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回的話和陸俊遲預想的答案完全不同。
陸俊遲疑惑地看向眼前的男人。
他不知道蘇回過去了解到了什麼,經歷過什麼,在蘇回的言語之中,他隱約感覺到他對犯罪心理畫像好像有一些輕微的牴觸。
陸俊遲此時有點後悔挑起了這個話題,他還是想給這種刑偵方法正名:「蘇老師你一直在搞學術,可能並不清楚,犯罪心理畫像對我們警方非常有實踐意義,也曾經給予我們很大的幫助。」
蘇回搖搖頭,神情嚴肅而認真:「短時間內,我無法把觀點解釋清楚。側寫是用側寫者的思維來推斷兇手的思維,不同的側寫人會得出不同的結論,其中眾多的會是無用信息,甚至有時候會有錯誤信息。」
陸俊遲努力心平氣和地和他爭辯:「蘇老師不應該這麼以點蓋面,我就曾親自見證過側寫的神奇。好的側寫師,像是一把可以偵破案情的鑰匙。」
「誰也無法保證側寫結果百分之百正確。所知有限的情況下,側寫的正確性更是難以保障,錯誤的側寫反而會將你們帶入迷陣。」蘇回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隨後把杯子放下問,「陸隊長,你是不是接觸過那個被叫停的行為分析組?」
陸俊遲點了一下頭。
蘇回把背靠回沙發的靠背,繼續道:「很多城市的警方都曾經有過側寫組,只是叫法各異,有的叫做犯罪心理研究室,有的叫做行為分析組。不過,犯罪心理畫像的實踐之中,如何把理論和實際相結合,一直是其中的難點。華都的行為分析組當時是幫助警方偵破了一些案件,但是也暴露出了很大的問題。個人認為,那個行為分析組被叫停,不是一件壞事。」
可能是因為蘇回是老師的原因,他說話的語氣客客氣氣的,邏輯清晰,娓娓道來,聲音略微沙啞,但是話語之中卻帶著一種不容質疑的偏執。
陸俊遲知道,在行為分析組解散以後,警方之中有一些保守的人也有這種想法。
但是他無法想像,眼前這個犯罪社會學的老師,卻如此觀念守舊。
他明知道他是來請教廖主任的,卻在不停給他潑著冷水。
更關鍵的事,蘇回輕描淡寫在說的,是有些人一生都在探索奮鬥的事業……
看陸俊遲的眉頭越皺越深,蘇回把話攏回來一些:「陸隊長不要生氣,側寫還是可以在一定範圍內作為參考的,但是與之相比,我覺得警方更需要證據以及切實的破案思路。」
這句話還算是中肯,陸俊遲覺得,蘇回大概是對犯罪心理側寫存在一些偏見。而且這位蘇老師也沒有了解他現在所面臨的困境,如果有其他的調查方向,他也不必來到這裡。
想到此,陸俊遲往前推了一下那份資料:「蘇老師如果簽署過總局和學院的保密協議的話,也可以了解下我們現在遇到的案子,指點一下應該如何找到切實的破案思路。」
蘇回沒有推託,拿起眼前的資料仔細翻了起來。
陸俊遲介紹道:「我們是在幾輛廢車之中找到那些殘肢的,兇手很小心,沒有留下什麼證據,更沒有相關的證人,受害者的身份也還沒有確定。」
「原來,還有腳嗎?」蘇回眨了眨眼,隨後解釋道,「我之前看到了網上一個帖子,不過上面只說了發現了一雙斷手……」
「媒體了解的並不全面。」陸俊遲道,「目前這些殘肢都是屬於不同的受害人。」
蘇回分別把那些照片拿過來一張張看著,每一張都在眼前停頓片刻,就像是相機在對焦,在看到環境照時,他的神情略微變化:「兇手充分利用了城市廢車的空間,你們做了分析調查嗎?」
「常規的都做了,另外已經對殘肢申請了微物質鑑定,希望能夠找到什麼線索。」
蘇回安靜地聽著,然後點了點頭:「受害者研究,我們越了解受害者,就越了解兇手,這是個思路……」然後他又問,「白色粉末化驗了嗎?」
「硼酸,明礬,樟腦的混合物,很容易得到。」
蘇回放下那份資料道:「粗製的防腐粉。」
然後他用修長的手指把那三隻手腳的照片一字排開,低頭仔細查看。
照片上可以看出,這些殘肢的存放時間不同,腐朽程度也不同。
那些廢車……究竟代表了什麼?
兩個人忽然都沒有說話,房間裡安靜得有點尷尬。
陸俊遲覺得,看來這位蘇老師也是束手無策的,自己已經約了廖主任了,如果他分析不出反而尷尬。
他想著怎麼把話題結束掉,就聽蘇回開口問:「你說,那些發現殘肢的車裡非常乾淨?」
陸俊遲嗯了一聲。
蘇回皺眉想了一會,似是覺得這一點有點說不通,他思考了片刻,又看了看其他的幾張照片,那些廢車是成群在一起的……
蘇回的眉頭舒展開來:「雖然無法幫助陸隊長進行側寫,但是我還是希望能夠給你提供一些幫助。」
陸俊遲停了動作,側頭看向男人好看的眼睛,陽光下,他的睫毛根根分明。
蘇回微眯了眼睛,用右手婆娑著權杖繼續說:「我發現你們找到了那些殘肢,也找到了幾輛作為『陳列室』的廢車,但你們似乎並沒有排查現場的其他廢棄車輛。我建議,你們帶著物證,再把同一個位置的廢車全部仔細搜尋一遍。」
城市廢車,又被人戲稱為殭屍車,很多車因為年代久遠,手續不全,車主寧願把車丟掉也不願意送去車管所。
如同破窗理論一般,那些廢車往往也不是單個出現的,只要有一個人把車遺棄在一個地方,很快就會有新的廢車出現,好像它們自己就會在城市裡繁衍一般。
那幾處現場也是如此,每個現場,都有幾輛廢車停靠在周圍,而警力問題,他們只查找了其中一輛。
蘇回所說的,是他們物證沒有排查到的地方,也是警方的盲區。
聽著蘇回的聲音,陸俊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他開口說:「多謝蘇老師,我會讓同事把這些車再核查一遍,搜集所有的證據。」
蘇回點了一下頭:「你們要抓緊時間,兇手近期可能會再次作案。」
話正說到這裡,辦公室的門被人打開,廖主任走了進來。
廖主任全名是廖長恩,今年四十多歲。他戴眼鏡,是位看起來和藹可親的中年男人,笑起來的時候還有單邊的一個酒窩,他看到了蘇回和陸俊遲便笑著道:「兩位久等了,下課以後,有學生追問了我幾個問題。」
陸俊遲道:「沒關係,只等了一小會。」
蘇回也跟著起身:「廖主任,我來拿蓋好章的文件。」
「蘇老師稍等,我馬上給你拿出來。」廖主任說著往裡揮了一下手,「陸隊長,你和我進去聊。」
廖長恩在裡面的桌子上翻了一下,取出一個夾子,從中拿出一張蓋了紅戳的證明,走出來遞給了蘇回:「蘇老師,你要的東西。」
蘇回伸手去接。
廖主任卻不急著給他,把手往回一收,叮囑了一句:「蘇老師,不是我說,這事有點危險了,你就算是為了做研究,也不用這麼拼命,更往嚴重點說,事情有點越界了,我們華警最多是個警局的輔助部門。」
蘇回的眼眸顏色在陽光之下有些淺淡,他側了頭微微蹙眉,似是沒有聽清:「什麼?」
廖主任本想敲打一下這位不服管教的老師,現在卻被一口氣憋住了,一時也判斷不出蘇回是故意的還是真沒聽清。
他既不想當著陸俊遲的面和個聾子一般見識,也沒有耐性把那一長串話再說一遍。終於把東西給了蘇回:「我說……算了算了,蘇老師,你自己注意安全。」
蘇回接過來道了一聲謝,疊了幾疊收好,放在褲子口袋裡,隨後就走出門去。
陸俊遲回頭看向這位蘇老師,剛才他還在和自己如常對話,只是身體會不自覺地右轉,有可能是右耳的聽力優於左耳。
從之前廖主任助理還有廖主任的反應,也可以看出,他的聽力有些問題。
辦公室里一時只留下了陸俊遲和廖長恩,陸俊遲起了個話頭:「廖主任,這位蘇老師……」
廖長恩毫不掩飾地苦笑一下:「有點奇怪對吧?看起來挺溫順的,可是……」廖主任說到這裡猶豫了一下,大概覺得陸俊遲是不相關的外人,忍不住吐槽了幾句。
「現在的年輕老師實在是不懂人情世故,資歷不高,眼睛卻看到了天上去,教書不用心,每天光動一些歪腦筋。說真的,我教書多少年,沒碰到過這樣的老師……最近又非要到白虎山監獄去,說是要做什麼論文課題,他又不是教犯罪心理學的,這不是自找危險嗎?我好心提醒他一下,結果在我這裡裝聾作啞的……」廖主任說到這裡長嘆一聲。
陸俊遲聽了這話,有點意外,他沒想到廖主任對這位蘇老師是這樣的評價,更沒想到蘇回是要到白虎山監獄去,那地方關押的可從來都是一些重刑犯,他自己就送進去過不少,輕的也至少五年起步,重的是要執行死刑的。
場面一時有點尷尬,陸俊遲接話道:「也許有能力的人,一般都有點傲慢吧。」
「哈,能力?」廖主任輕笑一聲,「希望他今年至少有一篇論文能夠登上核心期刊。要不然,暑假的教師述職還不一定好過呢。他不著急,我這個做主任的都要替他著急了。」
華警這邊一向是對教師的教研有所要求的,隔年會進行考核,其中硬性的規定是每兩年三篇普通期刊,老師們自動把要求提升了一個等級,掙扎著也要上一篇核心期刊。
華夏這方面的專業期刊不多,一共九本,也被人們叫做九刊。為了登上九刊,老師們可謂是削尖了腦袋,掙破了頭。
就廖主任所知,蘇回這個名字可是從來沒在那幾本刊物上出現過。
陸俊遲從廖主任這語氣里聽出來點幸災樂禍,看起來這院校里也不是一片淨土,該有的鬥爭一樣不少。
「不說那些了。「廖主任脫下了外衣,順手掛在了轉椅椅背上,這才回身開口道:「小張和我說過了,陸隊長把資料給我看看吧。」
陸俊遲把手中的資料遞了過去,腦中卻還在想著那位蘇老師之前的話,他還有點擔心蘇老師這一行的安全。
廖主任帶上眼鏡翻看著資料,神色越來越嚴肅……
一個小時以後,陸俊遲從廖主任的辦公室出來時,已經飢腸轆轆,他一邊打開了車鎖,一邊接到了喬澤的電話。
喬澤的聲音很傳來:「陸隊,我正和物證在現場排查呢。」
然後他壓低了聲音,「已經查了三輛廢車,物鑒的人說沒發現什麼新東西,都是車主留下的自然信息,有點不耐煩了……」
物鑒查找指紋,血跡,腳印等信息,這是個體力活又是個技術活。
本來查一輛車就很麻煩了,現在忽然要多查看好幾輛,還不知道要查點什麼,有怨言是自然的。
陸俊遲不在,喬澤歲數太小,有點壓不住場。
「老韓帶隊嗎?」
喬澤嗯了一聲。
陸俊遲叮囑喬澤:「你儘量哄著他們,幫他們買點飲料,菸酒什麼的,或者中午一起吃個飯,回頭給你報銷。」
喬澤往一旁走了幾步,壓低了聲音又問:「請東西還是其次……陸隊,這是從廖主任那邊得到的側寫結果?確定可以有發現嗎?」
喬澤最怕的是無功而返……
「不是,是一位犯罪社會學老師的建議……」陸俊遲忽然想到,那位蘇老師並沒有解釋其中的道理和原因。
「陸隊,廖主任那邊呢,有什麼有幫助的信息沒?」喬澤問。
陸俊遲對剛才的談話略微失望:「我和廖主任仔細聊了聊,覺得他的一些建議有些偏理想化,不好落地。」
剛才的談話時間很長,可有用的結果卻不多,廖主任說的很多事,陸俊遲也早就有推斷。
廖主任還分析出,兇手可能幼年期遭受過虐待和欺負,可能家庭不幸福,喜歡獨處,這些聽起來是有道理的,可是並不能讓警方提取到有效信息,更不能幫助他們抓到兇手。
其他的還有一些此類人群的占比數據,相關的學術論文……
聽到後來陸俊遲越來越無奈,那些數據無法幫助他們把這個男人從千萬的適齡男性之中篩選出來。
話題到了最後,廖主任似是無意的,提了一下他們重案組顧問人選的事……
陸俊遲雖然敬重廖主任,但他覺得這位廖主任並非良選,很快就岔開了話題。
正回憶到這裡,陸俊遲聽到手機那邊朦朧傳來物鑒的聲音:「喬警官!就差最後一輛沒查了。」
喬澤忙道:「韓頭辛苦了,我馬上過來!」
陸俊遲想了一下,越發覺得自己之前的決策有點武斷。
如果這次找不到東西,大家的檢查方向是錯誤的,他估計得去物鑒中心登門賠罪了。
按照正常的思維來說,一堆廢車之中,能夠找到一輛存著東西的已經實屬不易,兇手怎麼還會和其他的車有關係呢?可是在剛才,他就是沒有理由的相信了那位蘇老師的話……
面對那位蘇老師,陸俊遲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還有信任感,他覺得眼前的人所說的話一定是有原因,有道理的……
陸俊遲正在愣神之間,忽然聽手機那邊一陣嘈雜,喬澤慌忙道:「陸隊,等一下和你說哈……」
對面的嘈雜聲忽然更大,偏偏模模糊糊的,完全聽不到在討論什麼。
陸俊遲隱隱覺得有些情況,他緊張起來,不自覺地坐直了身體,攥緊了手裡的手機。
然後他就聽喬澤的聲音激動得發顫,語氣中還透露著難以置信。
「頭!我們在最後一輛車上發現了大量痕跡!」
原來那位蘇老師的建議是正確的。
之前找到的那輛廢車是陳列室,而旁邊的一輛,才是遊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