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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與先生闔玉棺(十七)

2024-08-25 23:41:28 作者: 七小皇叔
  「睡一覺。閱讀」令蘅道。

  塗老么什麼也瞧不見了,隻眼里眯縫著一道霧蒙蒙的光,光里有個白透透的影子,同頸邊一顆泣血似的紅痣。

  睡一覺……這令蘅的聲音,真他娘的好聽。

  塗老么嘔出一口血來,想問問她,李十一呢?

  方才被打得只有進氣沒有出氣的李十一,是死了不是?

  聽說四九城啊,有個煙攤兒,煙攤兒的老闆瘦瘦弱弱的,沒精打采的模樣,頭髮修得短,遮不住脖子,劉海狗啃似的,長一簇短一簇,蓋著耷拉的眼睛,頭頂上一頂舊年瓜皮帽,又有幾分滑稽。

  她姓李,向來是這麼個不男不女的模樣,沒名字,排行十一。

  李十一面目可憎,舊襖子洗得發白,電燈只捨得裝在倉庫里,不愛說話,心腸卻很軟。

  李十一能耐很大,有問棺的好手藝,妖魔鬼怪都不怕,笑起來像春日裡清朗的風。

  李十一不愛吃臘肉,愛吃鹹鴨蛋,尤其是城南包子鋪旁邊的那家,若求她時揣上兩個,她便能將涼津津的眼神收回一寸。

  塗老么笑了一聲,又嘆了一口氣。

  他想說罷了罷了,方才想喚出菩薩來要這鬼婆娘的命,此刻卻覺得,若李十一還在,別打了,趕緊逃命,安生過日子吧。

  若李十一不在了,他同這令蘅菩薩,也未見得很熟,更不好意思請她作法了。

  他一生冒失,死前的想法更是毫無章法,連催人淚下的排比都整不出幾句,他只最終囁嚅了一句:「小十九。」

  沒敢提四順,沒敢提婆娘。

  至死亦膽小。

  最後一口氣落下時很安靜,連天上的雲層都未動彈幾分,沒有比這更微不足道的死法了,仿佛連哭喪亦沒有必要,宋十九氣血盡失地躺在蛟龍爪下,胸腔如破敗的風箱般一抽一抽,熬得通紅的雙眼死死盯著塗老么的方向,淚珠子自眼角滾下來,淌得似一股小小的溪流。

  她沒了哀嚎的力氣,只能一哽一哽地抽著鼻子,眼睜睜望著塗老么的身子逐漸僵硬,最終定格在倉促又狼狽的坐姿上。

  她毫無生氣的眼珠子上沾了灰,漬得血絲遍布,終於不堪重負地眨了眨,而後木偶似的挪了挪瞳孔。

  令蘅朝她走過來,她在兵荒馬亂的場景里乾淨得要命,令她想起自己幼時頭一回撞見洗了頭的李十一。

  阿瑤的車輪一動,是顯而易見的忌憚,蛟龍心有所感,將爪子放開,令蘅未瞧她們二人一眼,只徑直走到宋十九身邊,蹲下/身,將她抱在了懷裡。

  她身上有比曇花略淡的香氣,衣裳是涼涼的,指頭也是涼涼的,一手摟住她的腰身,另一手的袖子掩過她衣衫襤褸的腰腹,掌心停在她被眼淚打濕的耳邊。

  宋十九一動不動地望著她,她的五官明明同李十一相似極了,輪廓卻更為精巧圓融,沒了下頜處稜角分明的骨頭。

  自然也不再容易瞧出她究竟生氣還是不生氣。

  宋十九的身子一瞬間緊繃起來,卻又在令蘅抬眼看她的一剎極快放鬆,她的眼神溫和而熟悉,不是當日倚欄而過的涼薄,而是將下眼瞼略略堆起來,眉頭稍稍一提,裡頭是未受控的心疼。

  她的弧度美好的嘴唇抿起來,嘴角略微向下,這個動作清冷又克制,同李十一一模一樣。

  宋十九忽然便委屈了起來,她哽咽著喊她:「十一。」

  她是十一,還是十一。

  令蘅聽得她這一聲,眉尖輕輕地顫了顫,而後拍了拍她的背,對她輕聲道:「不哭。」

  再沒有比這更簡短的安慰,宋十九將頭靠在她的胸口,覺得自己成了歸主的小獸,僅僅能有力氣將髮絲在她的衣裳上一蹭,留下些不言自明的纏綿。

  她感到令蘅又不慌不忙地拍了她三兩下,隨後將她放下,直起身子看向不遠處的阿瑤,又掃了一眼頗有些躁動的蛟龍,隨即她闔了闔眸子,手間捋著神荼令上的瓔珞,理乾淨了繩結,才對阿瑤點了點頭:「阿瑤。」

  阿瑤氣定神閒的手在膝蓋處一縮,又對蛟龍偏了偏頭,令它退至身後,涼著瞳孔悠悠覷了令蘅一眼,這才驅動輪椅上前來,停至令蘅前兩三米處,笑盈盈道:「阿蘅。」

  若不是一旁的宋十九血流如注,若不是一旁的塗老么雙目未合,竟是似極了一場久別重逢的寒暄。

  阿瑤又張了張口,將一聲「別來無恙」含在了病氣間。


  令蘅未再開口說話,只粗粗掃了四周一眼,神荼令的瓔珞掃在袖口,一搭一搭的。

  她愈是不緊不慢,愈是風平浪靜,阿瑤便愈是慌張,眼一橫便開了口:「這病村得疫,自有因由,我身為刑罰之神,與你山頭各立,自司其職,你不該插手。」

  「不插手。」令蘅搖了搖頭,低聲道。

  阿瑤的慌亂又添了幾分,手上的白絹繞了又繞,一會子才又道:「今日我探得有人逆天改命,將闔村疫蟲屠戮殆盡,如此任性妄為,我自當守序。」

  令蘅抬頭瞧她一眼,未接話。

  阿瑤呼吸起落,仍是笑,後牙卻漸漸發緊:「待我趕來,卻發覺是你這燭龍小寵作亂,少不得出手訓誡一二。」

  「訓誡?」令蘅平淡地反問她。

  又轉頭看了一眼宋十九身上遍布的傷痕。

  阿瑤的目光隨她追過去,在令蘅的眼神停留第三秒時明白了過來,她將笑意極快地斂了,又提起一個嘲諷的嘴角,她嗓音在喉間咽下去,幽幽問令蘅:「要報復麼?」

  她「噠噠」敲兩下輪椅扶手,身後蛟龍如參天巨樹,觸鬚懸浮在空中,作好了拼死一搏的準備。而她亦動了動筋骨,只伸展兩臂打了個優雅的哈欠,卻是一聲地動山搖的虎嘯。

  那嘯聲如嗡嗡的雷鳴,將人的耳膜劈得七零八落,早已死去的塗老么耳朵眼裡流出殷紅的血注,連宋十九亦忍不住嘔了半口血,令蘅卻立在嘯聲中,長袍長發如迎淺風。

  阿瑤笑道:「若我拼死一搏,也未見得毫無勝算。」

  令蘅搖頭:「你沒有勝算。」

  未等阿瑤反駁,她又添了一句:「此其一。」

  「其二?」阿瑤將脊背弓起來。

  令蘅道:「你不敢。」

  阿瑤的手搭在扶手上,手腕朝上,緊繃的肌膚蒼白到近乎透明,能瞧見裡頭靜靜流淌的筋脈。

  令蘅掃一眼她的腿,將嘴角提了提,也不曉得是否能稱得上是一個笑,她頓了頓,才道:「方才為何要趁我未歸,招招下死手?」

  什麼訓誡燭龍,不過是引子,引的是面前泰山府君的命。

  阿瑤的臉色比從前更慘澹了些,連呼吸都細得似一根將斷未斷的線,她將脊背放鬆,靠在輪椅椅背上,似笑非笑地望著令蘅。

  令蘅往前邁了一小步,又停下,輕聲道:「我替你說。」

  阿瑤瞧見她冷淡的嘴唇一張一合,說了三個字。

  周穆王。

  「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

  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

  一首李商隱的《瑤池》,講的恰是周穆王西征崑崙,與崑崙神女瑤池相會,得長生不老術一事,民間引為佳話,口口相傳。

  「當年你與穆王兩情相悅,為求長相廝守,私受不死藥令其長生,混沌震怒,命泰山府拘了穆王魂魄,而當年獨上崑崙,擒走穆王的,是我。」

  面前的神女無精打采的雙眸里終於有了些神采,似精於畫龍的巧匠點了睛。

  「你不服,為穆王反叛混沌,由此折了雙腿,只能以輪椅度日。」

  當年滿臉意氣的少女,一條崑崙練直上九重霄,天地失色山河震顫,被斬斷的豹尾扔入南海,砸起巨浪驚濤。

  「混沌判你掌刑罰,布瘟疫,看遍人世生老病死,又因怕你再生禍心,令泰山府將穆王魂魄拘於煉獄,不入輪迴,以此牽制。」

  阿瑤望著面無表情的令蘅,也不知是想起了當年瑤池貪歡的故人,還是在她的袖口裡聽見了泰山府最底層難以企及的風。

  她是由何時發覺自己變得偏執,嗜殺,視人為螻蟻命為草芥的呢?不記得了。

  「因此。」

  因此,她想借燭龍作亂,趁機失手殺令蘅,再探泰山府,將穆王魂魄放出。

  令蘅未將後半句說完,仍舊以清風朗月的眼神瞧著她。

  「阿蘅,」阿瑤望著她,低眉淺笑,「我殺不了你了。」

  「你要殺我麼?」她咳嗽幾聲,莞爾問令蘅。

  令蘅搖頭:「不殺。」

  除疫一事,由她而起,擾了旁人的清淨,她自該承擔。何況人間同泰山府相互制衡,暗流涌動,此刻若除了西王母,恐將大亂。

  阿瑤仿佛是鬆了一口氣,偏頭仔仔細細地望了一眼被風暴肆虐後的地面,這場鬧劇正要以令人猝不及防的方式收尾。山村裡的病人疫蟲初清,紛紛陷入昏迷,明日醒來便是一場傷筋動骨的好睡,任誰也無法得知今夜出了怎樣九死一生的變故。

  凡人到底渺小,凡人到底無知,凡人到底幸福。

  她抬手將蛟龍召回來,對令蘅頷首算作告辭。

  尚未轉身,卻聽得身後清冷的女聲道:「還有一事。」

  阿瑤回頭,見令蘅掃了一眼塗老么的屍身,對蛟龍道:「你的雙爪,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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