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是南陽望族。
當年郭殊舉族投奔劉遠,又帶動了附近的望族相繼前來投奔,所以郭家後來才會得到劉遠的看重。
但同樣是望族,郭家比陳家還是差了那麼一些的,據說陳家原本是陳國王族,因為戰亂逃向南方,後來在南陽定居,繁衍生息,不少人在楚國當了大官,即使是秦國統一之後,族中還有人在秦朝任職,再加上陳家一族在南陽定居已久,良田萬畝,華屋成片,自然不是郭家這種家族可以比擬的。
不過物極必反,水滿則溢,一個繁盛數百年的家族,同樣也有衰敗的時候,這也是難以避免的,這一代的陳家人不大爭氣,自小錦衣玉食,安逸無憂的生活已經磨滅了他們的鬥志,在新朝建立之後,陳家沒有出過一個名士或高官,即便依舊擁有為數不少的良田和家財,也不可阻擋地走向頹勢。
但是陳家的人並不甘心,他們想來想去,終於想到陳家這一代也並不是一無所有的,恰恰有一個陳家的嫡系子孫,從南陽走出去,如今已經在朝廷中官居高位,甚至還成為公主的夫婿,他甚至還是如今陳氏族長的親侄子。
這樣親近的關係都不利用,還有天理嗎?
陳容和陳熾在公主府門口已經站了快半天了,心裡的火氣也開始噌噌地往上冒。
就算你已經娶了公主,當了駙馬,位高權重,可你也依然姓陳,是陳家的子孫,結果現在竟然將自己的世父與叔父拒之門外,此等行徑怎配為陳家子弟?!
很顯然,他們已經選擇性地遺忘掉陳素當年的遭遇了。
在陳容與陳熾看來,就算陳素當年被趕出家門,那也是因為他父親與生母無媒苟合,做出不容於陳家的醜事,陳素身為沒有在族譜上記名的陳家人,理應受到那種待遇,他們並沒有半分做錯,但是在得知陳素當上駙馬之後,他們就已經把陳素的名字加上族譜了,也算是給了他一個交代,此番因陳家之事上門來,陳素就理當客客氣氣地將他們迎進去,以禮相待,而不應該如此狂妄。
駙馬又如何,有本事你不要姓陳啊!
「阿父,陳子望這是仗著有公主撐腰,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啊!」陳蒼等得不耐煩,當先便發難了。
「且再等等!」陳容橫了他一眼,強捺焦躁。
在來到咸陽之前,他與陳熾二人已經仔細盤算過了,陳素生母沒有名分,算起來陳素還不是正兒八經的婚生子,這件醜事陳素未必敢告訴長公主,所以只要陳素不肯幫忙,他們就可以威脅將此事告知長公主。再退一步,假若長公主知道了也無妨,他們覺得如果陳素坐視不管,那麼他就難以避免要背上一個不孝的名聲,事情若是鬧大了,對他這種原本就是靠公主權勢上位的大臣一點好處都沒有。
總而言之,陳容兄弟倆覺得自忖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陳素就算再不滿,也是陳家的子弟,頂著這個名頭,他就束手無策。
抱著這個念頭,陳容與陳熾總算能夠耐下性子,順便將已經開始不耐煩的陳蒼鎮壓下來。
他們就不信公主府會真將他們拒之門外,說白了,這種事情鬧大了,丟臉的還是公主和陳素,而不是他們。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眼看日頭將傾,公主府終於有人出來,還是先前與他們交涉的公主家令。
「諸位,公主有請。」
陳容等人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但仍強打起精神問:「公主回來了?我們怎的沒看見車馬?」
李農笑道:「公主回府貫來不愛張揚,除非貴客盈門,否則大都是從後門回來的。」
陳容一聽,眼下他們可不正是要從正門進去的貴客了?心中微喜,也來不及計較等了這許久的問題,忙道:「那就請帶路罷!」
若論府邸的創意程度,這鎮國公主府應該是咸陽城頭一份了。
進門先是一陣涼意撲面而來,他們這才發現,裡頭不是常見的院落,竟是一個花園,綠葉成蔭,花影相疊,園子雖小,卻不乏詩情畫意,眾人沿著花園中間朝裡面走,細看之下,發現其實種的也都是一些尋常的花木,並不算稀奇,只是這種聞所未聞的府邸風格,還是看得陳容一行人都呆住了。
他們自然不知道劉楨將後世的江南園林風格都搬到自家來了,為此還被京城大戶人家爭相效仿,只是覺得這公主府果然與別處不同得很。
正堂里,公主還沒到,主人家本應該出來迎客,或者在家中待客,不過這是一般情形,像陳容他們這樣雖然是陳家親戚,可也還沒資格讓劉楨迎候的道理。
李農請他們先坐下,然後又奉上茶水,一邊歉然道:「公主府里夜食用得早,眼下已過飯點,諸位若是餓的話,不妨吃一些點心?」
陳容他們來也不是為了吃東西的,聞言就客氣了一句:「不忙,我們在這裡等公主便是。」
李農點點頭:「那諸位且慢坐,我去請公主。」
一刻鐘過去,公主還沒出來,李農想來是把客氣話當了真,還真就只上茶水,沒有點心,一盞茶水灌下肚,陳容發現自己……更餓了。
再看其他人,也是同樣的表情。
大家從早上出來就沒有吃過東西,現在餓得連眼睛都塌陷進去了。
二刻鐘過去,陳容覺得自己快要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然後可喜可賀的是,公主終於出來了。
在他們看來,這位剛剛二十出頭的年輕長公主對陳家人顯得很客氣,沒有擺公主架子,甚至在眾人勉強撐起力氣要行禮的時候,公主還制止了他們,表示無須多禮。
這是一個軟柿子,看來傳言多半有誤。陳容心中有了初步的判斷。
公主對他們道:「未知陳公到來,有失遠迎,可惜子望今日因公出城了,須得幾日後才能歸來。」
回話的自然是陳容,他身為陳家的族長,千里迢迢從南陽來到咸陽,為的就是陳家子弟的前途。
陳容呵呵一笑,大度道:「無妨,自然是正事要緊,阿素有出息,我們當長輩的心裡自然也歡喜,聽說他如今執掌了奮武軍,真可謂是年輕有為啊!」
李農站在公主身後,聞言不由看了陳容一眼,心想公主對他客氣,他倒是就不客氣起來了。
兩人又拉了些家常,公主一直面帶微笑,舉止有禮,反倒是跟著陳容一道來的陳蒼等後輩,餓得頭暈眼花,差點就要趴在案上了。
陳容寒暄來寒暄去,也沒等到公主一句留飯留宿的話,終於忍不住主動道:「公主,我們此番從南陽過來,路途迢迢,一時半會也趕不及回去了,你看是不是先讓我們在府里住下,也好等阿素回來的時候,再與他見上一面?」
公主為難道:「子望不在,我一孤身女子也不好留男客,不如讓李農帶你們到外頭去住,咸陽城中多的是客棧上房。」
陳容略一皺眉:「我乃陳素世父,豈能算是外人?」
公主面露詫異:「可我聽子望說,你們並沒有將他列入族譜啊!」
陳容臉上一熱,忙道:「公主有所不知,早就列入了,他是陳家人,自然是要上族譜的!」
公主道:「我雖貴為公主,子望卻才是一家之主,男主外,女主內,這種陳家的家事,我不好插手,還是等子望回來,我再問上一問,在此之前,就得委屈陳公先住客棧了。李農,送客。」
言語之間,竟然是堅決不肯讓陳容等人住下的意思,可憐陳容他們都快沒有力氣行走了,連一頓晚飯都沒撈著,還得被趕出去,心裡都氣得不行,可這裡畢竟是公主府,長公主深得聖眷的消息,連遠在南陽的他們都略有耳聞,陳容等人沒有摸清狀況,也不敢貿然造次,只得氣呼呼地跟著李農去城裡住客棧了。
接下來的幾天,陳容他們每天都到公主府去,李農也沒有攔阻,每次都客客氣氣地將他們迎進去,但除了茶水之外,點心正餐概不供應,陳容他們也難得見上公主幾回,幾乎每次去問,要麼說公主入宮了,要麼說公主出門了,反正就是不在。
如此三番五次下來,陳容等人都憋了一肚子氣,要是沒事,誰會千里迢迢專門從南陽跑到公主府來喝一肚子茶水?
半個月後,陳容終於忍不住了,在被告知公主今日在府中的時候,他非但提不起半分欣喜,也沒有再兜圈子假客氣的意思了,直接就向公主提出要求:「好教公主知道,陳家有幾名子弟,才學俱佳,人品風流,希望能在京城太學就讀,還請公主幫忙轉圜一二。」
陳家來京的時候,是帶了不少禮物的,此時要開口求人,陳容就讓陳熾他們將禮物奉上。
禮物不可謂不厚,不過身為鎮國公主府家令,李農什麼奇珍異寶沒有見過,對這點東西也不會放在眼裡,更勿論公主本人了。
公主聽了陳容的要求,臉上微微露出詫異的神色:「我記得太學名額,似乎是經由縣學郡學層層推薦上來的?」
言下之意,如果陳家子弟足夠優秀,怎麼會不被推薦?
陳容臉上就有點掛不住,太學其實不難進,陳家在南陽是望族,只要稍加疏通郡守,也能得到幾個推薦名額,但並不是每個從太學出來的都能當官,陳容不好直接向公主求官,就換了個委婉一點的說辭,誰知道公主一點面子都不給。
他只好實話實說:「聽說太學裡人才濟濟,京城公卿子弟遍地都是,就算進了太學也未必能出頭,希望公主能給個方便,讓陳家子弟能夠謀一二官職,陳家上下必然感激不盡。」
公主微微一笑:「陳公說笑了,國家掄才,以賢為先,此事我亦作不得主,豈可用權勢來壓人,這樣對其他人何曾公平?陳公方才不是說陳家子弟才學俱佳麼,既然如此,想要從太學脫穎而出,應該不難。」
陳容被赤裸裸打臉,已經沒法繼續維持笑容了:「公主,阿素也是陳家子弟,還是我的親侄子,就算是看在阿素的面子上,還請公主幫幫忙啊!」
他暗暗叫苦,難道公主跟駙馬感情並不好嗎,否則為何公主不肯援手?
公主搖搖頭,語調很柔和,意思倒是很堅定:「陳公說笑了,正是為了駙馬的名聲,才更應該一視同仁,否則若是傳了出去,只怕別人就要說駙馬徇私了!」
陳容絞盡腦汁,還在想要如何向公主求情,那頭年輕氣盛的陳蒼卻已經憋不住火氣了,騰地站起來冷聲道:「陳素莫不是以為自己當了駙馬就了不得了?公主難道不知他為何會被逐出陳家嗎,只因他生母是個奴婢,根本進不了我們陳家的門,是以陳素還是個奸生子呢!此事若傳了出去,別說陳素名聲掃地,只怕公主都要臉上無光呢!」
他一口氣說得極快又不帶停的,旁人想阻止都反應不過來。
「住口!」陳容氣急敗壞地喝止,又轉過頭向公主連連請罪。
李農倒抽了口涼氣,卻不是因為陳蒼所說的內容,而是為了他話語中暗含的威脅之意。
這天底下敢當面威脅長公主的人……可真不多啊!
公主面色不變,只是挑了挑眉:「如此說來,陳素是奴婢所生,不該姓陳了?」
陳容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忙道:「自然不是,族譜上已經有他的名字了……」
陳蒼雖然被父親喝止,但是臉上依然帶著不服氣的神色,顯然認為陳素確實就不該算是陳家人,卻忘了今日要是沒有陳素這層關係,他們連公主府都進不了。
公主慢條斯理道:「好教諸位知道,當朝聖德皇后,我的親祖母,卻也是奴籍出身。」
陳容的汗流得更多了,他想要解釋,公主抬了抬手,卻沒給他這個機會。
她的目光轉向陳容後面的人:「你叫陳熾?」
陳熾:「正是。」
公主:「聽說你強占了先父的姬妾?」
陳熾臉色大變。
公主卻沒有多數,視線隨即落在陳蒼身上:「你是陳蒼?」
陳蒼微微昂起下巴:「正是。」
他可沒有什麼強占父親姬妾的醜事,而且這幾日在公主府逗留下來,他心中越發覺得不甘心,憑什麼好東西都讓陳素那種無父無母的奸生子給占了去?
公主嘴角噙笑:「聽說你在縣學打傷同窗,差點被趕出學堂,是靠著陳家的關係才留下來的?」
陳蒼神色一變,她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陳容更是大驚失色,心生不妙。
公主哂笑:「子望雖然無父無母,可他如今成就,哪一樣是依靠家族蔭庇得來的?反觀你們這些陳家人,昔日苛待子望,將他逐出家門,令他幾番險死還生,如今看到子望出息了,便想來分一杯羹,這天底下還能有這種好事?沒有同患難,還想共富貴?」
陳容辯解:「他是陳家子弟……」
公主冷笑:「他不過是冠了個陳氏,如何就算是陳家人了!陳素如今已經是駙馬,論身份,已經在你們之上,你們非但不恭謹以對,還處處無禮,詆毀於他。看在陳素亡父的面上,此事我就暫不計較了,若是你們現在知趣離開,也好留幾分顏面,若是等我強請出府,那丟人可就丟大了!」
一聽這話,陳容就知道今天大家已經是徹底撕破了臉面,公主是決計不可能幫忙的了,說不定她早就命人去調查了陳家的事情,否則絕對不會知道得如此清楚。
想到這裡,陳容不蒸饅頭也要爭口氣:「公主如此跋扈,實在有失仁厚,陳素是陳家子孫,這點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若是天下人知道公主作為,只怕都會說公主不孝,攛掇夫婿不敬長輩!」
這話其實還暗含威脅,如果你不幫我們的忙,我們就到處去宣揚你的壞話!
劉楨不怒反笑,扭頭問李農:「你覺得我很跋扈?」
李農笑道:「公主自然跋扈,天下誰人不知公主乃陛下親妹,深得聖眷,天下誰人不知公主的尊號為先帝所封,鎮國之名威震天下,天下誰人不知公主能上朝議政,非尋常女子可比,公主若不跋扈,那還有誰配跋扈!」
劉楨拍拍手掌:「說得好!甲士何在,將這幾位冒充駙馬親眷之名,招搖撞騙的無賴給我趕出去!」
於是陳家千里迢迢來到京城,求官不成,反而少了好幾升血。
那都是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