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十來天過去,安娜和辦公室里的老師們漸漸混熟了。四年級有個教語文的王賽英老師,以前和李梅的媽關係挺好,現在對她挺照顧的。安娜很快就熟悉了學校環境,對新工作也得心應手了起來。這天早上起的晚了點,想到校門口的儀容檢查輪到她值日,胡亂洗漱了下,匆忙往學校趕去。
到學校要過一條河灘。河灘十來米寬,但水不深,夏天到膝蓋,冬天只到腳腕,經常結冰。遠些幾百米外有一座橋可以通過。但每天都往來的大人和學校學生喜歡抄近路,往河灘里墊些石塊,就這麼踩著石塊過。
平時安娜都帶著小妮走橋。今天小妮不去幼兒園,時間又緊,安娜便效仿別人抄近路。
溪里已經結冰,但冰層還不能支撐一個成人體重。安娜踩著有點滑的石頭,小心翼翼走到一半,抬腳要踩下一塊石頭時,前頭傳來一個聲音:「老師,等一下!」
安娜抬頭,見是四一班一個叫徐兵的男生。
這男生個子看起來比同學要高,但上課時,安娜明顯感覺他和同學格格不入,很沉默,邊上同學好像也從不搭理他,所以印象挺深刻。
「前頭那塊石頭有點松。我給您墊一下,好了您再過。」
徐兵把書包放地上,跑到路邊揀了一塊平整的石頭,回來墊到了安娜原本要踩的那塊石頭下,自己又用腳踩了踩,感覺穩了,說:「好了!現在可以走了。剛才我差點滑下去。」
安娜微笑道:「謝謝你徐兵。」
男生露出難為情的表情,掉頭上岸,抓起書包就往學校方向跑去。
安娜過了溪到學校,下課時,辦公室里的老師又開始議論個體戶。
這會兒國家開始鼓勵商品經濟。雖然在國營單位里端個鐵飯碗還是大多數人的夢想,但個體戶也不是新鮮事了,各種專業戶更像雨後春筍一樣地冒出來。老師們閒聊時,也會說起這些事。有人羨慕,有人瞧不起,覺得還是鐵飯碗更有優越感。
羅平縣的第一個萬元戶是個種糧專業戶,姓劉,去年大膽地包了幾百畝的地,今年向國家交售商品糧十幾萬斤,一年收入據說達到了將近兩萬塊。這在當地成了個爆炸性新聞。
「聽說老劉還雇了短工幫自己種田。好些人上門向老劉哭窮,管他要五十一百的,讓老劉發揚革命風格。」教數學的胡老師平時挺關注這方面的,下課在辦公室里也愛扯這些。
「他一萬元戶,拿出個五十一百救濟下別人,就好比牛身上拔了根毛,算啥?」另個老師接過話。
「哎,孫老師,」胡老師扭頭問教思想品德的,「你說,咱們辛辛苦苦幹了三十年,這一夜又回到了解放前啊!老劉雇短工,這是不是剝削?國家允許這樣?」
思想品德老師每天必看縣報,說:「剛前幾天報紙登了,縣政府讓老劉出席全縣比富大會介紹發財致富經驗。我看沒問題,政策應該不會變了!」
胡老師嘆了口氣,「唉,人家一年收入能在市里買四五套房,咱們這麼點死工資,比不上人家一點零頭。工資剛發沒幾天,我又愁了,家裡一堆用錢的地方……」
「哎老胡,我咋聽人說,你在外頭替人做帳?」思想品德老師問了一句。
胡老師正喝水,嗆了一口。
「胡說啥!沒有的事!可別亂講,影響不好……」
安娜在邊上聽著時,看到王賽英老師推開門朝自己招了招手,急忙出去。
「李梅,你下節課有空嗎?」她看起來有點急。
安娜點頭:「下節課我沒課。怎麼了?」
「我媽摔了一跤去醫院。我要回去一趟。上回我不是聽你說你以前還教過語文嗎?你幫我去頂一下課咋樣?我課都備好了,你照著講義上就好。」
安娜知道她是不想請假扣錢。
來這裡這麼些天,她也知道學校對這方面管的不嚴。老師們要是有事,私下調課頂替,今天你幫我明天我幫你的很是普遍。見她急著要走,答應了下來。
「四一班。」
王賽英老師把講義塞到她手上,轉身匆匆走了。
趁著還沒上課,安娜趕緊過一遍講義。
……
四一班裡有四十幾個學生。上課鈴打響後,安娜面帶笑容地進去,站到了講台上。
安娜給這個班級上過兩次音樂課了。學生們都挺喜歡這個年輕漂亮又隨和的音樂老師,她不像別的老師那樣,要求他們聽講時一定要坐直把雙手背後。見她突然來上語文課,都有點興奮。
這節課學古詩,王維那首《渭城曲》,安娜照講義上了課,讀時,看到坐後排角落的徐兵,隨口便讓他讀。
徐兵仿佛沒料到自己會被點名站起來讀課文,臉上露出驚慌的表情,手足無措地站起來,捧著書,眼睛盯著課文,張開嘴巴,卻一直發不出聲音。
邊上的同學開始竊竊私語,露出要看好戲的表情。
安娜略感奇怪。見徐兵似乎非常緊張,於是微笑鼓勵:「別緊張。讀錯了也沒關係。老師幫你糾正。」
「……城……雨……」
徐兵終於結結巴巴地發出兩個音,全班哄堂大笑。
「李老師,他外號傻大個!留級了好幾年!他不會讀書!他腦子不好!經常被老師拉到門口罰站!」一個調皮的男生嚷道。
「安靜!」安娜制止了吵鬧,「給同學起不友善的外號是很沒有教養的體現!我希望以後再也不用聽到你們用這種口氣去嘲笑任何一個同學!」
安娜臉上笑容消失,語氣變得嚴厲。
學生們安靜了下來,不再說話。
安娜看向徐兵,見他臉漲得血紅,垂著頭,便叫他坐了回去。
下課,安娜下意識地看了眼徐兵,見他一個人坐在座位上,發現自己看他,眼睛裡露出羞愧表情,深深低下了頭。
安娜回到辦公室,忍不住向坐邊上的一個老師打聽徐兵情況。
「哦,四一班的那個傻大個啊!」那個老師用不在意的口氣道,「腦子有問題,智力低下。本來早該畢業,現在還留級。一套拼音教他不知道多少遍,現在還學的亂七八糟。把最簡單的一認成二。這學期校長本來勸退讓他不用讀了,他媽來學校哭求,這才留下他。照我說,這種豬腦子還念什麼書,就在拖後腿,回家幫他爸養牛算了!」
安娜想起早上時的一幕,總覺得他不該像這個老師說的那樣在智力方面有問題。但是一般的正常學生,再怎麼笨,上了這麼多年學,應該也不至於把一認成二。
晚上安娜回家,腦子裡依然想著白天課堂上發生的這事。臨睡前,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
這個叫徐兵的學生很有可能患了閱讀障礙症。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他為什麼會有這麼差的學習表現。
……
第二天到學校里,下課時安娜特意把徐兵叫了出來。
徐兵的頭一直低著。
「昨天對不起了,老師不知道你的情況,這才把你叫起來朗讀。老師向你道歉。」
徐兵慢慢抬起頭,不敢置信般地望著安娜。
「一句話,你原本明明已經會背了。但是讓你照著讀或者寫下來,你又覺得十分困難。或者一行字,本來明明認識的,眨一眨眼睛,就覺得又不是原來的字了。學習里你是不是有這樣的情況?」
「老師……你……你怎麼知道……」徐兵結巴起來。
安娜微笑道:「相信我,你的智力不比你的同學差,甚至在某些別的方面還有可能比他們出色。你只是在視力和聽覺方面無法協調,加上壓力過大,所以情況越來越糟糕。我有一個朋友,他小時候也和你一樣有這種困擾。但是經過糾正和治療,他現在成了一位非常優秀的建築師。你要是相信我,老師願意幫助你,咱們以後慢慢學習,努力幫你改善這種情況。」
徐兵用力地點頭。
「李老師,李老師!」安娜正和徐兵說這話,身後有人在叫,回頭見是另一個老師。
「李校長找你有事,叫你過去!」那個老師喊道。
「老師還有點事,那先這樣了。你給自己太大壓力,要相信自己,你並不比別人笨。老師回去先想想怎麼幫你。」
徐兵眼睛有點紅,抹了抹眼睛,扭頭往教室去,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頭說道:「謝謝你,李老師!」
安娜微笑道:「沒事。你去上課吧。」
安娜目送徐兵進教室,轉身來到了校長室。
安娜敲了敲門進去,李校長正彎腰在爐子前頭拿跟鐵棍捅著煤爐。見安娜來了,放下了鐵棍,示意她坐下來。
「最近上課情況怎麼樣?」
安娜不曉得她要跟自己談什麼。自忖好像沒有犯紀的地方,除了昨天幫王賽英老師頂了一堂原本不該上的語文課。唯恐她知道了這事。自己倒沒什麼,怕對王賽英老師不好,便小心地道:「……還好。同事們都很照顧。學校像個大家庭……」
「這就好。李老師,我今天叫你來,是有個重大任務要交給你。」
李校長臉上露出笑容,「縣裡組織樹新風文藝匯演大賽,每個學校出一個集體節目參加評比,優秀節目還要選送到市里參加總匯演,到時候市領導都要出席。我們學校出節目的任務就交給你了。小李啊,你初來乍到,這可是對你的一個重大考驗!我們葛校長說了,只要我們學校節目能被選到市里獲獎,就考慮幫你轉正。怎麼樣,你有信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