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半的咖啡廳里,這場談話還在繼續。
陸俊遲的三觀被刷新了,聽完了蘇回的描述還沒反應過來,低頭思索著。
蘇回望著陸俊遲眨了下眼,嚴謹地糾正道:「所以,陸隊長你剛才有個詞用錯了,兇手是個變態,但是他不是瘋子,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的思維非常縝密,也很會掩藏自己。你們之所以在那些車裡發現了不同的痕跡,是因為他把那些東西,變成了謀利的商品。」
「商品?」陸俊遲皺眉消化著信息,「難道華都有這樣一個隱形的消費網,專門賣這些東西?」
「這個世界上,有賣女人的,也有賣孩子的,還有賣器官的,甚至還有賣屍體結陰親的。在那些普通人不留意的地方,超過底線的骯髒之事太多了。這些,又有什麼是不能賣的?」蘇回頓了一下又說,「只要是有需求就會有市場,儘管難以想像,但是有人喜歡這些東西,就有人提供這些東西。不過這種愛好也有一定特點,大部分喜歡手的人,很少喜歡腳。所以這兩樣商品,是針對不同客戶人群的。」
陸俊遲反應了過來道:「所以那些車上是……」
蘇回點頭:「那些車上,是有人留下了一些證據和痕跡,但是那些是購買的人留下的,他們並不是兇手。兇手在販賣那些殘肢時遇到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的那些客戶並沒有固定的,安全的場所用來儲存殘肢,所以他才想到了利用廢車黑市的方式,解決了客戶們的後顧之憂。也讓他們感覺更加安全,他的生意才會更好。而那些廢車的車鑰匙,有可能是他從偷車賊那裡買到的。」
陸俊遲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但是蘇回的話,很好地解釋了眼前這種怪異的狀態。
「如果我的推斷沒有錯的話……」蘇回抬起眼眸看著他慢慢道。
陸俊遲整理著思路:「兇手可能是在通過關係網販賣殘肢,他把那些殘肢賣給有特殊嗜好的人,並且提供廢車作為他們的儲存室以及遊樂場,告訴他們使用規則以及方式。」
蘇回點頭:「兇手大概也是意識到了這種儲存方式的危險性,他想通過多輛廢車把線索和他的客戶們隔斷開來,這樣的計劃差一點就成功了。」
如果沒有孩子們碰巧打破了其中一輛廢車的車窗的話……
蘇回望著他,他喜歡陸俊遲的一點就透,這樣讓他這個老師做得很有成就感。
陸俊遲繼續去理蘇回話里的邏輯,「這麼說,兇手是在根據客戶的需求進行定製?那他為什麼又要做這樣的事?是為了錢嗎?」
「不……」蘇回瞳孔在陽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朦朧,但是又清澈極了,「你可以根據案件的細節以及兇手的行為方式看出來,他受過高等的教育,他很聰明,他有充足的時間,這樣的人應該不缺錢財,他可能是在藉此接觸更多和他一樣的怪物,削弱自己的罪惡感。」
「而且,兇手也有喜歡的東西,他喜歡殺人。對於連環殺手而言,戰利品可以讓他反覆回味行兇的過程,讓他們的控制欲得到滿足。他一定也是喜歡收藏藏品,才會想到以此販賣牟利。只不過,他的藏品可能是和這些人的喜好不同。你尚未找到他的圖騰……」
聽到這裡,陸俊遲想起了之前那個人對他說過的話,大部分的連環殺手都會收集一些被害人物品,以此作為自己的戰利品。在被調查之中,那些戰利品因為獨特性,會被警方作為兇手的圖騰。這個兇手應該也不例外。
解釋完了這一切,陸俊遲的思路清晰了很多。
陽光之下,蘇回的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他的神色平靜,面容俊秀,看到這樣一位賞心悅目的美人,只讓人覺得人世美好,可是他嘴裡說出來的話,卻是世間最黑暗的那一部分,讓人驚心動魄。
這時候,喬澤端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過來了,在電腦上可以看到幾段視頻,視頻的角落位置上,坐了一個長發的「女子」,可是他卻比一般女人要高大一些,那人的臉長得並不難看,甚至有些陰柔嫵媚,讓他在女裝時也毫不違和,這大概就是沒有人發現和戳穿他的原因。
監控畫面中,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佟蕭的身上。
而那時,身處危險的佟蕭並未察覺……
「兇手很可能就是這個人,能夠通過他的支付方式確認信息嗎?」陸俊遲問,如果對方是用網絡付款的方式,那他們就能夠找到他的身份了。
喬澤遺憾道:「都是用的現金……」
「面部分析呢?」
「兇手化了妝,而且像素不夠,可能比較難排查出來。」
「通知華都所有咖啡店的店長,讓他們留意是否有類似的客人出現,一旦有人失蹤,要馬上和警方聯繫。」陸俊遲飛快下著決斷,「調取其他兩家咖啡店以及附近的監控,看看能不能找到嫌疑人的路線,或者是車輛。」
陸俊遲思考著,還能怎樣把這個兇手找出來。
蘇回吃完了午飯,站起了身:「感謝陸隊長的款待,我還可以幫你們提供一個小小的思路。」他頓了一下道,「我覺得你們可以找一下,他光顧咖啡店後那幾家咖啡店送出去的垃圾。」
「垃圾?」喬澤感嘆了一聲。
「是的,垃圾能夠告訴我們諸多信息,特別是兇手食用過的餐具,紙杯,食物殘渣,如果運氣好的話,上面可能會有他的指紋以及DNA。」看喬澤和陸俊遲愣神,蘇回進一步解釋道,「一般咖啡廳的垃圾都會用專用的垃圾袋,這些垃圾送到垃圾處理場,幾個月都不一定能夠輪到填埋。」
喬澤皺眉,「可是那麼多垃圾,我們怎麼可以分辨出,哪些是兇手留下的?」
陸俊遲思考了一下,理清了思路:「根據監控可以發現,兇手一般是下午客少時到店的,那時候的客人不多,按照咖啡廳的規定,員工下班前是要把垃圾清空,所以嫌疑人留下的垃圾一定是在最少的那個垃圾袋中。很多客人會隨著把小票扔掉,也就可以幫助我們確定日期和時間。」
監控上可以看到兇手買了什麼,他來過幾次,他們可以採集對應日期的垃圾進行比對。
「還是陸隊聰明!」喬澤興奮了,「謝謝蘇老師……」
陸俊遲也對蘇回道了一聲謝,這個方法是個精細活,雖然有點麻煩,但是理論上是可行的,只不過除了努力,還需要一點小小的運氣。也許兇手的指紋和信息很快就可以找到,也許需要排查很久。
所幸的是,這位兇手的罪行以及行為方式已經開始從模糊不清到逐步清晰。
有警察過來向陸俊遲匯報,等他處理完了問題,蘇回已經離開了餐廳,穿過了前面的街道。
陸俊遲這才想起來,他忘記問蘇回的微信了。
在發現殘肢的第五天之後,案情終於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凌晨時分,負責盯梢的刑警在第三處廢車群旁,捕獲了一名鬼鬼祟祟的男子。
在核驗之後,他們很快證實,這個人曾經在廢車之中留下過指紋。
陸俊遲早上趕到總局時,男人已經被關在了審訊室里開始了審問。
他走入觀察室時,鄭柏和喬澤正在裡面問話。
看到陸俊遲進來,重案組負責記錄的女刑警夏明晰把相關的資料遞了過去。
陸俊遲的目光在表格上掃過,這個男人名叫詹興榮,是一位打理裝修材料的小老闆,他的年齡32歲,受過高等教育,看起來就是個白胖的小胖子。如果不是證據確鑿,人們難以把眼前的這個人和這起兇殘的案件聯繫起來,更無法和那些奇怪的嗜好聯繫起來。
「……我真的是無辜的,我也是好奇……而且,我買的時候,並不知道那是死人的還是活人的,我和這個殺人狂沒關係啊。」
喬澤冷笑著戳穿了他:「詹先生,你昨晚去那附近,還不是抱著僥倖的心理,想要把東西拿回去嗎?」
「我……」詹興榮被戳破了心思一時語塞,他擦了擦眼角,「我這樣,不犯法吧……」
「當你做了那筆交易,就已經犯了罪。」鄭柏跟著施壓,「你現在最好老實交代,你是從什麼地方買來的,也許態度好,還能夠徵求輕判。」
小胖子開始捂著臉哭:「你們別把這個事情告訴我家裡人。如果被人發現了,我就社會性死亡了……」這個秘密猶如他藏在壁櫥里的骷髏。
鄭柏對他並不同情,冷聲道:「你先招供了,其他的再說。」
詹興榮的一雙眼睛是紅的,他猶豫了一會,知道自己脫不了罪,還是老實說了:「之前是圈子裡一位老人介紹我的,他說,有靠譜的人出貨,就是有點貴……然後我就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加了網上的一個號,我開始也擔心被騙,畢竟是好大一筆錢,誰的錢也不是大風颳來的,我嘗試著查過他的IP,發現是在國外,號碼我可以給你們,不過後來也沒見他登陸過了……」
「交易的方式,時間是?」看詹興榮很快招了,喬澤順著問下去。
「最初說的是十五萬一雙,我說沒那麼多,就變成了八萬一只。我說,我沒有地方存放,他就說,再加兩萬,他可以提供交易用的廢車。那個人……他只收現金,交易是在指定的廢車裡進行的,我收到了一個車鑰匙,打開車門在車前方的抽屜里放進去了十萬。隔天我就又收到了兩個車鑰匙,還有使用說明。我去了以後,就在一輛車的后座下找到了一個盒子……」
說到這裡,詹興榮的眼睛裡划過了一絲恐懼:「我……我真的以為他是在火葬場工作的,所以才能夠拿到貨的,我要是知道有問題,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
「對方還說了什麼?或者還有什麼你能夠想到的細節?」
「當時那個人列的規矩很多,比如說,去的時間不能早於晚上十點,不得晚於早上六點,在車裡的時候,要鎖門,不能開燈,只能用手電,拿出來以後,只能在另外一輛黑色車窗的車裡看,看完了要放回盒子裡去……」
喬澤問出了關鍵的問題:「你知道那個出貨的人叫什麼嗎?」
詹興榮頓了一下,咽下了口水:「我只知道,圈子裡的人,都叫他『屠夫』。他可以滿足人們的各種需求,甚至花足夠的錢,還可以有……」
聽到這裡,負責記錄的夏明晰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小聲道:「真是變態……居然把被害人的遺體再拿出來販賣。」
陸俊遲雙手抱臂道:「人都殺了好幾個了,你指望,這樣的人還會有什麼道德底線?」
讓陸俊遲感到驚異的是,這位事主講述的情況竟然和蘇回之前的分析基本完全一致。那位蘇老師看起來果然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
案情終於有了進展,警方也終於知道了他們所要面對的對手是誰……
屠夫。
把無辜的女人視作羔羊,甚至視作他的商品。這位兇手果然是人如其名,膽大包天,極度扭曲,同時又心思縝密。
蘇回第二次來到白虎山監獄的時候,時間比上次晚了一些,他已經熟門熟路,和獄警打過招呼,還是來到了那間審問室。
宋融江進來以後,整個人明顯比他上次所見時頹廢了很多,他的頭髮更加凌亂,黑眼圈也冒了出來。
距離宋融江的死刑還有不足十天,他一向心大,可真的到了這種時候,他也開始害怕了起來。
生命的倒計時給了他巨大的壓力。
不管他的內心怎麼想,身體開始從本能上抗拒和畏懼死亡。
宋融江接過了蘇回遞過來的煙,首先開口道:「蘇老師,你遲到了,我還以為,你可能不會來了。」
在蘇回出現之前,他已經等得有些焦躁不安。在死亡倒計時開始之時,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開始期盼這場談話。
蘇回道:「對不起,今天市內有點堵車。」
宋融江呆了一瞬,反應過來:「今天是周五了。」然後他看向蘇回問,「你會來看我的死刑嗎?」
蘇回自認為他們之間的關係搭建是成功的,現在,宋融江已經沒有了最初的防範,甚至因為長久沒有人到訪,而又臨近死亡,對他產生了一些微妙的依賴。
蘇回問:「你希望我來嗎?」
宋融江遲疑了一瞬,似乎是想像了一下蘇回過來能夠做什麼,然後他搖搖頭說:「算了,還是不要來了,也沒什麼好看的。」
今天的話題是上一次話題的延續,蘇回著重問了宋融江對人的感受,這種感受包括對男人,也包括對女人。
那些人都是在他生命之中存在過的,親屬,母親,父親,同學,老師,同事。
蘇回問得很細緻,似乎是希望通過這些人物關係把宋融江的整個前半生搭建出來。
其中有一些人和關係蘇回事先做了功課,甚至是電話過去詢問過,隨著談話的進行,他更為走近了宋融江的世界。
他提到男人和提到女性的用詞都是不一樣的。
蘇回敏感地發現,他對女性帶有濃烈的質疑,還有一種輕視感以及厭惡感。
猶如他在第一案中,對那個被害人的否認置若罔聞,他只堅信自己認為的結果,這種態度貫穿在他和女性的所有相處交流之中。
從根本上,宋融江就認為很多女人是在說謊的,他不相信她們。
與之對應的,他只相信自己對於她們的判斷,其中有一些部分甚至是他自己腦補出來的。
蘇回判斷,這種習慣可能和宋融江的母子關係有關,還有可能是源自於他青少年時期受到的背叛與傷害。
這些也和他的受害人選擇是有關聯的。
蘇回還能夠從宋融江的某些話語之中,捕捉到一種留戀感,他是在尋找什麼。
但是在他的反覆試探中,並沒有找到明確的相關人或者是事件。
宋融江對此保護得很好,每當蘇回問到相關的問題,他就會有些急促地把這些問題繞過去。
顯然,和裴薇薇的所在一樣,這是一個宋融江的保護點,是別人所不能知曉,無法踏入的禁區。
蘇回意識到,宋融江是不會在這些問題上說實話的。
他想要帶著這些秘密走向死亡。
由於蘇回在反覆問詢他的青少年時期,宋融江最後已經出現了明顯的不耐,他狠狠吸了一口煙說:「那些事情和我現在的犯案沒有關係。今天的談話什麼時候能夠結束?」
「就快結束了。」蘇回說著,被煙味嗆得側頭咳了幾聲,他再次把問題引導到了案發日的一些細節,他需要把話題引入宋融江的舒適區,那樣他才會對談話有所期待,才會說出更多有用的信息,更多有價值的實話。
宋融江很明顯又興奮了起來。
「你知道嗎?蘇老師,當她們停止掙扎的時候,那感覺太美妙了,我感覺自己已經和她們完全融於一體。」宋融江頓了一下,目光中閃著光,他吐出了一股白煙,「我感覺,我把她們還給了死亡……」
這是狄金森的詩,她對死亡有著雙重的理解。
蘇回深吸了一口氣,又被煙味嗆得咳了幾聲。
他能夠讀懂這些人,能夠走入他們的思想之中,像是走入迷宮,他揭開一個一個的謎團,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喜歡這些。
但是他必須那樣做,因為這樣才能夠探知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揭開令人困擾的謎題。
蘇回可以感覺到,他距離想要尋找的答案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