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2024-08-26 01:30:23 作者: 淮上
  完了,徐霜策這是氣瘋了。

  宮惟一股寒氣直衝腦頂,條件反射就要掙扎,但徐霜策捏著他的手突然一緊。

  他冰冷的五指蘊力大得可怕,就像沉沉的鐐銬一般掛在血肉上,把宮惟疼得抽了下,當即沒能掙脫,只聽尉遲驍愕然道:「您是……從什麼時候知道……」

  徐霜策沒回答,眼梢向他一瞥而過,目光深處竟然閃動著一絲半嘲不嘲的光芒,然後打了個手勢。霎時宮惟只覺一股無形的力道壓上了自己的後頸,如山海般磅礴沉重,壓得他硬生生彎下腰——

  一拜天地!

  周圍遍地是沒有臉的賓客屍體,窮奇碩大猩紅的內臟骨骼噴了一地。陰霾蒼穹下瀰漫著濃厚的鐵鏽味,而徐霜策一身鮮血染就的「喜服」,押著他這麼個死人在這裡拜堂,這場景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宮惟用力掙扎:「徐……」隨即嗓子一堵,被迫消音。

  徐霜策下了噤術。

  「——他從最開始就知道。」這時身後突然響起了孟雲飛不悅的聲音。

  他脾氣從來都很好,罕見有這麼強壓怒火的時候,說:「徐宗主,您一直是清醒的,根本沒有中鏡術!」

  徐霜策正躬身行禮至最低處,動作頓了頓,才直起身不咸不淡地:「哦?」

  隨著他這個動作,宮惟感覺硬壓在自己後頸上的力道也消失了,立刻抽了口涼氣站起來,只見孟雲飛面色怫然:「鬼修利用千度鏡界神器才能游離於時空外,所以您將那塊碎鏡片從它心臟里掏出來的瞬間,其實就已經制服它了。之後您清醒自願地進入幻境,因此元神從一開始就沒有附在境主身上,造成的結果就是幻境中出現了一虛一實兩個徐宗主。」

  「等等,兩個?」尉遲驍突然反應過來,追問:「那另一個呢?」

  「還記得婚筵前夜消失在山谷里的迎親軍隊嗎?」孟雲飛冷冷道,「他將幻境中的自己殺而代之了。」

  尉遲驍猝然看向徐霜策,說不出話來。

  「……」

  祠堂高台上,徐霜策不動聲色地對著他倆,良久只見那削薄的唇角微微一勾。

  明明並不寒冷,徹骨的涼意卻同時從兩人心頭升起。

  「該結束了,徐宗主。」孟雲飛一抬手,掌心下閃現銀光,一把五弦古琴隨著那光芒出現在了半空中:「只要境主不願醒來,我們就不能離開這座村莊,但長久沉溺於幻境是可能會燒毀金丹的。」

  他雙手按在琴弦上,嚴厲地道:「對我等後輩來說,後果將不堪設想!」

  從四面深山中刮來的陰風漸漸森寒,祠堂上氣氛劍拔弩張。徐霜策形狀鋒利的眼梢瞥著兩名晚輩,面上看不出任何要發怒的跡象——但宮惟透過蓋頭下的縫隙向斜里一瞅,瞅見他握劍那一側的拇指微微向上彈了下,登時心頭猛跳!

  「你也說了……」徐霜策緩緩道:「那是對你們。」

  宮惟失聲呵斥:「還不快跑!」

  不待話音落地,徐霜策化作白光出現在孟雲飛面前——巨響與氣流同時爆開,不奈何被勾陳劍硬生生擋住,尉遲驍怒道:「徐宗主!!」

  孟雲飛琴音震響,強勁的靈力如尖刀般捅進腦海,徐霜策眉鋒一挑:「舜弦琴。」隨即閃電般擊退尉遲驍,一掌作勢拍向孟雲飛的天靈蓋,肅青劍從身側一擋,孟雲飛在千鈞一髮之際飛身避開。

  舜弦琴音如巨浪行船,逼人心神天旋地轉,勾陳劍意又異常凌厲,以爆發之勢步步抵擋不奈何。他們兩人加起來都不是天下第一人的對手,但事關生死,都竭盡全力,一時間竟然有些棘手,徐霜策不由輕輕嘖了聲,劍意陡然一變,如天崩地裂直催眼前,首先將尉遲驍當胸橫撞出去,隨即攔腰斬向那把古琴!

  昔者帝舜彈五弦琴、造南風歌,養中和正性,禁忿恨邪心。舜弦古琴乃太古遺物,對一切邪心都有壓倒性的克制之效,眼見卻要被徐霜策碎成齏粉。

  孟雲飛一手按琴一手執劍,眨眼間敗退三招,哐當一聲脊背撞上祠堂石柱,只見不奈何當頭而來——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際,一道流火飛身而至,劈手奪走了他手中的肅青劍,鏘!!

  肅青凌空擋住不奈何,閃電般將徐霜策逼退半步,孟雲飛定睛一看:「法華仙尊?!」

  法華仙尊婚服如血,連蓋頭都沒來得及除去,瞬息間已與徐霜策鬥了十餘個回合。他招式與當世諸多修仙名家完全不是一個路數,每一步都從虛空中來、踏凌霄而去,於最細微處才顯刁鑽凌厲,與徐霜策剛極正極的劍風恰好相反,衣裾飄蕩袍袖翻飛,每一劍都像緊貼在不奈何劍鋒邊緣開出了大朵血紅的蓮花。


  明明時機不對,尉遲驍卻驀地一恍惚,腦子裡突然想起一個人——向小園。

  緊接著他意識到這想法太荒唐了,明明長相、氣質、修為和地位都天差地別,怎麼會突然想起那隻小魅妖?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曾有見過小魅妖拿劍,為何會覺得似曾相識?

  舜弦琴音調陡然刺入雲霄,孟雲飛靈力暴漲,滾滾音律如千萬鎖鏈向徐霜策當頭套下:「元駒!」

  尉遲驍當即回神,振劍而上協助宮惟:「前輩當心!」

  徐霜策銅牆鐵壁般的心神終於在三人夾攻中露出了一絲破綻,遠方天穹轟然裂開一道百丈余長的黑腔——幻境塌了一角!

  徐霜策眉頭一皺,面上終於露出了明顯的不耐煩,隨即「當!」一聲亮響架住肅青、勾陳雙劍,頭也不回用左手打出法訣,舜弦琴五弦同時凝起冰霜,咔咔數聲凍起了堅冰。尉遲驍還沒來得及回頭去救,徐霜策那隻修長勁瘦的左手隔空在他天靈蓋上虛虛一按,烈焰焚身般的劇痛瞬間貫徹全身經絡,頓時激出一口老血。

  徐霜策淡淡道:「老實當你們的賓客去。」

  緊接著噹啷一聲,宮惟甚至沒看清他是如何出招的,肅青劍被活生生打飛了出去,轟隆穿過兩三堵石牆後斜斜插進了地面!

  啪!

  他後頸一冷,被徐霜策掌心按住了。

  徐霜策那隻手似乎蘊藏著開山填海般無盡無絕的力道,這次宮惟連掙扎都做不到,便被死死地按著,同他一起向祠堂方向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風從遠方天穹碎裂的黑腔後吹來,席捲天地,帶著周遭濃重的屍體血腥味,拂起徐霜策冰涼烏黑的鬢髮。

  「別動,」他淡淡道。

  ——宮惟正想掀掉蓋頭,還沒來得及動就被徐霜策提前捏住了。

  窮奇濃厚腥臭的血從石階上一級級流下來,黏糊糊地浸透鞋底,那觸感不舒服至極,宮惟一腔委屈和惱火陡然衝上腦頂:「我已經死了!」

  徐霜策沉默片刻,才說:「我知道。」

  「我死都死了!」

  「所以呢?」

  宮惟竟無言以對,心說很好,徐宗主不愧是個戮屍泄憤的狠角,人死債清這四個字在他的字典里大概是不存在的。

  「我進入幻境的時候,一睜眼就知道對方的鏡術失敗了,因為它根本不是我這輩子最恐懼的經歷——儘管我一直催眠自己這就是。這天下很多人也以為它是。」

  徐霜策頓了頓,神情出乎意料地平淡:「直到你死後,我才漸漸對自己承認,其實我最恐懼的是在這之後發生的事情。」

  在這之後?

  宮惟長長的眼睫在紅紗下眨了眨,想起在這場荒誕的婚禮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徐霜策的震怒將整座千度鏡界幻境衝垮,隨即魂魄回到現世滄陽宗,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提起不奈何,一劍殺上岱山仙盟,三更半夜劈開刑懲院的門,在驚天動地的巨震中把瑟瑟發抖的宮惟拎了出來。

  徐宗主要殺宮院長為他夫人償命,這事震動了半座岱山,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的應愷匆匆披衣趕來,慌忙勸徐霜策放手。但殺心極盛的徐宗主什麼都聽不進去,宮惟被追得驚心動魄滿大殿躲,有幾次甚至被逼到了門柱後,那大概是他第一次離死亡那麼近。

  最終他抱著頭躲在牆角,混亂中忘記確切發生了什麼,只記得徐霜策一劍當頭劈下,而他下意識抬手一擋。

  ——就在那瞬間,劍鋒硬生生停在半空。

  原本還在盛怒的徐霜策突然吐了口血,臉色煞白,呆立片刻後竟頭也不回地走了。

  所以那其實是徐霜策平生最恐懼的時刻?

  「……」宮惟在蓋頭下瞪著徐霜策,心下懷疑自己聽錯了。

  被追得東躲西藏並嚇得嗷嗷了半晚上的分明是自己,完了以後徐霜策說那是他這輩子最恐懼的經歷,大佬莫不是對害怕這兩個字有所誤解?

  「宮惟。」徐霜策突然扭頭看著他,緩和地問:「十六年前你為什麼要殺我?」

  蓋頭在陰霾血腥的風中一拂而起,喜服巨大的衣裾一層層綻開,就像是隔著生死的花在天幕下開放。

  那道熟悉的身影對著他,微微歪頭,如石像般沒有任何反應。


  良久徐霜策呼了口氣:「忘了。你只是幻境化物。」

  他抬手按住宮惟溫熱修長的後頸,那勁力不可抗拒,但聲音卻一字字清晰而溫和,說:

  「夫妻對拜吧。」

  宮惟全身都要炸了,寒顫從脊椎一浪接著一浪直衝頭皮,但魂魄狀態的他根本毫無反抗之力,眼見就要被一寸寸壓得低下頭——

  就在這時,遠方天空陡然劇震,咚!

  咚!!

  天地猶如一枚鵝卵被錘頭敲裂,蒼穹轟然斷開,巨大的斫口從地平線迅速蜿蜒,密密麻麻的龜裂布滿山腰。

  緊接著天空撕開無數條巨大的黑腔,颶風狂涌而入,千萬金光破空而出,赫然是一把巨劍將幻境重重刺穿!

  尉遲驍一回頭,愕然道:「叔叔?」

  一道貫徹天地的劍光猶如巨龍降世,斬四海、裂八荒,幻界瞬間土崩瓦解!

  每個人都被龍捲風掀飛了起來,宮惟感覺自己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扔到高空中,緊接著飛速下墜。

  砰!

  魂魄被重砸在地,摔得他頭昏眼花金星直冒,半晌才強忍眩暈從地上爬起來,噁心欲嘔半天,才勉強看清周圍的景象。

  只見他們已經從幻境回到現世,周圍是已被夷為平地的荒郊客棧,殘垣斷磚硝煙裊裊。祠堂、山村、血紅嫁衣與滿地屍塊都如潮水般褪得乾乾淨淨,法華仙尊的本相也隨之灰飛煙滅,他又回到了向小園的身體裡。

  不遠處廢墟中間,兩把劍鋒正死死相抵,發出尖銳可怕的摩擦聲——其中背對著他的那個是徐霜策,另一人身著鷹背褐色箭袖衣袍、深金護臂輕鎧,面容俊美、氣勢威重,眉眼間卻戾氣橫生。

  赫然是當世劍宗,尉遲銳!

  「徐、宗、主。」尉遲銳一字一頓道。

  從背影看不出徐霜策是什麼表情,倏而只聽他短促嘶啞地笑了聲。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聽出這一聲笑代表了什麼,宮惟霎時睜大眼睛。

  但就在這一觸即發的當口,突然當空一人如利箭般御劍而來,厲聲道:「長生!住手!」

  那人深藍葛衣、棉白襯裡,周身樸素平平無奇,走在路上不會有任何人因為打扮而多看他一眼。但他腰間束帶上別著一枚不起眼的金鉤,無聲標識著他的身份,一開口氣勢強極盛極。

  他落地後一收劍,只見佩劍較常人稍寬一指,古樸厚重的青銅劍鞘雕刻山海雲紋,這天下沒人認不出它的赫赫威名——

  與不奈何齊名的神劍「定山海」。

  來人正是天下仙門盟主,武元尊應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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