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2

2024-08-26 01:30:27 作者: 淮上
  「……」

  場面仿佛靜止了,只有屍身濺起的塵煙,緩緩飄回宮惟腳下的地面。

  「呼。」他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隨手將勾陳劍槽中滿滿的血一甩:「還真挺難纏。」然後轉向尉遲驍,笑問:「你有沒有被嚇到呀?」

  他說話的語氣和神態都跟平常毫無兩樣,坦坦蕩蕩地,帶著友好的親昵。

  但法華仙尊的頭顱並沒有滾遠,就在他身前不遠處。斷頸飛濺出的幾滴血從少年側頰上緩緩流淌下來,鮮紅刺眼,把他那原本就不似常人的膚色襯得更加妖異,肌理間仿佛煥發著細微的寒光。

  尉遲驍看著他,脊椎升起一絲毛骨悚然。

  他沒有回答,宮惟也不介意,看向腳下的屍身:「這驚屍好像不太對勁,還知道要召喚別人的佩劍來禦敵,驚屍都是這麼聰明的嗎?不是說只會撕咬攻擊活人的嗎?」

  「……向小園,」尉遲驍沙啞道,強迫自己的表情冷靜平緩,同時走近了一步:「把勾陳劍還給我。」

  宮惟蹲在地上,聞言抬頭瞅向他,黑白分明圓溜溜的眼珠一轉,笑嘻嘻把勾陳劍往身後一藏:「不給。」

  他身上有種奇異的吸引力,讓人既生出對未知的恐懼,又無法將目光移開。

  他就像一場虛幻而甜蜜的夢,每個靠近的人都會忍不住深深陷進去,但不知道下一刻夢境會不會突然翻轉,露出它猙獰的真面目,繼而變成最險惡的夢魘。

  尉遲驍深吸了口氣,仿佛怕驚醒什麼,聲音放得更加緩和了:「把勾陳劍給我,不要玩了。」

  「不給,你會砍我的。」宮惟捉狹道,又蹲著往後面挪了挪:「小心點,這具驚屍好像不太對。你沒事幹的話就先把那個頭上的左眼挖給我吧。」

  「你說什麼?」

  大概是尉遲驍尖利的尾音沒壓住,宮惟想想又改變了主意:「算啦,你還是站在邊上別過來了。先等我一會,等我處理完這具屍體再來處理你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竟然還能笑嘻嘻的,尉遲驍沒來得及細思那「處理」是什麼意思,震驚和錯愕就在下一幕到達了巔峰——只見宮惟左手提起無頭屍身,往脊椎上一摸,好像突然發現什麼驚喜似地「咦?」了聲。

  他右手四指沿著脊椎比劃了兩下,緊接著指尖銳光一閃,似乎要生生破皮取骨似地,直接就劃了下去。

  「你幹什麼!」

  這畫面直接突破了人能承受的心理極限,尉遲驍疾步上前一把按住宮惟胳膊,顫聲道:「向小園!你到底是什麼——」

  宮惟一抬頭,視線剛好越過他身後,看見法華仙尊的頭骨碌一個翻轉,早已沒有生命跡象的左眼幽幽盯著他們。

  宮惟霎時色變,一把推開尉遲驍:「小心!」

  數根幾乎難以察覺的透明細絲從屍體斷頸飛射出來,又急又厲穿過剛才尉遲驍所站的地方,擦著宮惟的肩背、頸側,帶起數道飛濺的血線。

  那絲線不知是什麼做的,見血的瞬間宮惟只覺雙膝一軟,尉遲驍下意識把他反手推到自己身後,同時一個圓形的物體擦肩飛過——是那斷掉的頭顱。

  喀拉!一聲頸骨脆響,細絲准准把頭接回身軀,拼接精確毫無瑕疵。

  旋即屍體站起,從尉遲驍手裡抓起宮惟,指尖不知何時纏上了透明細絲,那絲線直接從他頸側傷口裡鑽了進去!

  「啊!」

  宮惟根本來不及掙脫,全身靈脈劇烈抽搐,半聲慘叫戛然而止,全身止不住地痙攣起來。

  尉遲驍從沒見過小魅妖這樣,那半聲慘叫仿佛利刃在他耳膜上血淋淋刺了一刀,當即面色劇變:「放開他!」

  法華仙尊的屍體卻極其靈活,閃電般縱身就走,仿佛對整條墓道甚至錯綜複雜的地宮都非常熟悉,幾次緊貼勾陳劍鋒閃避而過。尉遲驍緊追不捨,連發出信號示警都來不及,只能一路重下死手,每當劍鋒緊擦屍體而過時都發力猛砍下去,沿途青銅牆壁連環坍塌!

  巨響轟然不絕,半座地宮都隨之震動,果然引來了地宮中的其他修士。身後很快傳來嗖嗖御劍聲,有人接二連三驚呼:「怎麼回事?」「是尉遲大公子!」

  有金丹修士一眼認出了驚屍,當即駭然出聲:「法、法華仙尊?!」

  屍體拂袖而去,沿青銅台階飛身直上。但尉遲驍爆發得更快,剎那間勾陳劍已迫近面門:「還回來——」

  如果這生死追逐的場景定格,可以看見尉遲驍一手伸向屍體懷中,霎時指尖幾乎已經觸到了宮惟慘白的脖頸。


  但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幾絲不易察覺的細線從屍體指間射出,繞宮惟咽喉一纏!

  尉遲驍霎時心神俱震,還來不及收手,身後一道身影御劍而來,啪一下緊緊抓住他手臂,赫然是鉅宗長孫澄風:

  「賢侄不可硬來,那是傀儡絲!」

  尉遲驍遽然落地止步:「什麼?!」

  這時遠處青銅台階盡頭傳來腳步聲,只見是白霰帶著鉅宗門下眾修士趕到,堵住了法華仙尊的去路,屍體掐著宮惟猝然頓住,前後頓時成了包抄之勢。

  長孫澄風明顯已經與眾多驚屍一番惡鬥,此刻的狀態略顯狼狽,但氣度還是很穩的:「你們是怎麼回事?向賢侄怎麼了?傀儡絲從哪來的?」

  「……」尉遲驍全身的血液都在一下下撞擊太陽穴,嘶啞道:「他……他是為了推開我,才……」

  在那千鈞一髮的時刻,宮惟冒死將他一把推開,躲過了致命的絲線;而他卻沒能及時作出反應,以至於讓驚屍輕而易舉地,就把負傷流血的少年從懷裡抓走了。

  尉遲驍的五臟六腑仿佛被絞緊,連呼吸都帶上了血氣。剛才激戰中驚屍召喚佩劍、以退為進的詭異表現,此刻都一幕幕地浮現在了眼前。

  「……是傀儡絲。」他咬牙道,「法華仙尊這具屍身已經被人控制了。」

  長孫澄風失聲:「你說什麼?」

  「應盟主與劍宗以為法華仙尊只是驚屍,因此不忍下死手,但其實屍體從棺內爬出來之前就已經被人種下傀儡絲了,所以應盟主的傷是從前腹部貫入的——他根本沒想到驚屍能有偷襲的神智。正常驚屍都行動僵硬,除了攻擊活人之外沒有任何本能,但法華仙尊卻目的明確,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往外沖,甚至知道要挾持人質。」

  「我們不是在阻攔驚屍,我們是在阻攔那個施法遙控了屍體的人。」尉遲驍喉結上下一滑,尾音微微不穩:「他真正的目的,是從這陵墓里……是從這定仙陵里把法華仙尊的屍骨帶走。」

  「尉遲元駒!」長孫澄風一貫非常隨和的面容已經完全沉下來了,甚至有幾分嚴厲:「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那可是定仙陵第九層!你想說這事是誰幹的?」

  是啊,定仙陵第九層,金水封棺,黃金鑄門,有資格進去的人全天下屈指可數,是誰把傀儡絲夾帶進去的?

  這僅有幾個能進去的大宗師里,誰是這場禍亂的幕後黑手?

  尉遲驍勃然大怒:「我親眼看見傀儡絲把法華仙尊的頭顱和身體聯繫在一起,向小園體內也被種進了那絲線!現在該怎麼辦?我不關心第九層不第九層,我現在必須把向小園弄回來!」

  「……」長孫澄風的臉色微變:「你說向賢侄被種進了傀儡絲?」

  他這語氣不同尋常,尉遲驍心內一緊:「是,怎麼?他會怎麼樣?」

  長孫澄風扭頭看去,隨著他的目光,只見宮惟在屍體的鉗制下急促喘息著,看不清是否還有神智,因為極度的痛苦而一陣陣地輕微抽搐。

  「……會死。」長孫澄風艱難道。

  宮惟的視線因為痛苦而模糊不清,他全身每一寸骨骼都仿佛在被利刃狠狠刮擦,那其實是傀儡線。

  那屍骨的手還鉗在他咽喉上——其實是非常詭異的,因為那曾經是他自己的手,連關節的弧度和力度都非常熟悉,只是如今熟悉的力道作用在了自己的命脈上。

  連喘氣都變成了一種負擔,他勉強積蓄起力氣,終於從牙關里吐出三個字:

  「……是你嗎?」

  屍體沒有反應。

  它理應不會有任何反應,畢竟已經是屍體了。

  宮惟的全部靈力都在與體內不斷延伸的傀儡絲抗爭,猶如一場你死我活的激烈絞殺。但這具身體實在太弱了,根本支撐不住這麼急劇的靈力消耗,他咬著牙一點點回過頭,這輕微的動作差不多耗盡了所有力氣,微紅的眼梢緊緊盯著屍體的面孔。

  他的眼神極冷,仿佛透過這張面孔看見了千里之外的另一道影子——那個曾經降臨在臨江王府之上,無頭無臉、灰袍裹身、手持白太守劍的厲鬼。

  「是你嗎?」他第二次一字字地問。

  屍體終於動了動,略微低下頭,垂眼與他對視。

  緊接著,它被傀儡絲控制的面孔上,緩緩浮現出一絲笑容。

  周遭人聲喧雜,眾修士不斷舉劍逼近,但又始終不敢上前。尉遲驍好像在失態地對人怒吼什麼,但宮惟並沒有注意,他就這麼死死盯著自己被控制的屍骨,像是盯住了無數條傀儡絲之後遙遠的鬼影,突然喘息著笑了一下:


  「……你拿著我的白太守……」

  「不太順手吧?」

  對方還沒反應,他突然轉身發力,迅猛無倫,一手探向屍體脊椎!

  沒人想到他在這種境地下還能積攢出孤注一擲的爆發力,眾人駭然驚喊響起的同時,宮惟指尖已探到了屍體的頸椎骨!

  在那萬分之一的須臾間,尉遲驍如離弦的箭一般飛身而至。

  但勾陳劍尖未到,幕後者已經做出了反應。只見屍體抬手勾絲,堅韌如鋼絲般的傀儡線瞬間切進宮惟脖頸,血箭爆出的同時他膝蓋一軟頹然跪地;屍體一手抓住宮惟後頸,另一手當空一召。

  這熟悉的動作讓尉遲驍失聲喝道:「把劍握緊!」

  ——根本沒有用,法華仙尊這具傀儡的戰力即便比不上活著的時候,也絕不是一般修士所能抗衡的。

  最近幾名金丹修士完全抵擋不住,仙劍紛紛鬆手飛出;隨即屍體振袖一揮,颶風驟起,十餘把仙劍齊齊向上,把墓道堅固的青銅磚頂重重砸塌!

  大塊穹頂落下,地面震動不休,所有人措手不及趔趄退後。尉遲驍與長孫澄風兩人同時拔腿就追,但只見屍體挾著宮惟,瞬間消失在了地宮上層,僅餘殮衣下擺在鋪天蓋地傾倒的陰燭照耀中一閃即逝。

  長孫澄風悚然:「不好,它要出陵!」

  ·

  巨大的九層地宮坍塌震盪,連帶整座山體都微微撼動。

  陵外地面上,醫宗弟子紛紛抬頭,愕然望向不遠處的定仙陵。

  「盟主?」「盟主大人別動!」

  昏迷不醒的應愷突然睜開了眼睛,面上還帶著失血的蒼白,一抬手擋住爭先恐後前來攙扶的醫宗弟子,動作禮貌但態度堅決,咬牙起身打坐片刻。一絲絲淺淡的白金光芒流過貫穿腹部的血口,受損的肌肉和皮膚竟然漸漸地癒合了。

  「是、是抱元守一!」帶著驚嘆和欣羨的議論聲從人群後響起:「不愧是應盟主,受損的靈脈這麼快就能恢復!」「不愧是武元尊啊!……」

  眾弟子竊竊私語聲還沒落,突然腳底顫動的山岩又一個巨震!

  無數龜裂順地面向前延伸,猶如天幕下裂開了一張巨大的蛛網,而蛛網中心就匯聚在定仙陵地面建築巍峨的大殿內。所有人都在驚懼中不約而同退後數步,唯有應愷驟然睜眼,瞳底光華流轉,沉聲道:「定山海。」

  遠處插在地面上的青銅劍破空而來,如流星綴著奪目的神光,被應愷握在掌中,鏗鏘出鞘。

  與此同時,地底深處的震動終於衝破地面,定仙陵大殿在眾人親眼目睹之下轟隆垮塌了。

  「什麼、什麼東西出來了?」「法……法華仙尊!」

  只聽四周驚喊不絕,一道身著雪白殮衣的人影衝出定仙陵,面容僵白、右眼已損,赫然是法華仙尊的屍身!

  緊接著兩道劍影從垮塌的大殿中追出來,是御劍疾行的長孫澄風和尉遲驍——鉅宗面色難看至極,雙袖一揚,數道金光璀璨的符籙如刀片般飛出。隨即他啪地打了個法訣,符籙凌空爆裂化作數道人影,「嘭!」「嘭!」幾聲落地橫刀,眨眼間便從各個方向死死攔住了法華仙尊的去路。

  那幾名由符籙化作的人影身著金鎧、五官皆無、迅猛悍利異常,但人人都能一眼認出它們是什麼——

  鉅宗秘術名動天下,那就是傳說中以一當百的機關兵人。

  長孫澄風落地收劍,持「不器」在手,厲聲喝止了剛要上前的應愷:「盟主留步!驚屍已被傀儡絲控制,它手裡有人質!」

  傀儡絲?

  應愷的反應同長孫澄風當時一模一樣:「你說什麼?!」

  隨後他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因為屍身落地後,殮衣一層層落在地上,霎時間所有人都看見了它手中緊緊鉗制著的少年——

  宮惟垂著頭,生死不知,咽喉處鮮血縱橫,致命的傀儡絲只要再卡緊半寸便能將喉管徹底切斷。

  「別……都別動!」應愷聲音罕見地尖利起來,身後拔劍上前的眾修士都被鎮住了,只聽他咬牙道:「那是滄陽宗弟子,絕不可傷及人命!」

  有人顫抖道:「現、現在可怎麼辦?」

  法華仙尊的屍體被製成了傀儡,不畏痛不懼死,而它手裡的人質是個活生生重傷瀕死的少年。

  驚屍是決不能被放出岱山的,一旦驚屍現世,人間禍患無窮。


  現在還能怎麼辦?

  屍瘴尚未完全褪去,陰霾如黑鍋般的天幕下,只見屍體手一招,又一名修士的劍被凌空奪走。

  它將劍柄握在掌中,抬腳向前邁了一步,然後又是一步。

  那簡直是做噩夢也想不到的場景,所有修士都隨著它的前進而不斷後退,有人因為過度驚恐甚至握不住手裡的劍,噹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你到底是誰?」應愷盯著面容僵硬的法華仙尊,顫聲道:「你到底想幹什麼?想把宮徵羽的遺骨帶到哪裡去?」

  屍體置若罔聞,一步步向懸崖走去,直到眾人退無可退,才見它突然扭頭沖應愷一笑。

  法華仙尊生前是個非常開朗又愛熱鬧的人,所有人都對他那笑嘻嘻的表情非常熟悉——完全不像現在這樣,眉頭挑起,笑容森寒,充滿了難以描述的陰邪之氣。

  那不是他的表情,是不知躲在何處操縱著傀儡絲的幕後者。

  應愷牙關驟緊,卻只見屍體在露出這個笑容之後,突然一手御劍而起,越過眾人頭頂直向天穹衝去;同時另一手臂鉗住「向小園」,冰冷鋒利的手指伸到了他緊閉的右眼上。

  它要當場挖出那少年的右眼珠!

  應愷登時暴怒,心知此時無法再瞻前顧後,閃電般御劍沖向屍體:「住手!」

  ——就在這個時候。

  另一道更加磅礴迅猛、山崩地摧般的火流從高空而降,竟是燃燒到了極致的靈力暴流。傀儡絲即刻在宮惟頸間收緊,但千鈞一髮之際,便被來人過於強大的靈力硬生生融成了飛灰!

  驚呼從地面響起:「徐——」

  傀儡絲一斷,失去桎梏的宮惟頓時從高空摔向地面。劇痛令他神智恍惚,狂風中只見眼前白金袍袖一展,隨即如落鳥般撞進了來人臂彎里,清冽的白檀氣息撲面而來。

  「徐宗主!」

  徐霜策凌空落地,面色如冰,一言不發將宮惟攏在懷中,修長有力的手緊緊按住了他流血的側頸。

  「……」宮惟的視線其實已經渙散了,冰涼的嘴唇動了動,將「徐白」兩個字咽了回去,輕輕地道:

  「師尊……」

  徐霜策淡淡道:「不怕。沒事了。」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