,正要不耐煩開口催她,一抬眼卻見李十一摸著牌的指腹上堆著深深的褶皺,是浸泡過久脫水所致,她望著李十一發白的手腕子,將要出口的話收斂回嘴唇里。

  她清了清嗓子,忖了忖,終於放軟聲兒道:「捨不得,怎麼不追?方才那魚說了,都是誤會,又沒半點深仇大恨,你此刻又拿什麼喬呢?」

  李十一不言語,專心碼起牌來。

  府君要玩牌,五錢不得不玩牌,於是硬著頭皮扔了骰子,當先開始摸牌,阿羅不聲不響緊隨其後,過了李十一,最終回到柳眉倒豎的阿音一方。

  她歪著身子瞧了李十一半晌,撒氣似的將牌一扔。

  骨碌碌轉到李十一手邊。

  李十一仿若未覺,抿著嘴看了一溜牌面,又是一個色子丟到她手背上,她頓了頓,這才開口:「阿音。」

  她抬起頭來直視阿音,緩慢而認真地說:「她自小跟著我們長大。」


  她的眼神很疲憊,卻帶著一點執拗的堅持,只說了半句,便轉了轉手裡的牌,將話題一轉:「這一副牌,原本有許多種胡法,我卻時常提點她,令她的牌風同我一般無二。」

  阿音想起當年同宋十九打牌,李十一自後頭經過,輕飄飄抽出一張扔了,而後在宋十九耳邊說——胡這個,這個,同這個,記住了。

  那時她眼裡是春風般的溫柔,如今她眼裡有凝了一夜的冬霜。

  李十一的嘆氣聲落在阿音心間,她問:「你明白嗎?」

  阿音說得對極了,是沒什麼深仇大恨,也正因沒什麼深仇大恨,她才能說服自己安下心來,將時間交給宋十九。

  宋十九被自己有意無意地教導得乖巧又可愛,然而這又是不是她的本意呢?如今她神識覺醒,應當有一個完全由自己決定的,選擇的機會。

  倘若她如今重掌一副牌,還會不會胡當日那一個呢?

  阿羅聽明白了,只是她有些恍惚,李十一竟將自己放在了被選擇的位置上,甚至被她覺察出了一點可以稱之為「卑微」的姿態。

  最後李十一望著牌桌子,低聲道:「她會回來的。」

  阿音皺起眉:「若不回來呢?」

  李十一將手上的牌放正,輕輕笑了:「那大概說明,我也並不是那麼重要。」

  阿音因這句話心裡頭一跳,仿佛被仙人球滾過似的,生出了細細密密的痛感,因何而疼她說不上來,或許是她從未想過,如此落寞的神情竟有一日會出現在李十一臉上,睫毛在她眼睛下方投射出陰影,薄胎瓷上的瑕疵一樣,突兀得令人難受。

  又三兩日,李十一好吃好睡,看書練字,一如往常,每日下午還出門去逛上半日街。

  阿音起先還心疼她一兩回,見她風輕雲淡日日好,疑心那夜牌桌子上的一席話是個夢。

  她伸手摸一把碼得齊整的波浪型髮髻,胳膊上搭著幾件新做好的外衫,這外衫還是前兒同宋十九一齊去挑的料子,做好了等著開春穿,她望一眼十九的淺粉杏花褂子,心裡頭又堵得慌。

  一口氣未嘆得出去,便被住街角的趙大娘喊住:「音么妹,買新衣裳哇?」

  木門大喇喇敞著,趙大娘坐在院子裡的藤編搖椅上,身後墊一個厚實的褥子,頭上一頂烏漆漆的防風棉帽。

  「是呀。」阿音笑笑,回了一句好。

  吳儂軟語的,趙大娘最是喜歡,又找了兩句話說:「你們家李么妹今日幾時來?你倒是問問,要晚了我便出門了,陳麻子家殺豬,擺酒。」

  趙大娘口音很重,總將「了」說成「老」,阿音辨了一會子才聽明白,卻又不是很明白,問她:「幾時來?」

  「來什麼?做什麼?」

  她吊著眉梢,覺著「李么妹」這個稱呼滑稽得有些好笑。

  趙大娘「呀」一聲:「你不曉得?她這兩天日日都來,搬了凳子跟我學包抄手。」

  說也來怪,李家姑娘是頂聰明的,這一小活卻學了三兩日,仿佛要精益求精似的。那包好的抄手也不拎回去,只說擱在趙家店裡。

  「抄手?」阿音愣住。

  趙大娘的兒子在街頭開小麵店,宋十九最愛吃他家的抄手,說皮薄餡大,像圓滾滾的元寶。

  她說這話時腮幫子鼓得小小的,阿音將絹子遞給她,笑她:「財迷不是?元寶能進你肚子?」

  宋十九卻收回雙手捧著臉,笑盈盈否認:「我不是財迷,若要迷,只是迷十一罷了。」

  阿音回神,笑意一下子便散不出來了,僵得十分難看。手裡無意識地攥著宋十九的褂子,將冷冰冰的袖子翻過來,又翻過去。

  她想像不出向來不愛跟人打交道的李十一說要學包抄手時,是用哪句話開場。

  又是不是微微垂著脖頸,將麵皮擱在掌心中央,把未宣之於口的期待溫柔地包進去。

  愛八卦的趙大娘會不會問她,是哪一位這樣愛吃這小玩意,竟讓她巴巴兒地來學。

  而她又會不會說出宋十九的名字。

  阿音別了趙大娘,慢吞吞地往回走,到院門前抬頭,見正要出門的李十一站在斜陽里,孤清的臉上連不期而遇的錯愕都未曾光臨。這張臉熟稔又生分,眼神不緊不慢地垂下來,落到阿音臂彎間淺粉杏花的褂子上。

  她手上的水杯敞著蓋子,繚繞的熱氣若有似無。

  阿音這才曉得,原來有些人的愛意是不吵不鬧的,連失魂落魄,都安靜得似一杯捧在手裡的溫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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