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咔嚓一聲合上了,狹窄的房間內葉裴天一人。
這裡的隔音效果很差,他可以清晰地聽見各種各樣的聲音。
有嬰兒在哭泣,他的母親輕聲哄慰。
有人在刷碗,金屬餐具互相碰撞,發出乒桌球乓的聲響。
有情侶在辦事,床榻搖動的咯吱聲混雜著汗津津的靡靡之音,
樓上的小孩光著腳從屋頂上咚咚咚跑過,玻璃珠掉落在了地上,發出一連串清晰的跳躍聲。
一個女人在罵她的男人,男人低聲不住討饒解釋。另外一家有男人在打女人,他的女人在哭泣尖叫。
充滿生活氣息的聲音把葉裴天湮滅。
曾經這樣熱鬧的歲月沉澱在他記憶的最深處,驟然從死寂一片的心底被翻了出來,讓他生疏而不習慣。
他已經很久沒有置身於這樣喧譁的環境中,
是多久?三年,還是五年?
這是屬於人類的生活,不是像他這樣的魔鬼可以待的地方。
太吵了,這個地方。
這些鮮活的聲音扎進他空洞的心口,他心中徒然升起一股戾氣。
憑什麼,一個個都能活得這樣熱鬧,只有他獨自一人被獻祭在黑色的深淵。
就應該用黃沙覆蓋這裡的一切,讓所有聲音消失,一切都安靜下來,回歸那種死一般的寂靜。
他在忍耐著,但那些該死的聲音還在越來越吵,
使他煩躁不安。
葉裴天看著斑駁的天花板,覺得自己應該逃離這裡,回到自己所住的城堡。
那座黃沙築成的城堡空闊,巨大,有無數的房間。方圓數里之內一片荒漠,沒有人敢踏足,也不會有任何聲音。
那裡很安靜,寂靜得可怕,他每天夜裡點亮所有房間的燈,獨自待在巨大的城堡中。
那才是他習慣的生活,才是魔鬼應該待的地方。
葉裴天的雙手斷了,他花了很多力氣坐起身,靠在牆壁上喘息了片刻。
全身又冷又疼,身體裡的血幾乎流光了,新生的血液還不足以支撐身體的活動。
但不要緊,勉強已經能動了,只要能動,他就必須離開。
失去雙手的他不容易平衡,下床的時候他沒能穩住,從床沿摔了下去。
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身,枕頭上一個小小的血點進入他的視線,殺人如麻的大魔王被那一點紅色攝住心神,
那個小小的紅點,仿佛比蜿蜒流淌的血海還要刺目。
他呆滯地看了很久,伸不出手,只能視線代替了手指在那點紅色上摸了摸。
這麼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有人為他流的血。
窗戶咔嚓發出一聲輕響,一個小男孩的腦袋從高高小小的窗口露出了一點腦袋出來,
為了防盜,這裡的窗戶又高又小,還安裝了防盜欄杆。小男孩的腦袋使勁探了探,確定屋內的床鋪是空著的。
他就從不鏽鋼防盜網的縫隙中,伸進來一條細細的小胳膊,手上握著一根長長的鐵鉤子,沿著牆壁往窗下的桌子上夠,敲敲打打試探著看能不能勾上點什麼東西。
他的臉擠在窗口,努力伸著脖子斜著眼,想要通過狹窄的視角,儘量看清整間屋子裡有沒有他可以撈走的東西。
突然間,他看見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冰冷,兇惡,像是叢林中負傷的凶獸。
混跡在黑街見慣三教九流的小男孩嚇了一跳,起了一背的雞皮疙瘩。
直至他看見一個斷了雙臂的年輕男人緩緩從床邊站了起來。
「媽的,一個殘廢。嚇老子一跳。」十歲不到的小偷,一口一個老子,一點不因自己被抓了現行害怕。
看清待在屋內的人對他起不了威脅,他甚至還敢扒拉在窗口罵罵咧咧。
「瞪什麼瞪,老子還會怕你一個廢人?快說,東西藏哪兒了?怎麼什麼都沒有?都被剛剛出門的那個女人隨身帶著的吧。」他的鐵鉤在屋內探索了半天,什麼也沒摸到。
「切,值錢的都帶在身上,就留一個殘廢的小白臉在屋子裡。」
他沒偷到東西,白爬了一趟高牆,心情不太好,吊在窗口放肆地奚落葉裴天,
根本沒發現在自己身後細細的黃沙凝聚,一根尖銳的土刺已經對準了他的脖頸。
「誒,你是她的那個吧?」男孩伸出一根小手指,朝著葉裴天轉了轉,活在這條街上以偷竊為生的小混混嘴裡習慣往外跑葷段子,
「雙手都沒了,那個女人還肯養著你,是不是因為你長得好看?」
冷森森的眼神晃動了一下,裡面的殺意突然就散了。
男孩的腳下落了一地的黃沙。
得意洋洋的小偷不知道自己剛剛才從生死邊緣走了一趟,還在侃侃而談。
「我不覺得你有多好看,就是白了點,可能女人都喜歡小白臉。」他摸摸自己蠟黃的小臉,「不知道我長大了,有沒有女人願意這樣養著我。」
男孩一開始覺得屋裡的這個男人很兇,瞪著他眼神冰冷又兇惡,就像這條街上的無數人看他的眼神一樣。
他就忍不住地想要氣他一把,左右是個殘廢,反正也打不著他。
說著說著他突然覺得這個人其實也還好。
不管自己說什麼,那個人也只是默默站在那裡聽著,甚至聽得有些認真,給他一種被人認真對待的感覺。很少有人能這樣聽他說話,他心中有點得意,不知不覺就說個不停。
東街的李三老婆偷男人卷了家產和小白臉跑了,西街的王二麻子巴結上的春城城主表妹的二舅子,從此要抖起來了。
屋裡的男人沒有說話,沉默地聽著他絮絮叨叨。
男孩心裡突然就有些同情他,
一個男人,斷了雙手,臉色蒼白,被鎖在屋子裡。
也真是可憐,估計平時除了那個女人,都沒有人能夠和他多說兩句話,
「誒,你叫什麼名字?你們要住幾天?看你這麼可憐,平時肯定很無聊吧,這樣吧,我可以認你做小弟,等我有空了,我就來陪你說話。」
「你怎麼不回答,你是不是個啞巴?」
葉裴天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大部分的時候,都是一個人待著,已經不太知道怎麼和別人正常交流。
有時候許久沒有敵人來找他,他甚至會希望有敵人出現在他的面前,雖然那些人只會大喊大叫一些難聽的話語,但那些畢竟還是活人,而不是冷冰冰的黃沙。
如今世間的魔物越來越厲害,如果許久沒有敵人前來,他會擔心有一天走城堡出的時候,發現全世界的人類都死光了,整個星球上只剩下魔物和半人不鬼的他。
「啊,我看見你的那個女人回來了,先溜了溜了。」小偷的腦袋從窗戶消失。
葉裴天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也有點慌,他躺回了床上,用嘴叼著被子蓋回身上。
門外傳來腳步和說話聲。
門把轉了轉,門被推開。一個女人的臉露了出來,看見他就露出了笑容。
四面的嘈雜的聲音仿佛在一瞬間停止了,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了這麼一個人的笑。
「請進吧,先生。」楚千尋轉身讓了身後的一個人。
那是一位年逾五十的老者,三角眼,八字眉,又干又瘦,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樣。
「就是他了,」
楚千尋掀起蓋在葉裴天身上的毯子,她把床上的被褥堆得很巧妙,恰好遮蓋住葉裴天的面孔,只露出了胸前的區域,
老者看著那些猙獰的傷口,臉上的肌肉抖了抖,他只是在底層人類生活的黑街混口飯吃的末流治癒者,這樣的嚴重的傷勢他見都沒見過,他知道女人的魔種基本上是算打了水漂,這樣的傷勢他根本治不好。
但不管怎麼說,他不會和即將到手的魔種過不去。
管他能不能治好,按規矩,只要治癒者出了手,都必須收費。這個女人傻乎乎地把他請來給這人治這麼嚴重的傷,也只能怪她自己愚蠢。
「這個傷得有點重啊,我也沒有絕對的把握。」他裝模作樣地說著。
「沒事的,只請您盡力而為。」
對楚千尋來說,只要葉裴天的傷口能夠略微得到緩解,就有希望自行復原。
高階的治癒者,她不敢請,也請不起。
為了治療葉裴天的傷,她幾乎花光了儲蓄,甚至連高燕給她的那些魔種都花了大半。
不過高燕的命是靠著葉裴天撿回來的,花了她的魔種楚千尋沒什麼心理負擔。
老者咳了一聲,裝模作樣地伸出雞爪一般的手指,懸停在葉裴天的身上。
白色的光芒籠罩上了那些猙獰的傷口,傷口上突然竄出了黑色的電弧,電弧劇烈涌動,順著白光往上覆蓋。
老者大吃一驚,他握住自己發抖的手腕,用盡力氣穩住了身形,艱難地把手中的白光提起,白光底部沾染了無數可怖的黑色線條。
他連退了兩步,倒在牆壁上,一頭冷汗滾滾而下。
「這,這……」他抖著手,心中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大概是救不活了。
他的眼珠轉了轉,向楚千尋出了一張乾瘦發黑的手,「這和說好的不一樣,這傷也未免太重,害得我一把老骨頭都快散架了。剩下的也只能看他自己的命數。」
楚千尋取出一袋魔種,恭恭敬敬放在他的手上。
老頭打開袋子看了一眼,臉色就不太好了,「這麼少,雖說是說好的金額,但你這魔種都是低階的。我耗了的這麼多異能,都夠救治幾個犯者了,這我也太虧了,好歹要加點。」
楚千尋賠禮道歉,好說歹說,最終還是沒有添加魔種,把這位十分不滿的治癒者送了出去。
臉面她可以不要,魔種卻不能亂花。
老頭念念叨叨地一路抱怨著走出旅館,在一片平坦的道路上,小腿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扯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在地上摔了個狗啃泥。
「怎麼回事?誰暗算我?」他跳了起來,戒備地看著四周。
四面空無一人,地面上只有一層薄薄的黃沙在微風中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