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淑寧特地在後花園的湖邊尋了塊空地,擺了個香案,獨自遙祭不幸早逝的肅雲珠。
她拿出一個盒子來,將它打開,裡面是一串牛骨珠子的手串和四個繡花小香包。手串是那年她送給肅雲珠萬花筒時得的回禮,她特地回娘家從雜物箱子底翻出來的。至於小香包,本是周茵蘭的東西,肅雲珠玩過,後來落到淑寧手中,只是因為丟了一個,早就不能玩了,就與手串放在了一個地方。這是她僅有的與肅雲珠有關係的東西了。
如今已經有十年功夫了,手串珠子依舊光潤,只有紅絲繩有些褪色,而香包上的繡花,也不再復當年的鮮艷,連邊緣都有些磨損了。就像是曾經張揚明媚的肅雲珠,也被生活折磨得失了往日顏色。而從前與好友嬉笑著走遍大街小巷,無憂無慮地活著的自己,也在這京城的大宅院中勉力操持一家人的生活,與那些不喜歡也不好相處的人們打交道。難道說,自己也會有失去自由與快樂的那一天麼?
其實,現在的自己,在某種程度上何嘗不是失去了自由與快樂?嫁了人,就不能再象做姑娘時那樣隨心所欲了。而這個貴族的世界,更容不得女子有半點的「不合規矩」。
淑寧吸吸鼻子,將盒子擺在案上,拿過周茵蘭送過來的祭文,輕聲讀了一遍,便點了火,放進旁邊的銅盆里。
她寫信把肅雲珠的事告訴了周茵蘭,對方也是難過不已,回信上沾了點點淚跡。相比而言,周茵蘭與肅雲珠的交情更深,心情也更難過。只是她在婆家不能自行拜祭,只能寫一篇祭文捎給淑寧代祭。即便這樣,已經冒了被婆母怪罪的風險了。
其實,她也是一個嫁人後失去往日自由快樂的女人啊。即使有夫婿的關懷愛護,也不能掩飾這一點。
淑寧看著那火光一點一點地熄滅,一陣風吹來,將臘燭吹熄,些許灰燼被揚起,而案上銅爐里的香,也漸漸燒完了,只有遠處的儀和軒前的兩個燈籠,遙遙送來一點昏暗的光。湖中點點波瀾,映著天空中的一彎月影,越發顯得四周清冷之極。
肩上一沉,淑寧回頭一看,原來是桐英為自己披了件斗篷。她勉強笑笑,知道自己一句話也不說,跑到後園來傷心拜祭,讓他擔心了。
桐英皺著眉道:「我雖不知你祭的是哪一位,但如今正月還未出,雖然天放晴了,晚上依然冷得要緊,你只穿這樣跑到這空曠地方來,是好玩的麼?到哪裡祭不得?」
淑寧低聲道:「是我錯了。我只是想著,那人本是個明朗張揚的人物,從前最愛鮮衣怒馬,在馬場裡祭是最妥當的,這裡沒有,只好到園子裡最開闊的地方來。免得她生前深受拘束之苦,死了……也要屈就……」她鼻子一酸,忙掉過頭去。
桐英看了看香案,問:「是哪一位?怎麼沒個神主牌?」淑寧道:「本就是我想略表一表心意,我與她又不是親人,放個神主牌在這裡,叫人知道倒不好了。」她本不信鬼神之說,只不過心中隱隱有些期盼,希望肅雲珠能收到昔日舊友的心意罷了。
桐英又問是誰,淑寧頓了頓,道:「就是康親王世子的側福晉鈕祜祿氏,你可還記得,當年的奉天之花,肅雲珠肅大小姐?小時候曾與她一塊兒玩來著,想必你是聽說過的。」
桐英嘆了一聲:「原來是她。我不但聽說過,還曾見過呢。只是多年來忘了,原來她嫁進了康親王府。這麼說,是你前些日子去康王府住了兩日,見到她了麼?」
淑寧點點頭:「從前也想過打聽她的消息,但康王府規矩嚴,沒有門路,一點消息都不透。我只有幾年前從她父親那裡聽說她生產的事,只是世子福晉進門後,便沒了下落。後來……」她咬咬唇,沒再說下去了。
桐英卻已明白了:「我聽說了,他家世子福晉鬧了這麼一出,在宗室里可惹了不少閒話。這位側福晉雖外祖沒了,但也是高門大戶出身,當年還是太皇太后指的婚事。雖然治罪是不會的,不過宗人府那邊,多半會有訓誡,宮裡可能也會有話說。」
死後再做這些有什麼用?淑寧有些不以為意,便沒接口。桐英見狀,便上前點了三枝香,對著前方道:「肅大小姐,小時候我也曾見過你的,不過你大概不記得了。你不幸早逝,很多人都為你難過,希望你一路走好,下輩子過得平安喜樂。」說罷拜了三拜,插在香爐里,又重新燃起了臘燭。
做完這些,他回頭對淑寧道:「不早了,回去吧?東西回頭叫人收拾就好。」淑寧「嗯」了一聲,對著那香案,默默祝禱幾句,便隨桐英往回走。
忽然一陣大風吹來,那裝手串和香袋的盒子啪地一聲關上,銅盆里的灰燼卻紛紛揚起,隨風飄散了。淑寧回頭看著那些灰燼或是散落在湖面、草地與樹枝之間,或是在夜空中消失不見,眼圈一紅,便掉頭與桐英一齊離了園子。
接連幾天,淑寧心情都不太好,但依然堅持三日一次小請安,五日一次大請安,務必要讓簡親王府那邊挑不出毛病來,當然,這就難免會見到繼福晉博爾濟吉特氏與妯娌瓜爾佳氏。
瓜爾佳氏比先前已經收斂了,不知是因為雅爾江阿的告誡,還是為腹中胎兒著想的緣故。即便如此,她當了世子福晉,自覺地位高升,免不了要在人前顯一顯。淑寧爵位要比她低幾級,又是平輩的弟媳,自然是最好的炫耀對象。淑寧此時沒心情理會她,遇到她耀武揚威,便只當看不到聽不見,讓瓜爾佳氏一拳打在棉花上,鬱悶不已。
但淑寧「息事寧人」的態度卻得到簡親王的好評,認為二兒媳婦識大體、顧大局,不但平日裡對她和顏悅色,還私下讓長子管教妻子:「我簡親王府的世子福晉,就算不是宗室里最頂尖的媳婦,至少不能學那誰家的,連分寸都沒有,讓人看笑話。」
雅爾江阿哪有不明白的?忙警告妻子去了。瓜爾佳氏卻滿腹委屈,最近為著那康親王世子福晉的傳聞,京城裡所有的世子福晉都被注意上了,成日被人拿來說事,可這跟她有什麼關係?「到底是關外來的蒙古人,一點規矩都不懂,也沒娘教她為人妻子的道理,傲慢任性,平日裡也不把我們放在眼裡。眼下闖了禍,卻連累我們被人說閒話,真真是晦氣。」她猶自埋怨著。
然而這些話輾轉傳到繼福晉耳中時,卻變了味道。博爾濟吉特氏與那康親王世子福晉關係雖然遠,好歹是一個姓的,瓜爾佳氏的話中隱隱有輕視蒙古貴族姑娘的意思,她一聽就怒火中燒,只是強自壓著。桐英與淑寧這對,雖然不受她待見,與那損害她權威的眼中釘世子夫婦相比,已經算是順眼了。於是她便順著簡親王的口風,待淑寧和氣許多,還時不時送些小玩意兒。而對雅爾江阿那一房,便悄悄拉攏那伊爾根覺羅氏,順道鞭策手下的人,向另兩個小妾傳話。
瓜爾佳氏有些發覺,便趁機發難,為難幾個妾,尤其是伊爾根覺羅氏,還在雅爾江阿面前添油加醋。只是雅爾江阿早就聽伊爾根覺羅氏報備過了,自然不會對她起疑,而另兩個妾,他也當成是受了池魚之災,反倒警告妻子別再亂來。在這個節骨眼上,鬧出妻妾爭風、正妻滅妾的風波來,被人笑話的可就不是康親王府一家了。
而對於妻子中傷繼母與弟媳的話,他更是置若罔聞。他現在地位穩固,所以立場也站得很穩,父親與弟弟兩邊他都不會得罪,反而因聽到妻子的話,特地送了不少東西給弟弟桐英,算是替妻子道歉。
繼福晉那邊聽說瓜爾佳氏吃鱉,暗笑不已,只是面上擺出一幅賢良模樣來,勸說媳婦要與妾室和睦相處,「家和萬事興」,讓瓜爾佳氏有想吐血的感覺。但眼看著雅爾江阿的世子地位越來越穩固,與簡親王的父子關係越來越好,繼福晉心中早早盤算開了。正好長子敬順向她哭訴宗學功課繁重,同學又總欺負他、冷落他,不想再上學,她心疼兒子,便向簡親王提出,儘早回奉天去。
簡親王正為妻子的識相高興,聽了也沒有反對的意思。他進京來,一是為了戰後領功受賞,二來是為了次子的婚事,三來是為了三子的爵位。眼下功賞已經過了,桐英成親已有數月,而三子阿扎蘭的爵位,看來要等到十八歲以後才能得了,眼下在宗學讀書,也還過得去。他這幾個月在京中與其他王公府第往來,又要上朝,也有些疲累,回奉天日子要清閒得多,於是便答應了,開春就走。
整個簡親王府都動起來了,雅爾江阿嘴上一再勸父親留下,其實心裡不是不高興的,父親一走,這府里就是他的天下,做事也不必束手束腳的了。倒是桐英趁機多陪了父親幾天。
郭福晉與李福晉兩人卻有些不安,因為阿扎蘭與實格兩人都進了宗學,不能跟她們回奉天去。後者倒還罷了,無論是走是留,她都沒什麼想法,但前者掛念留在奉天的兩個小兒子的同時,又擔心長子在京中無人照料,心下很是不安。而且,以阿扎蘭的年紀,已經可以娶親了,她有些想法,想趁今年選秀,給兒子找一個好媳婦,免得他成日跟丫環們糾纏不休,把身體弄壞了。
但丈夫要走,她也不可能留,見簡親王把事情交給兩個大兒媳,只好接受了。只是想到瓜爾佳氏一向的為人,她便道:「世子福晉有了身子,選秀的時候正辛苦呢,這事兒就不勞你費心了。」
瓜爾佳氏卻早有了自己的盤算,不在意地道:「這沒什麼,我又不是頭一回生了,身為長嫂,怎麼能不幫兄弟呢?放心,我一定給他找個好的。」
郭福晉聽了卻更不安了,只能私底下托淑寧。淑寧沒有把事情攬下,只是淡淡地說會盡力。
一把簡親王一行送走,雅爾江阿就像是鬆了口氣似的,問桐英有沒有興趣陪他喝兩杯。桐英卻有些為難,因來時曾答應淑寧,會陪她回趟娘家。淑寧見狀,便對他道:「我自個兒去就好了,你就陪大哥坐坐吧,只是別喝太多。」她不想留下來,公婆不在,她才不要面對瓜爾佳氏那副嘴臉呢。
桐英想了想,便應了,一直將送妻子送上馬車,囑咐了跟車的人好些話,方才隨兄長回王府。淑寧自行往北邊走,到了男爵府,也不叫人稟告,便自顧自地往槐院走。
沒想到才進內院,便聽到有人大喊:「你又不是我們家的人,在我面前橫什麼呀?你就是個吃白飯的!」
淑寧放眼望去,卻看到是安寧在對小寶大嚷大叫,賢寧為兄長不平,便要衝上前去,被小寶死死攔住。
淑寧臉一沉,忙叫住他們,安寧見她面色難看,知道自己闖禍了,心一慌,便跑了。淑寧問了小寶與賢寧,才知道是小寶在課業上表現出色,在官學與楊先生那裡都受了誇獎,安寧心中不忿,才會擠兌他。
淑寧心下暗怒,問:「這事兒是頭一回麼?楊先生知不知道?」賢寧搶先答道:「以前也有過的,先生知道,楊師娘如今帶著雪丫頭學針線,有時會跟大嫂說。大嫂已經罵過六哥幾回了,可是,小寶哥說……」他偷偷瞄了小寶一眼,沒說下去。
小寶面無表情,垂手而立。淑寧知道他對自己的身份有所顧忌,心生憐意,忙道:「你在家裡這麼多年了,家裡人對你如何,你是知道的,別為了他一句閒話,就心裡不痛快。」小寶彎彎嘴角:「知道了,姐姐放心吧,他就是因為功課比不過我,才這麼說罷了。」淑寧點點頭:「你知道就好。」
她拉著兩個弟弟回院,但心裡卻在生氣,心想父母才離了多久,大房的人就敢來欺負她的兄弟了?而且聽賢寧的口氣,這不是第一回了。難道真珍就沒做點什麼嗎?
但一見真珍的面,她心裡的氣便漸漸消了。真珍臉色有些憔悴,似乎很累。想來母親一離開,她獨自一人要擔起偌大家業,也是為難她了,即便有些不周到之處,也是有的。於是便拉著真珍的手,問起近來家中的大小事務,對於她覺得煩惱的地方,也一一幫著指點了幾句。
不一會兒,那拉氏帶著翠萍與安寧過來陪罪了。真珍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心中羞愧。淑寧看著翠萍,想起先前聽說的晉保又納了一房妾的傳聞,心下暗嘆,淡淡地對那拉氏道:「小孩子不懂事也是有的,大伯母多教導教導六弟吧,他年紀也不小了,總要知道個好歹,不然日後當了差,怎麼跟人相處呢?」
那拉氏忙應了是,又陪著說兩句話,還給小劉氏送了兩塊料子,方才帶著人走了。小劉氏目送她遠去,嘆了口氣。
淑寧見狀便道:「姨娘在家裡若悶得慌,不妨多到榮大奶奶家走走,或是找找舊日的朋友。閒了,也可以回房山住兩天,那邊清靜,而且家裡也沒個人在那裡,姨娘若能偶爾照看下莊子,我們也放心些。」最重要的,是大劉氏的丈夫榮志已經升了四品防守尉,相對於幾位兄長,官高得不是一級兩級,多少能讓大房那邊顧忌些,對小劉氏客氣一點。
小劉氏心中也明白,但對於回房山居住更有興趣,只是放不下兒子。淑寧便笑道:「他那麼大的人了,家裡又一堆丫環婆子,難道還會冷著餓著麼?何況他在官學,又不是天天上課,專找他不去學裡的日子,讓他陪你回房山散散心就好了。」
小劉氏應了,小寶面上帶著笑,賢寧則早已嚷嚷著要一起去了。淑寧看著弟弟們鬧騰,覺得心裡好受了些。只是她一時疏忽,卻把真珍忘了。
不過端寧從衙門裡回來後,聽了妻子的懺悔,卻笑著安慰她:「沒事,你才多大?在家裡也不習慣這些,偶爾疏忽是有的,妹妹也沒埋怨你,你心下不安個什麼勁兒啊?」真珍仍舊覺得自己做事不周到,端寧只好慢慢開解了。
卻說淑寧回府後,對桐英說起今天的事,桐英眼珠子一轉,想到妻子近日有些黯淡的神色,出了個主意:「叫小寶與賢寧常來我們家玩吧。你家那位楊先生,學問雖不錯,也不是頂好,帶的幾個學生,年紀、程度都不相同,定然十分辛苦,倒不如讓石先生指點指點小寶的功課。他到我們家來得多了,想必你伯父伯母那邊也會有所顧忌。」
淑寧想想也是,便應了。於是每隔幾日,便派人接兩個弟弟來玩,有時也會請真珍母子和小劉氏,只是端寧每日有差事要忙,只能在休沐時來。
桐英那邊,也請了五弟實格來。原本是想他與小寶年紀相近,可以交個朋友的,沒想到實格卻總看小寶不順眼。可小寶對著他他拉家的人或許還會讓著些,對著實格,雖然明知對方是簡親王府的兒子,也不想相讓,免得落了姐姐的面子。這一來二去的,兩人針鋒相對了幾回,居然惺惺相惜起來,雖說仍時不時拌下嘴,但已經能好好相處了。
淑寧看著他們吵架,覺得好笑,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桐英見狀,便提議趁著天氣好,一起到郊外騎馬去。
他們經德勝橋直接出了德勝門,就是一大片原野。如今正值春天,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處處綠草成茵,野花開放,騎著馬放開了跑,心情也變得輕鬆起來。淑寧遠遠看著小寶、賢寧與實格他們邊跑邊吵鬧,嘴角含笑。
桐英翻身下馬,牽著她的馬繩慢慢地走,輕聲道:「心情好些了麼?趁著天氣暖知,我又清閒,要不要我陪你回房山住幾天?要不……去保定看看你父母?」
淑寧心中軟軟的,知道他近日做的,都是為了讓自己重新快樂起來,便輕輕「嗯」了一聲。不管怎麼樣,桐英有這份心意,她會珍惜的。她既然選了這個人,選了這條路,就會一直走下去。
賢寧在遠處大聲招呼著他們,夫妻倆相視一笑,加快速度趕了上去。
然而,桐英卻不得不食言了,因為他的差事很快就下來了,沒法陪著淑寧離京散心。
(看在這章份量足的份上,原諒我吧……話說,起這個章節名的時候,不知為什麼,腦海里總想起「胡呀胡不歸,胡呀胡不歸」……咳,不知道的人就當我發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