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魯曼歷五六六年三月自由都市暹羅
晨風送爽,拂曉的天色,因為厚密的雲層,而顯得有些陰霾,看來,對暹羅人民而言,今天似乎不是個好天氣。
同樣的,對蘭斯而言,這天氣也的確不好。累了一整天,東奔西跑地到處奔波,現在只想一頭鑽進被裡,蒙頭大睡,無奈還有許多事需要考慮,只得紅著雙眼,靜靜思索。
昨天真是非常倒楣,不知所謂地出生入死幾次,半分進帳也無,連用的刀都不知道在混亂中丟哪去了,實在是大大虧本的一門帳。
在一旁,有雪自背包中取出了簡陋的炊具,弄來些乾柴生火,做起早點來。雪特人習慣流浪為家,這些小本事早是熟手家生,只見他烹磚為茶,融酪成粥,沒幾下便弄出了幾樣小點。
源五郎跟在一旁,捲起袖子幫忙。他此時已換回男裝,看上去更是俊美無瑕。因為沒有現成的衣服,只得向有雪借,雪特人身材多是矮胖,源五郎穿在身上自然不合,好在那褲子的質材特別,是產於自由都市的一種植物絲所編,具有相當程度的伸縮性,是以源五郎穿上去還不至於鬧大笑話。
最惡形惡狀的是花次郎,一點起身幫忙的意願也沒有,大剌剌地躺在地上,鼾聲大作。自從昨晚相逢後,這人不是喝酒就是睡,蘭斯可以想見這人平時的生活,真是糜爛到了極點。
在所有人中,最令蘭斯感到戒心的,就是眼前的這口睡豬。迄至目前為止,這人的來歷、身份、意圖,完全不明。源五郎尚可解釋說是因為無處可去,感念相救之德,所以跟在自己一邊。
可那花次郎又是為了什麼?雖不知這人武功深淺,但看他腰間那柄證明騎士身份的光劍,怎樣也該比自己為強,蘭斯實在有些不懂,這人跟著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
「喂!開伙羅。」諸般東西調理完畢,有雪出聲招呼。
「好香啊!」花次郎把眼一睜,搶到火堆旁,拿了東西便往口中送。
「一人一碗,大家別搶。」
「不公平,為什麼那碗比較大」
「那碗是我……是我要孝敬給大哥的。」
沒聽出有雪語氣的轉折,蘭斯嘿嘿一笑,捧起稀粥便飲,一面打量花次郎的形貌。
相貌是挺俊的,年紀也應該不大,可惜少了股英偉挺拔的男子氣概,兩眼中只有因酒而迷離的醉意,打扮又邋遢,全身上下除了那柄光劍外,找不到什麼值錢的東西,顯然生活潦倒,不過,盡避神色很是憔悴萎靡,卻不像個壞人。既然如此,他為啥像跟屁蟲似的不請自來。
「大哥,您對以後有什麼打算?」碗底稀粥將空,源五郎放下碗來,出聲發問。
有雪點頭稱是∶「是啊!大哥,你瞧瞧咱們這夥人,要錢沒錢,要糧沒糧,個個都是邋遢樣,真他娘的是寒酸,這麼下去可撐不了幾天了。」
蘭斯沈吟不語,卻將眼光瞥向花次郎。
花次郎會意,悶哼了兩聲,道∶「兄弟我呢,作個自我介紹,小姓花,行二,朋友們起個渾名,花次郎……」
話沒說完,有雪中途插入一句,「你姓花,和長安花家有什麼關係。」
花次郎一愣,嘿嘿笑道∶「兄弟我嘛!不在幫派不在會,三江五湖沒名位。不過是花家外門一名見不得人的小角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就這麼輕輕一語帶過。
蘭斯問道∶「什麼長安花家?」此言一出,花次郎、源五郎俱是睜大了眼睛,像瞧見什麼不可思議的事物。
有雪有過一次經驗,連忙替蘭斯解圍,道∶「黑魯曼花家,七大宗門之一,有道是∶『珍珠鞍,輕騎馬,一日看盡長安花』,就是指黑魯曼的長安花家。」
九州大戰後,七大宗門趁勢興起,各霸一方,其中,花家以開設牧場,販賣良馬而致富,其當家主更雄心勃勃,將鉅額財富投資利用,聘請高人,教育族中子弟,以人才來達成優性循環,如是數代,花家人才鼎盛,擠身當世七大宗門之列,雄踞黑魯曼西南。
花家馬,名揚天下,而花家武學,更以輕功、腿法馳譽於風之大陸,有鑒於花家勢大,天下姓花之人,無不設法攀上關係,好在行走江湖時得益良多。
然而,花家依照祖規,歷代均分長門、旁枝,旁枝的花家子弟傳兩代後即除名於外門,不再依照族譜命名排行,也算不上是所謂的花家人。花家年輕一代的子弟,均是「風」字輩,花次郎連族名也沒有,自然是早給族譜除名的小人物了。
花次郎道∶「兄弟我呢!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天生的資質差勁,學藝不精,靠著幾套三腳貓的武功,浪跡天涯而苟活至今,也是趣事一件了。」
蘭斯聽得臉上一紅,花次郎固然是自我陶侃,但他蘭斯又如何不是這樣,習武未成,急急忙忙地闖蕩江湖,想要出人頭地,能夠存活至今,非獨是趣事,簡直是奇事了。
「至於兄弟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呢!嘿嘿。」花次郎乾笑兩聲,朝源五郎看了一眼,面露尷尬之色,笑道∶「說來好笑,昨日在酒樓,兄弟我見這位五郎……嘿嘿!五郎兄弟,那個真是貌美無雙,心下神魂顛倒,就這麼迷迷糊糊地跟了來,想一親美人芳澤,哪知……」
蘭斯、有雪對望一眼,俱是點頭,心想女裝的源五郎,那個模樣的確是人間絕色,也難怪花次郎一見之下,色授魂與。
想起來也沒錯,蘭斯依稀記得,從昨晚到現在,花次郎的一雙眼睛,總是在有意無意間瞥向源五郎,這麼說,這個人果然是……唔!真是危險人物,自己不是那個圈子的,最好還是離他們遠一點。這樣一想,蘭斯不自覺地往後移了移。
「就是這樣,我便跟了來。不怕說與大家知道,小弟的武功是個半調子,高不成低不就,只能靠這傢伙騙點飯吃。」揚了揚手中光劍,花次郎道∶「最近年月不好,無以為計,恰巧聽到幾位的雄心壯志,所以厚著臉皮來入個夥,希望共謀一番事業。」說著,和身長長一揖。
蘭斯欠身還了一禮,心底卻在盤算這些話的真實性。
花次郎的話是真是假,只有他自己才曉得。是真,是假,倒也無所畏懼,反正自己這夥人一窮二白,壓根兒也就不用擔心被圖謀些什麼。
「再說……」蘭斯朝直嚷著吃不飽的有雪瞥了一眼。要講不可信任,這大陸還有比雪特渾球更糟的東西嗎?
無論如何,眼下是湊到四個人了。一個盜賊、一個騎士、一個雪特人、一個……呃!人妖,盡避橫看豎看,這都不太像是稱頭的戰力,但好歹也算是個集團,有起碼的行動能力了。
一旦組成了團體,蘭斯的腦筋就動得很快,離開杭州以後的日子,他並不是無所事事,相反的,藉由指揮多次的掠奪行動,蘭斯開始學會了謀定而後動,而在召集同志、組織隊伍、指揮掠奪的過程中,這名男子發覺自己有著某種水準的領導天分,換言之,他頗能依照團體的特性,而制訂出合適的大方向。
從構成戰力的角度來看,源五郎、有雪只是兩包巨型垃圾,不可能在實戰中幫上什麼忙,但是,從另一面而言,源五郎的美貌,或許可以在誘惑敵人、刺探情報上發揮作用,而雪特人的見聞廣博,也是個不可多得的助益。這兩人都是極有潛力的。
而主要的戰力,就是在自己與花次郎的身上了。
「可是這樣不行啊……」蘭斯暗自沈吟。
泵且不論花次郎是否值得信賴,就算他是真的全力以赴,再加上自己,也不過才相當於一名C級騎士的實力,絲毫沒有硬碰硬的可能。
如果是打劫鄉村,或許還有希望,可惜這裡是自由都市,城內警備隊具有相當的水準,若是貿然行搶,只怕腳還沒踏出苦主大門,就給警備隊活逮,屆時被問起誰是主謀,這雪特人在胡天胡地說書一番,自己的小腦袋就很有機會和身體說永別了。
至於打劫富商,那更是休提,值此亂世,哪個有錢人不是聘請大批人手當保鏢,其中也該有騎士級的人物吧,暹羅雖非繁榮大都,但從另一方面而言,卻已是東方家的勢力範圍,說不定內中有高手埋伏,一舉一動都得當心。
有雪口口聲聲說要作大案,但是憑現在的實力,尚不足以策定什麼好計畫,自己對暹羅城的人文也不熟,不曉得肥羊數目,自然更找不到對象。
唉!講到肥羊,有什麼肥羊肥過昨日那支隊伍了,有錢人真是造孽,那些口玉箱子,隨便給自己一口……不,半口就夠了,怕都有幾年的安樂日子了吧,無怪昨日行搶者前仆後繼,個個都像發了瘋似的。
想到玉箱子的珠光寶氣,蘭斯不由得吞了口饞沫,他干盜賊也有好幾個月了,見過若干金銀珠寶,可從來沒想過人間有這等奢華風光。
「嘿!能掠奪這些財寶,這才是大丈夫所為,打家劫舍不過是三流的盜賊行為,就像扮家家酒,那是根本不值一提的。」蘭斯不禁有這樣的想法,可是念及東方家高手一招鎮住全場的驚人武功,自己拖命而逃的狼狽,此刻思之猶自心有餘悸。那口肥羊扮豬吃老虎,自己是怎樣也吞之不下了。
「而且,這時隊伍也早該上路,追之不及了。」給昨天那一鬧,這支迎親隊伍必定加快速度,及早進入東方家腹地,以東方家勢力之強,那時便是向天借膽,也無人敢在老虎嘴邊拔毛了。
這頭肥羊去了,只得在暹羅城中另找肥羊了,但該怎麼找呢?蘭斯為此苦惱不已,本來他此行的目的純為偵察,多生事端實是不智之舉,這點他自己也曉得,但不知怎地,心裡又有種渴望,很想自己獨力做些事出來,證明毋須倚仗團體,他蘭斯大爺也能有所作為,好好露臉一番。
「所以,如果能拿點東西再回去,那是再理想不過了。」這就是蘭斯的想法。
但是許多事不是光想就想的到的。蘭斯一面苦思,一面瞥向那群不怎麼可靠的夥伴,卻見有雪已與花次郎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來,內容都是風花雪月,言不及義,這是雄性動物普遍的通病,無關種族。
「可惡,怎麼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在真的動腦筋,這是領導者悲哀的宿命嗎?」察覺自己的徒勞,蘭斯有些火光,但惱怒中也有幾分身為「領導者」的自豪。
「大哥。」源五郎不知什麼時候踱到身旁,微笑道∶「光在這裡想,想一百年也想不出結果,還是進城看看再說吧!」
出奇意料地,蘭斯發現,源五郎有對好看而深邃的眼睛,而其中,隱然散發著某種智慧的光彩,使人為之信服。
蘭斯道∶「也對,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啊。」
站起身來,蘭斯大聲宣布了其盜賊集團的方向,進城去也。
城門和昨天沒什麼差別,但警戒卻是明顯增加了,有較平時多出一倍的警備隊,在城門口盤問檢查著出入行人。
「怎麼回事,城裡又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曉得,可能是昨天暴動的餘波蕩漾吧。」
蘭斯點點頭,有雪的解釋是目前僅有的可能,至於新的資料,就得要入城後再搜集了。
有鑒於昨天在城門口,與守備兵發生過毆鬥,蘭斯取了副假鬍子黏在臉上,扮成個隨處可見的虬髯漢子。他一晚沒睡,眼中滿是血絲,甚是憔悴,再扮成這副模樣,更是大見潦倒,很似一個千里跋涉的逃犯。
依足雪特人的規矩,看到別人有新打扮,不分青紅皂白都要先夸一番。有雪搶先贊道∶「哇!大哥,果然是能者無所不能,天生的英雄人物,怎麼打扮都有英雄氣概,想不到您用鬍子遮去大半邊臉以後,模樣反而更加威武了,真是讓小弟……」
「等一下!」
「大哥有何吩咐?」
「你說,我遮去大半邊臉反而好看。」蘭斯兩眼一翻,道∶「那你的意思,是指本大爺相貌醜陋,還不如乾脆把臉蒙了,免得嚇人是不是?」
「啊!我……這……」有雪一呆,這才想到馬屁拍在馬腳上,還來不及更正,已被蘭斯狠狠的一拳打在頭上。
見到這一幕景象,源五郎只是微笑。其實,他們這一夥人,花次郎邊幅不修,有雪形貌猥瑣,蘭斯身上的污泥未盡,自己又穿著不合身的衣服,可以說是個個衣衫襤褸,直如難民,寒酸狼狽尚有不及,何來威武之有。
花次郎沒有其他的言語,只是自顧自的猛灌酒。打從他昨晚出現以後,就一直酒不離手,對其他事漠不關心,教人不由得懷疑,臨敵之際,他會否在斃命於敵人劍下前,先行醉死。
四人依次序經過城門,守備兵一一盤問,到了蘭斯時,守備兵瞧了他一眼,尚未問話,忽然臉色大變,向同伴處跑去。
蘭斯大感不妙,這守備的眼神他很熟識,憑著職業直覺,蘭斯當然知道那是看到了犯人的眼神。
有雪湊近身來,低聲問道∶「大哥,怎麼搞的,不會是案子發了吧!」
「我也奇怪。」蘭斯含糊應了一句。其實他自己也大感奇怪,幾個月來,是做了些搶劫案,但那都是在黑魯曼邊境,與這裡相差了十萬八千里,而且規模也都僅止於地方盜賊,怎也不會弄至被國際通緝啊!
再說,自己為了避免這類困擾,還特別化了妝,也沒有理由被人認出,怎麼這守備兵一見他就好像見了江洋大盜,這就委實令人不解了。
源五郎道∶「大哥,我瞧情形不大對,趁早脫身吧!」
蘭斯點頭道∶「沒錯,大家快點入城。」說著,卻是一把扯過有雪,不讓他有叫嚷的機會。雪特人的記錄不良,倘若他突然發揮起民族劣根性來,那後果可是大糟特糟。
花次郎嘟囔道∶「不過是群守城兵,有什麼好怕的呢,退卻對騎士來說是種侮辱啊!」但是因為團體中的非騎士占大多數,這名醉眼惺忪的騎士也只得跟著偷跑。
四人混在出城的人群中,躡手躡腳地出了城門,有雪回頭探望,確定沒有他人跟著追來,心下大定,長長吁了口氣。
「呃……大概是我們太敏感了吧!」蘭斯打了個哈哈,正要說話,卻聞後方一聲沈悶巨響,城樓上拉動繩索機閥,兩扇城門緩緩地關了起來。已進城的民眾被趕的四處奔走,還沒來得及進城的民眾大聲呼叫,想趁縫隙擠進來,卻給兵丁擋在門外,情形亂成一團。
事情發生的突然,蘭斯腦筋一時轉不過來,還想慶幸自己動作快,進城的早,源五郎在旁低聲道∶「不好了,大哥,這是瓮中捉鱉啊!」
蘭斯隨口應道∶「什麼瓮中捉鱉?」說到一半登時省悟,對方定是怕擒拿不成,反給自己逃出城去,抓拿不易,所以故意放自己入城,再關上城門,斷絕後路,好來個「囊中取物」。
一想通這道理,蘭斯登時大叫不妙,道∶「不好,大家快跑,官兵馬上要來了。」話雖如此,蘭斯仍摸不著頭腦,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大案子,能鬧得這麼勞師動眾。
四人狂奔而去,沒跑過幾條街,剛跑到條十字路口中央,只聽得一聲呼哨,人馬聲嘩動,數十名守備兵自街頭街尾竄出,潮水似涌了過來。
「抓拿淫賊。」
「莫走了那淫賊,捉到了重重有賞。」
「小心,上頭說這淫賊的武功厲害,可別給他跑了。」
呼喝聲中,四人已被遙遙圍住,困在中央,守備兵似是顧忌四人反撲,並不一下擠上,只是慢慢逼近。有雪臉有懼色,推推蘭斯,道∶「老大,怎麼你平常做的是這等買賣?」
蘭斯道∶「別胡扯,這事與我無關。」他蘭斯大爺最多也不過攔路行搶,至於擄劫婦女,雖然平日反覆想過好幾遍,但因為被人盯的緊,連摸摸手的機會也沒有,何來淫賊之說。
不是自己,當然也不會是雪特人,那最有可能的人是……?沒等蘭斯開口,花次郎從葫蘆中喝了口酒,橫了蘭斯一眼,冷然道∶「不是我。」
「不是你。也不是我,更不可能是這貓眼渾球。」蘭斯把掌一拍,道∶「五郎,你老實招來,不要連累兄弟們?」
源五郎一呆,正不知該怎麼答話,有雪怪叫道∶「大哥,你別開玩笑了?」
一旁花次郎心下暗笑,源五郎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樣,說他是淫賊還真沒人肯相信,倒是那張天生麗質的俊臉,說是有女子投懷送抱,這才是一點也不稀奇咧。
因為罪名太過費疑猜,四人對被包圍的事實都有些欠缺真實感,你一言我一語地脫罪起來,所幸守備兵似乎對他們非常顧忌,雖是團團包圍,卻不敢進逼,這才讓四人有時間大唱雙簧。
有雪喃喃道∶「傷腦筋,剛進城就被圍起來,這是出師不利啊!」
「各位大哥,不知道我們犯了什麼罪,這麼勞師動眾啊!」蘭斯展開以往的談判功夫,一面胡扯,一面觀察可以逃脫的路線,「如果是要抓淫賊的話,那就先抓走旁邊這個胖子好了,他是雪特人,雪特人一向好色,你們要找的淫賊一定就是他……」
「無恥的賊,還在瞎扯。」一名領頭的官兒排眾而出,卻又刻意保持了相當的距離,顯是忌憚蘭斯一行人的武功厲害,他厲聲道∶「你這無恥賊人,上月在雷因斯連壞三十三家閨女名節,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先後行搶七戶富商,罪大滔天,雷因斯特別發下通緝公文,要求四方邦國聯手緝拿……」說著,手一揚,便是一張圖像清晰的海捕公文。
鮑文上,三個大字寫明了匪徒的姓名,「柳一刀」;上方另用硃筆批了『悍匪』二字,其下儘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書,講清匪徒的罪行,末了還標明了「懸賞金幣五百枚」的重量級懸賞。而在文字之下,一張虬髯漢子的圖像,虎背熊腰,昂首顧盼,看來甚是威武,且有一種滿不在乎的倨傲氣勢。
而那正是蘭斯現在的模樣。
「怎……怎麼會有這種事……!」
蘭斯幾乎是傻了眼。他是為了隱藏相貌所以才特別戴上假須,哪想到反而惹來這等麻煩,更妙的是,圖像中人的神韻活靈活現,完全就是自己平時的縮影,此刻便是摘去了鬍子,只怕也沒人肯相信這不是同一人。
朝另外三名夥伴望望,蘭斯無由地一嘆,不是「只怕」,是百分之百的肯定。那畫像更有一古怪處,畫中人的眼神,不知怎地看來非常邪惡,任是誰看了都會認定這是大奸大惡之徒,這更是教自己百口莫辯,雖然熟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其中的差別,但這當口卻是去哪找熟人。
「天殺的,怎麼天底下真有這麼巧合的事?」蘭斯心裡大呼冤枉,知道一場硬戰必然無幸,當下腦筋急轉,籌謀脫身之計。對方的陣營里好像沒有騎士級的人物,也難怪,這裡是農業都市啊……嗯!如果只是單純的人多,應該逃走有望……
「柳一刀,你別自恃武功高強,雷因斯幾次圍剿都抓不住你,老實告訴你,我自由都市可不是……」
那官兒雜雜絮絮的說了一堆,猛然驚覺,公告上說柳一刀是一流高手的級數,數度逃過雷因斯政府的追緝網,武功非常厲害,不然也用不著五百枚金幣的重金懸賞。
自由都市的武裝參差不齊,暹羅是農業都市,實在沒有多少高手,全仗東方家的背後庇蔭,換言之,憑這麼點兵力想緝捕他歸案,豈不是自找死路。
這一想,那官員的背後立刻嚇出了一身冷汗,可是,當他仔細打量蘭斯一遍後,心下卻是一定。公文中雖未明言柳一刀的武功特長,但既然連名字都叫做「一刀」,想當然爾是用刀高手,而眼前這人衣衫單薄,並未帶有兵器,功夫至少去了一半;而這四名匪徒看來個個都是飽嘗風霜,一副殆然欲斃的模樣,還沒打就先倒了,全不似公文中說的可怕。
「常言道∶『虎落平陽被犬欺,英雄也有落難時』,這四人定是為了逃避追捕,千里跋涉,早累掉了半條命,說不定還有暗傷在身……這……這就不費吹灰之力了。」
悍匪成了天上掉下來的大功勞,官員大喜,喝道∶「還等什麼,快快把這四人給我拿下。」守備兵哄然應聲,揮舞著刀劍向蘭斯這邊涌去。
「糟糕,敵人殺來了,計策還沒想出來,如何是好?」蘭斯正著急,有雪湊過身來,低聲道∶「大哥,你是我們的龍頭,身嬌肉貴,萬萬不能有失,等會兒我們全力護你衝出去便是了。」
蘭斯聽得一呆,顯是沒想到這雪特人會如此講義氣。有雪又道∶「大哥,小弟有幾枚秘密配方的煙幕彈,十分管用,等一下我把煙幕彈一丟,趁著煙霧四起,我們四人併肩子往東闖,集中力量,一定能把大哥送出去的。」
源五郎道∶「是啊,大哥,你如果有失,我們就群龍無首,請您先保重自己吧!」說著,向花次郎招手道∶「花二哥,你沒有意見吧!」花次郎哼了一聲,冷然道∶「多數人決定的事,我沒什麼意見。」
蘭斯大是感動,想不到這群新結交的同伴,在危難時居然如此捨己為人。這麼好的夥伴,倘若自己丟下他們一走了之,那豈非是豬狗不如。
見蘭斯猶疑未決,源五郎道∶「大哥,當機立斷啊!他們的目標只是你一人,只要你逃走,守備兵就會散去,不會對我們怎麼樣的。」誰都知道這是假話,守備兵以將他們四人當成同夥,走了蘭斯,正好抓他三人抵帳,豈會因為首犯不在就散去,但源五郎說話時語音充滿誠摯,完全是出於一片真心,讓蘭斯感動的幾乎掉下淚來。
有雪急道∶「大哥,快點決定吧,守備兵靠過來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走一個是一個啊。」
蘭斯眼見情形危急,再不做決定,反而辜負了同伴們的一番心意,當下拍拍兩人肩頭,道∶「好,果然患難見真情,你們真是一群忠肝義膽的好兄弟,今天我忍辱負重,只要有一口氣在,一定會回來救你們的。」他卻沒想到,若這幾人等會兒給當場榜殺,那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收屍了。
旁觀三人慷慨陳詞,花次郎不置可否,只是微微搖頭,提起酒葫蘆又飲了一大口。
守備兵越逼越近,有雪低聲道∶「煙霧一起,大家全力往東面街口闖啊!」說著,右手用力往下一揮,「噗」的一聲輕響,濃濃的黑煙,迅速冒起,向四面散去。
有雪用的煙幕非常奇怪,雖然只是小小一粒,引爆後散發出的煙霧卻是出乎意料的多,不僅多,而且傳播極快,風吹不散,順著風勢,轉眼間便籠罩了整條街。如此神效,怕是千百年來雪特人在血淚史中發展出的救命寶物。
煙幕中,人人伸手不見五指,驚恐與譁噪聲齊響,慘叫同劈風聲共鳴,隊伍大亂,前人踢到後人,立刻便亂成一團。
蘭斯也給這煙幕的神效嚇了一跳,但總算還記得當初計畫,煙霧一起,呼喝一聲,立即發足往東面急奔,途中拾起一根事先看好的木條,當作棍棒狂揮,要再煙幕散去前打出一條路來。
他手中舞的雖急,步子卻不敢太快。有雪的煙幕冒起的太奇,出乎原先意料,自己獨自往東面沖,也不知道剩下那三人有沒有跟來。
往前沖了老大一段距離,混亂中似乎也打倒了幾個人,街道距離有限,眼看即將脫出重圍,蘭斯忍耐不住歡喜,低聲呼道∶「幾個小子,大家都在嗎?」
棒著煙幕,左面傳來聲冷哼,似乎是花次郎所發,而源五郎則在背後模糊應了一聲,蘭斯大喜,忽聽得後方長聲慘叫,「大哥……五郎……你們快走……不要管我……啊!」聲音隔的遠了,若斷若續,聽來有些不清晰,但出聲者已遭橫禍的事實卻是不言自明。
蘭斯心中一痛,「可憐的小雪特人,已經壯烈犧牲了」,雖然僅僅相識一日,但他對待自己著實不錯,臨難時又首先慷慨赴義,而自己對他百般欺負,還一直擔心他臨陣倒戈,現在想來真是不該。
「可憐的有雪,你會永遠活在我心中的。」雖然是雪特人,卻是蘭斯出道以來首次有同伴陣亡,此時心情百味陳雜,又是懊惱又是悲傷,蘭斯心神大亂,奔跑間忘了注意前方的動向。
「該死的柳一刀,快快納命。」煙幕盡頭,有人事先守住街口,迅雷不及掩耳間,一柄光劍已筆直地斬落下來。
「糟!怎麼會有騎士。」蘭斯驚呼一聲,偏頭帶側身,想避過這臨頭一招,卻是距離太近,而對方動作又太快,閃讓不及,眼看就要中劍了。
「這下慘了,不死也半條命……咦!」
說時遲,那時快,蘭斯向後急退中,好似撞到了什麼人,一股真氣,猛地自背後大椎穴透入,沿著脊椎,直衝腳底湧泉穴,再從右腳處爆發出來,一蹬足,踏裂了方圓三尺的土地。勁力透土而傳,只聽對面那騎士悶哼一聲,光劍脫手,顯是吃了大虧。
蘭斯見光劍將落地,大有便宜可撿,連忙夾手搶過,而此時又一道潛勁從地底湧來,全震在蘭斯腳底,勁道之大,將他整個人托的離地而起,穿過包圍網,騰雲駕霧般從空中飛了出去。
「柳一刀在東邊。」
「柳一刀用輕功逃跑了。」
「快追,莫讓那淫賊走了。」
雖然長街上煙霧瀰漫,但青天白日之下,看見蘭斯騰空而出的人實在不少,頓時又引起了另一陣驚叫。只見蘭斯人在空中,手腳不停地舞動,彷佛划水似的,不明就理的人還以為「柳一刀」正在施展獨門輕功,哪曉得連他自己亦是驚駭莫名。
這邊引起的騷動還未停止,那邊又亂起來。
「西邊有人闖關。」
「有賊人從西邊溜了。」
「是雪特人。」
「他媽的,那該死的雪特人從西邊溜走了。」
「唉呀!中計了,這是聲東擊西之計啊!」
連走了兩個人,守備兵的士氣大受打擊,紛紛驚訝於江洋大盜的一流手段。
煙幕中,花次郎微微冷笑,如果說這是聲東擊西之計,那尚留在街上的自己,又該算是什麼呢?
是棄子吧!
丙然,不久就聽到另一聲呼叫,「千萬別再放過剩下的那兩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見屍,有本事便見見看吧!」花次郎自言自語道。走了兩人,換言之,還留在街上的,就是自己與源五郎了。這樣很好,閒雜人等全都不在了,正是出手掂掂那人斤兩的好時候,這才是當初的本來目的,為了這個,和那票荒唐傢伙胡混了半天,真是浪費時間。
彷佛一早就鎖定了源五郎的所在,花次郎漫步踱去,一點也不受煙霧的影響。
源五郎的運氣並不好,他雖然也學有雪躡手躡腳走路,但走沒兩步就給人撞上,三個守備兵追著他猛打,源五郎在刀光劍影中左避右閃,大呼小叫,情形狼狽到了極點。
「唉唷,救人喔——」
「五郎嗎?」
「是二哥嗎?快救小弟一命啊。」
「好,這不是來了嘛!」
話音方畢,光劍劃破煙幕而來。劍未至,冷冽的劍氣有若實質,將源五郎籠罩於其中。
「二哥,你刺錯了……」聲到中途,嘎然而止。花次郎的一劍,取勢極為刁鑽詭異,刺到一半,速度忽然不可置信地增快,就似一條暴起傷人的毒蛇,電光一閃,便已到了面前。
這一劍,可說是盡得海南詭狐劍派的精義,全無其他厲害後著,就只憑單純的快劍制敵,卻也因為快到了顛峰,敵人根本避無可避,方見劍光便被利刃斷喉,自也毋須其餘後著相輔。就單是一個「快」字,只要發揮到顛峰,一樣有驚人的神效,而能使出這等快劍的,就連詭狐劍派內也不出五人。
能揮出這樣一劍的,當然也不可能只是一個C級騎士!
花次郎期待著將面臨的回應。為了某個不為人知的理由,花次郎對源五郎的出身極感興趣,故而尾隨其後,一直想找機會試探一番,空等了一晚,這機會終於來了。
要在這一劍下逃生,必須是特級騎士以上的級數。而根據某件事的結果來看,花次郎有信心,源五郎逃過這一劍的可能性高達九成,但是,無論他是擋架、閃躲、以護身真氣硬接,都勢必會暴露本身武學來歷,自己也就可藉此獲得想要的答案了。
「唉呀——」
劍光隱沒在煙霧中,源五郎長聲慘呼,似是給刺中了要害,當場斃命。
大吃一驚的反而是花次郎。手上的確是有刺中東西的感覺,難不成源五郎果真如此不濟,一招就給了了帳。
「難道他真的不會武功……還是武功級數在特級以下,但是,他又明明……」花次郎給弄至一頭霧水,不由得深悔用的是詭狐劍派的快劍,一劍便將對手刺死,全無其他資料可判斷武功級數。
「等等,剛才的觸感有些不對……」自己的劍術已經到了收發由心、無不如意的境界,仔細回想起來,剛才光劍觸物的瞬間,那觸感有些異常,莫非事有蹊蹺?
正自猜疑,腦後警兆忽現,花次郎頭也不回,光劍反手揮出,與敵人兵刃相交,火花四濺。花次郎心中一驚,手臂上承受的力道大乎尋常,絕對不是普通刀劍,而是其他的重型兵器。
「不是光劍,是實體兵器,會是什麼呢……」花次郎意念飛轉,猛地想起一事,大叫不妙,「不好,是東方家好手到了。」
眼角餘光回瞄,見到一把赤柄小矮凌空劈來,正是東方家揚名大陸的獨門兵器,用者必是東方家好手無疑。
「傷腦筋,這樣很麻煩啊!」煙霧中,花次郎揮動光劍,與新加入的敵人交上了手。以他劍技,尚無懼三五好手夾擊,但若煙霧散去,給人看清了他的相貌,那他花次郎不啻是和東方世家結上了梁子,端地是後患無窮。
「藉著煙霧開溜嗎?不成,先辦正事才是要緊。」源五郎給一劍刺死,這件事怎麼想都不對勁,還是得看看屍體再說。光劍纏住對方小矮,花次郎趁機後踩兩步,退至源五郎橫屍地,伸手一探。
一探之下,花次郎立刻氣得七竅生煙,連罵自己是頭傻鳥。地上一人橫躺於地,肩胛骨給光劍洞穿,早已痛的昏了過去,口吐白沫,身上穿著守備兵的制服,看來是守備兵的一員,只是不曉得怎麼給人移花接木,轉來此地代受了這一劍。
「這下子三個臭賊都給跑光了,只留我一個人在單挑。嘿!說什麼兄弟同患難,原來是如此患難法。」
氣惱之餘,花次郎也不禁好笑,而其中更有三分駭然。以自己在劍道上的修為,雖不敢自稱是神而明之,但出劍時對於發招的目標,也有一定程度的心靈鎖定,使其難以脫逃。
而源五郎在如此近距離下偷天換日、調龍轉鳳,自己竟絲毫未覺,這份本事可比站著受自己一劍更難。
花次郎苦笑道∶「好傢夥,果然是狠角色啊!」不過,也只有這樣的對手,才有些興味,自己已經無聊了好一陣子了啊。
煙霧已開始消散,既然確定了事實,花次郎虛晃兩招,便想趁著煙幕未散盡前,抽身而退,卻不料對方也發覺了這個意圖,暴喝道「說來就來,說去就去,尊駕未免太小看我東方家了」,同時,一道熾熱火勁透過小矮猛震過來,小矮上火舌暴盛,烈焰飛騰,光劍尚未接觸,能源劍刃便給震至支離破碎,潰不成軍。
「這點功夫,也敢在我面前逞能。」花次郎嘴角冷笑,但手中劍柄卻已給火勁震至崩散,碎裂在即。雖然是街上買的雜牌光劍,但對方能純以內勁將之震碎,足見對方修為也不平凡。
「我不是看不起東方家,只是看不起你而已。」撂下了一句足以使對方氣至發昏的狠話,花次郎展開玄妙手法,已經崩潰的劍勢,突然變得幻冥虛渺,吞吐不定,猶如五里迷霧,將火勁團團裹著,聲勢大減。
「咦!」對手一驚,顯是沒想到花次郎有如此劍技,當下便欲提高功力重組攻勢。花次郎哪容他再次攔截,長笑道∶「尋常兵器,確實不足抵高手一擊,勝之不武,不戰也罷,少陪了!」
語畢,手上驀地一緊,劍柄炸裂,化作無數細小碎片向前爆開。卻是花次郎在光劍將崩解的前一刻,自行以內力炸碎光劍,充作暗器發出。
炸碎的劍柄灌滿真氣,無異是千百枚細小暗器,勢頭既足,又是在如此近距離之下,持斧高手也給鬧了個手忙腳亂,不得不撤回小矮防身,同時把護體火勁提升至極限,要將碎片全給震開、焚化。
一輪揮動,總算將碎片摧毀完畢,持斧高手但覺身上有幾處微疼,卻還是給漏網之魚擊中身體。而花次郎早趁對方忙著抵禦時,矯若游龍,破霧而起,在附近屋脊上借力一蹬,剎那間不知所蹤了。
「喝啊!」
持斧高手猛喝一聲,全身火勁猛向四周蔓延,守備兵只覺一陣熱浪襲體,呼吸不暢,而周圍未散的煙霧給火勁一逼,灰飛湮滅,消失無蹤了。
煙霧散去,眾人眼前一亮,但見一名精瘦漢子橫立街中,面上頗有精悍之色,他將小矮插回腰間,雙眉深鎖,似是為了什麼事而煩心。
暹羅城是東方家屬地,那名守備隊的官員見那漢子是東方家門人,如見上司,便要上前奉承禮拜,突然想起,萬一對方是個不吃官場俗套的人,自己馬屁拍在馬腳上,反而大大不美,轉念一想,已有主意,當即呼喝手下,趕快追捕逃犯,務必要在三日內緝拿柳一刀歸案,否則就有他們好看的。
「不用多事,這些人不是你們能追的上的。」漢子沈聲道∶「就算追上了,你們也不會是對手的。」
不錯,武學中有「一寸短,一寸險」的道理,東方家的小矮最利於近身搏鬥,一旦貼近身邊,使光劍的對手往往反因距離太近,不易施展得開。但是,在剛才的動手中,那年輕騎士雖然已給自己貼近了身,卻仍將一柄光劍揮灑自如,敏如游魚,暢勝行雲,渾無半分窒礙,劍術之高,確是罕見。
最後的那一手自爆光劍,也顯示對方的內力不在己之下,而機靈應變之巧則遠有過之。這等的對手,又是這樣的年輕,放眼大陸後起之秀,屈指可數。
「花家那柄風劉名劍,怎會在這時候出現在此?他又為什麼和柳一刀混在一起?」對著戰鬥後的凌亂街景,漢子皺眉道∶「嘿!暹羅城從此多事了。」
身體騰雲駕霧似的飛起,穿過了幾條街,蘭斯感覺腳底的潛勁已盡,整個人猛往下墜,剛好砸在一家店鋪的屋棚上。穿破屋棚,一個姿勢不良,「砰」的一聲響,又摔了個四腳朝天。
「唉唷!為什麼本大爺最近總是莫名其妙的會飛到天上!」摸了摸摔痛的屁股,蘭斯掙扎著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摘掉臉上的那片鬍子。
「該死的東西,戴你是掩人耳目,卻害的本大爺變成通緝犯。」連罵了數聲,蘭斯把鬍子收進懷裡。
看看後面,好像沒有追兵,暫時是安全了。蘭斯嘆口氣,擔心地向長街那邊望去。自己雖然脫了險,但是同伴們卻還被困在包圍陣中,倘若當真這麼一走了之,那自己還算是人嗎?
「作人這麼沒義氣,真是豬狗不如。」想起了可能已給剁成八塊的雪特人,蘭斯更覺黯然。「怕雖然是很怕,可是作人不能沒有義氣,就算他們已經壯烈成仁了,好歹也得替他們善善後,盡點心意吧!」
可能是從小所受的教育,也可能是天性使然,更或者兩者都有,蘭斯把義氣這項規條,置於一切道德之上。在他的觀念里,殺人放火算不上什麼,因為英雄好漢都必定要殺人,至於燒殺搶劫,那更是不值一提,因為成大事者,行事多少都有些不同,誰看不順眼,宰了就算。
要當英雄好漢,不必太拘謹於一般的道德,甚至有時候反而要更放的開,所以,做事可以不擇手段,只要結果成功,一切是非都可扭轉。唯有義氣,一個人如果沒有義氣,非但當不成英雄好漢,甚至連男人也算不上。
這樣的想法未必是對,卻是蘭斯至今深信不疑,由弱肉強食、盡我生存的法則中,所培養出的唯一信念。他現在也還記得,從小,每當酒足飯飽,死老頭總是一面說∶「成大事者無所不為」、「燕雀焉知鴻鵠之志」,卻又一面痛罵自己的兄弟沒有義氣、卑鄙無恥。
當時老頭子那份如狂如顛的神情,至今仍清晰在目,蘭斯記得,老頭子每次發泄過怒氣之後,總有三五天鬱鬱寡歡,可見事情影響之巨大。不過,或許連蘭斯自己也不明白,如果從受到影響的深遠而言,目睹那幕光景對他的一生,有著更沈重的影響。
拿定主意,蘭斯準備潛回戰場看看情況,倘若運氣好,或許可以幫上些忙。方要舉步,後方傳來了人聲,卻是他摔破了店家的屋篷,店家出來察看。
「哇!發生了什麼事?」
「不關你的事。」蘭斯沒好氣的答道。
「哇!柳一刀。」原來那家店鋪是間麵店,有幾名開小差的警備兵正在其中大快朵頤,一看到蘭斯,個個緊張得兵器上手,嚴陣以待。
「我……我不是柳一刀。」終於逮到了機會,蘭斯分辯道∶「你們看,他有鬍子,我沒有啊。」
警備兵互看一眼,斥道∶「還在胡說八道,剃了不就沒有了嗎?」說著,取出守備兵專用的角笛,便要呼叫同伴。
這些人中沒有騎士,蘭斯自忖,要了結他們不是難事,但是若時間拖長,引來大批人馬那就大大不妙,而且,這時出手傷人,那只是更增加麻煩而已,三十六計,還是走為上策。
把手一擺,蘭斯拔腿就跑。守備兵盡皆錯愕,照理說,自己才是弱勢的一方,就算喚得同伴圍剿,也未必能困的住柳一刀,五十個普通人也比不過一名D級騎士,這是常識,何況是柳一刀這種悍匪,哪想到他會主動逃跑,大喜過望之餘,本能性的從後追趕。
照理說,既然彼此實力懸殊,守備兵應該是不敢追上,但蘭斯這「柳一刀」表現的太過窩囊,毫無高手氣派,令所有人都生出「他定是身負重傷,虎落平陽」的錯覺,加以雷因斯出的懸賞實在太重,五百枚金幣對升斗小民而言,已是天文數字般的巨富,是以,要圍剿柳一刀,或許沒人敢上前,要打落水狗得鉅款,這可是個個爭先。
「嘩!追啊。」
「別讓柳一刀跑了。」
「五百枚金幣,哇哈哈哈,老子發財啦!」
彷佛慶典一般,參加的人越來越多,到最後,蘭斯在前面沒命狂奔,後方卻有近百人緊追不捨,除了守備兵,也有些聞風而來的江湖人士,甚至還有一般民眾,拿著菜籃、菜刀,想要分一杯羹,一顆人頭值五百枚金幣,要是砍了根手指,好歹也可以風光個幾年吧!
「要命,這柳一刀到底是混哪條道上的,怎麼結了那麼多仇家,什麼妖魔鬼怪都追來了。」身為被追趕的一方,蘭斯心中悲嘆不已。
自己跑,別人追,追的人不但沒被甩脫,還越來越多,再這麼下去,自己定給累死,得要儘快把他們甩脫才行。問題是,要比熟悉地勢,自己根本比不過這些土生土長的暹羅人,而現在又不可能回身大殺一場,那要如何甩脫。
「哎,窮則變,變則通,找不到可以甩脫人的地方,那就換個讓人不敢追的地方。」一面跑著,蘭斯有了個連自己都覺得荒謬絕倫的主意。
追趕蘭斯的眾人,追過幾條巷子,只見蘭斯忽然加速,拉開了與眾人之間的距離,消失在街尾。群眾大感吃驚,連忙加快速度搶上,但奔到街尾,也只見對面人影一晃,隨即不見,如此幾次,蘭斯蹤影早無,不知去向了。
「可惡,就不信他那麼會跑,一定還在這附近,大家協力,把這淫賊搜出來領賞……不對,是除害,千萬不可讓他跑了。」一名持刀男子振臂一呼,希望獲得響應,卻發現回應出乎意料的少,包括警備兵在內,暹羅本地人俱是一片默然。
男子呆道∶「怎……怎麼了嗎?」沈默中,更有一種令人心悸的驚悚,這不是形容詞,因為有過半的人,臉上的確出現了極度懼怕的神色。
男子舉目四顧,在蘭斯消失的方向,不遠處,是一堵舊牆,牆上的繪飾,看得出曾經的華麗,但如今藤蔓繚繞,青苔厚塗,已然殘破不堪,牆的面積甚廣,後方的植樹成了密林庇蔭,看不清牆後景物,卻依稀可以看見東方式樓台的影子,看來,牆後是座敗落的庭園。
「這……難道是……」發覺氣氛詭異,而又想起了某個流傳的傳說,男子的聲音也顫抖了起來。
他也曾經聽人提起過,暹羅城中,有座沈家廢園,自荒廢之後,就給城中宵小所占據,發生無數冤案,有人自縊於其中、有人在園中進行交易後,給黑吃黑棄屍、有人埋嬰屍於園中練邪法、亦有女子在內遭到姦殺……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廢園中傳出了鬧鬼的消息。
一群相約園內交易的混混,遭到異物侵襲,慘死在園裡,之所以會被發現的理由,是因為其中一人在拼命逃跑之餘,已經翻到了圍牆之上,卻還是逃不過殺身之禍,慘死在圍牆上,被第二天路過的路人發現他僅餘的半個身體。
在那以後,廢園中不時傳出種種異聲,清晨梟鳴,暗夜鬼哭,而各類慘案也時有所聞,厲鬼之名遂不脛而走。有人大著膽子入園探看,卻在隔天早上橫屍街頭,最有名的例子,就是三年前和人賭約試膽的快腿祈六,他的屍體被發現掛在廢園的老樹上,死不瞑目的雙眼,變成了兩個深沈的血窟窿。
到底廢園厲鬼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沒有人能給出肯定答案,上百種說法,在耳語的傳聞中,累積了廢園的悽厲傳說,而繼續吞噬著人命,甚至連已有相當根基、想藉陰氣修練巫法的魔導師,也成了傳說犧牲品的一部份。魔導師公會在派人勘定後,將此地劃為一級危險區,而禁止有人涉足其中。暹羅城的一般居民,更是將此處視為禁地,相爭告誡。
現在,明明知道蘭斯極有可能躲進了廢園,但要說是進去搜查,眾人面面相覷,皆如土色,憶起從小聽過的種種傳說,幾乎連腿都快軟了,哪還有膽子進去窺探。
可是,就此讓五百枚金幣從身邊溜走,那又說什麼也不甘心。莫可奈何之下,只好各自散開,自行巡視廢園各處出口,反正蘭斯遲早得出來,而廢園的鬼再凶,也不至於攻擊到園外的世界,這樣,應該是沒問題的。
「可惡,這些傢伙怎麼這麼煩人啊!」蘭斯從牆壁的破孔,窺視著外界的動向,基於專業的經驗,他判斷出人群沒有散去,而是改為把守出入口式的巡邏,並且絕非一時三刻內會散去,自己得藏匿在這園中一段時間了。
他是翻牆進來的。既是做賊,自然要習慣給人追,像這類的求生本事,蘭斯早就滾瓜爛熟,先是加快速度拉開距離,趁機翻過圍牆,摒息藏匿,果然,一如原先的預料,懾於鬼屋的盛名,沒人敢追進來,逃脫計畫成功。不過,倘若讓蘭斯真的弄清楚了這廢園的種種傳聞,恐怕奪門而逃的就是他了。
「算了,反正本大爺也還要多呆一陣子,就讓這些傻鳥在外面喝風好了。」蘭斯說著,由林中覓路往內走去。
其實,連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為什麼要選擇這地方做藏身所。昨晚,自己給那女鬼嚇得破膽而逃,可是事後回想,實在也不覺得有什麼恐怖,雖然沒看見女鬼的臉,無法判斷是否是青面獠牙,但從記憶中的苗條身段來看,似乎是個美人,自己連面目也沒看清,就被嚇得奪路狂奔,真是大大的沒面子,趁著現在青天白日,百鬼辟易,剛好重來一探,挽回面子。
還有一個理由,就是要撿回昨晚弄丟的那柄刀子,這柄刀的來歷有些特異,失落了非同小可。昨天大小混亂接踵而來,待得到城外與有雪會合,才發現兵器失落,後來回想,便是失落在這沈氏園中,此次進城的目的之一,本來也就是為了取回兵器。
撥開長草,蘭斯走上了迴廊。這沈家園林確實是相當壯觀,雖然現在已經殘破不堪,但仍是可以從其規模中想見昔日盛景,而且盡避草木荒蕪,藤蔓遍生,但園子大致的面目卻還保留的不錯,實在不像是兩千年前的東西。
「這麼說很奇怪,不過,這座園子不像是荒廢,反而倒像是……」一面走著,蘭斯心裡犯著嘀咕。
明明是青天白日,但園中瀰漫的寒氣,仍然讓人凍的直打哆嗦,而且不是那種凍人身體的涼氣,而是讓人打從心底涼起,直令頭皮發麻的寒意,就連蘭斯這麼粗線條的人,也本能地感到不安。心驚之下,所有的景物都變得不對勁,就連靜棲的草木也好像張牙舞爪起來。
在他的感覺里,這座園子不像是荒廢了,反而像是被某種力量給封住了,不然,本來應該風化的東西,為什麼還能保存的那麼完整呢?
想到這裡,蘭斯不由得心裡暗罵,都是雷因斯的那臭丫頭不好,總愛挑些鬼怪傳聞、魔法常識來當床邊故事,就是因為這些東西聽太多,才害得自己一聽到鬼怪就頭痛。
「這麼說起來,死鬼臭老頭也很愛講鬼故事啊!」出自一種難以理解的心情,蘭斯想起了養父。記憶中,荒山寂寂,每當夜晚無事,老頭子也很愛說一些江湖軼聞,或是吹噓自己當年多麼神勇,誅除了多少厲害的妖魔鬼怪,講到誇張處,常引得壓根兒就不信的蘭斯捧腹大笑。
很奇怪的,一想起這兩個人,蘭斯就有種想笑的衝動。不是可笑,而是某種安心、舒適的感覺,填滿了整個胸膛,讓人不由自主的微笑出來。園子裡的陰森氣息,也彷佛消褪許多,沒有那麼可怕了。
「去,有什麼好怕的,瞧瞧本大爺百邪辟易的手段吧!」哼著不成調的歌謠,蘭斯邁開大步,朝後方梅林步去。
步進梅林,那種極冰涼的感覺又冒了上來,蘭斯呼了兩口氣,大著膽子邁入林中。
昨晚夜色太黑,很多東西沒有看清楚,而現在看來,在茂密的枝幹間,梅花朵朵綻放,紅的、白的、青的、黃的,英華繽紛,便宛如多種不同色的雲彩,飄蕩於樹上,雖然沒有一般詠梅的暗香稀疏之美,卻也大見雅致。
「他娘的,果然是個鬼地方,梅花哪有這等開法?」蘭斯生長山野,各類花草的開謝時節自然熟知,只見眼前梅樹成林,各類名種梅花錯落生長,而沒有一棵樹的開放時節與旁邊的相同。寒冬盛放的白梅旁,是正含苞的青梅,換言之,這裡的每一株梅花,都被停滯在獨立的時光中。
「難怪有雪說這裡梅花終年不謝,想不到還有這等古怪。」越看越覺不對,還是早點離開為妙,蘭斯定下心來,照著記憶中的方向,去找自己昨晚的行跡。
「哎呀,找到了。」就在前方不遠處,蘭斯隨身配戴的長刀,斜插在一株梅樹之下,蘭斯大喜過望,一個箭步竄上前去,將刀拔起。
「乓!」
刀拔起的剎那,下方響起了清脆的聲音,蘭斯順勢一看,只驚的差沒連頭髮也豎起來。
在下方,一個瓷瓮裂成兩半,看樣子,適才鋼刀就是插在那上面,給自己魯莽一拔,登時破裂。而那瓷瓮的形式,似乎便正是昨晚所見的骨灰瓮。
蘭斯這一驚非同小可,所謂「鬼是女的厲」,自己弄壞了人家的遺骨,倘若就此惹得女鬼纏身,那只怕沒命離開暹羅城了。心驚膽跳之下,便要跪下祝禱道歉,忽然又覺得眼前有些不對,定睛看來,卻見那瓮中並無骨灰遺骸那類的東西。
「這是怎麼回事?」蘭斯蹲下身來審視。既然瓮中裝的並非骨骸,那蘭斯大爺膽子便大的多,舉指撥開瓷瓮碎片。在碎片之下,是一些細碎物件,一隻荷包、一根簪子、幾封紙包,與一柄團扇。
「奇怪,這不是骨灰瓮啊!」蘭斯嘖嘖稱奇,一時間忘了離去,想起瓮上好像有字,便試著將碎裂的骨灰瓮拼好。
這瓷瓮埋地已久,而蘭斯拔刀時手勁又大,如今裂成粉碎,哪裡拼的回去,但從地上的碎片中,還是可以看到殘餘的一些字樣,「愛女病弱」「早亡」「生平愛物」「最愛庭園」「遠眺」「長思」……,拼湊起來,大概可以明白原先的意思。
記得昨晚看見這瓮上有個大大的「沈」字,這麼說來,是當初不知道哪一代的沈家主人,有個女兒病逝,他傷痛之餘,將女兒平時愛用的小東西,埋在這庭園中,故而才有這瓷瓮的存在。
蘭斯心道∶「我就說嘛,哪有人把骨灰葬在自家院子的,原來是這麼回事。」這些小東西值不了多少錢,便算是價值連城,此情此景下,他也不敢妄動。恭恭謹謹地禱告了一遍,將東西拾回碎瓷片中。
待得拾起那團扇時,扇面似乎有字畫,輕輕將灰塵拂去,扇面上是一副仕女梳妝圖,旁邊題著一款小令。
「今年花信又匆匆,為誰開,雪中高樹?
鬢影雲絲,孤燈白兔,鏡里風華處。
鵲巢空築,流星徒墜,只有月相憐!」
筆致柔順嫵媚,是出自閨秀之手,清簡數筆間,別有一種淒涼意味,再配合詞中意義,當時的情境更是昭然若揭。蘭斯雖然不通文墨,但「鵲巢空築、流星徒墜」中所流露的病中自傷寂寞之意,這點他是可以咀嚼出來的。
取餅幾封紙包,蘭斯湊近一聞,果然,雖然味道已經變淡,但依舊可以分辨出來,是某種山草藥。紙包封口隱然有胭脂香氣,看來,這應該是團扇主人當年服用的藥草吧!
蘭斯回望所來之處,在重重梅林的盡頭,是一座獨立式樓閣,恰好可以眺望整個梅林,那麼,是不是在許久許久之前,有一名深閨少女,長年纏mian於病榻,對鏡感傷年華。在百般寂寥之下,她望著園中的梅花墜落,猜想自己來日無多,提筆填詞。
那份寂寞、無奈,這時想來,真是想想也覺得淒涼,而那女孩卻「只有月相憐」。
蘭斯把玩著團扇,在梅樹下佇立不語。有一種很哀傷、很哀傷的感覺,無聲地灑遍了他的精神大地。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當他注視團扇,想像一個妙齡女子,在藥爐燭火下,靜臥病榻,蒼白著臉,舉帕輕咳的景象,突然間,一抹紫影在腦際划過,跟著,胸口整個痛起來。
「怎麼回事,舊傷不是已經好了嗎?怎麼突然又發作起來,真他娘的。」蘭斯撫著胸口,皺起了眉頭。下山之後,與蒼月草相會之前,自己的胸口,曾經受了莫名其妙的傷,傷愈,結了近寸長的傷疤,而後,每當夜闌人靜,跟著,便是極劇烈的頭痛。
「可惡,又來了,下次見著阿草那臭女人,一定要她徹底檢查一次,不能再用風濕的爛理由搪塞過去了。」
他非常厭惡這個時刻,不光是為了快要裂開的頭痛,更是因為在頭痛之餘,有另外一種想落淚的衝動,重新湧上心頭。
就像現在。
蘭斯深深吸了口氣,把那份感覺壓抑下去。此刻他心情大壞,而刀既然已經拿了,就該早點離開這裡,該做的事還很多呢。
把東西放入瓷瓮,重新埋好,蘭斯便欲離去,方要舉步,瞥見地上散亂的梅花瓣,心中一動,打個哈哈∶「人說禮尚往來,今天本大爺從你這邊把刀拿走,總也該留點什麼做補償,可別給人家說,蘭斯大爺欺壓婦孺。」
他這麼說,一半是因為心情惡劣之餘,很想開些玩笑自我消遣,另外一半,卻是有些異想天開,想說人家寂寞已久,自己既然從她「墳上」取走刀子,總得另外留個什麼東西陪陪她才是。
在懷中左掏右找,尋不出個適當的物件,他個性豪邁,素來不愛細小玩物,現在突然說要找,一時之間也還真變不出來。翻了幾翻之後,忽然眼前一亮,喜道∶「有了。」
從懷中掏出一塊絲絹,樣式很是美觀,送給女孩子正合適。蘭斯挑了根較細的樹枝,把絲絹縛在枝頭上,笑道∶「你是深閨怨婦,本大爺是無德浪子,說來也算是一對,這帕子是不是算作定情禮物呢?」
炳哈一笑,邁開步子,覓路出園了。
微風輕輕拂過枝梢,吹弄手絹,沙沙聲響,如初雪般的梅花瓣,重新又灑遍了一地。暗香襲人,冷光疏枝中,似乎有一道素白身影,在梅樹下若隱若現。
「唉……」
一聲低語,合在風中輕輕響起,不知是風聲,抑或是嘆息?
蘭斯來到了一所廢棄的大屋前,這所大屋位置偏僻,又因主人搬走已久,故而以荒廢了好長的一段時日,雪特人口耳相傳,往往成為了在暹羅城中的棲身所。
在入城之前,有雪提供了這場所,作為四人入城後,暫時的歇腳處,哪想到事隔不到幾個時辰,當初約定的夥伴已經死散零星了。
步進內堂,荒置的廳堂內散發著一股霉味,四周死寂,僅有遠方偶爾傳來的風吹聲,地上狼籍一片,看來不知是幾天之前,另有他人在此生火煮食過,這屋子是雪特人常用的聚會所,那麼來此的應該也是雪特人吧!
此情此境,蘭斯格外感受到孤單,他本就是個愛熱鬧的人,這時卻連個可以說話的對象都沒有,想到入城以來事事不順,剛結交的幾個朋友也遭遇橫禍,不由得仰天長嘆。
「咦!是蘭斯大哥嗎?」
蘭斯嘆息未畢,左首方桌下的乾草堆中,突然竄出一人,長發布衣,面目清雋,卻不是源五郎是誰。他一把抓住蘭斯,高興的拉住蘭斯直搖晃,喜道∶「太好了,太好了,還能看到大哥,真的是太好了……」
蘭斯乍逢故友,也是大喜過望,一時間什麼隔閡都給忘了,握著源五郎的手,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看他身上綁了好幾條繃帶,顯然在掩護自己逃走時受了傷,又想起在危難之時,這人不顧自身安危,只是一個勁兒掩護自己逃走,蘭斯真是感動的熱淚盈眶。
好一會兒,蘭斯才勉強擠出一句話,「患難見真情,你果然是我的好兄弟。」
源五郎似乎也極為感動,清了清嗓子,道∶「當初是大哥助我脫離火坑,小弟欠大哥的太多,根本都還不完,這點東西又算的了什麼呢?」
蘭斯道∶「自家兄弟,說什麼欠不欠的。」又道∶「對了,你是怎麼逃出來的?其他人呢?」在蘭斯推想,花次郎武功最高,最有希望殺出重圍,而源五郎和有雪這兩人幾乎是不會武功,在那情形中等若是九死一生,而今源五郎在此,那其他兩人呢?
源五郎黯然道∶「是花二哥拼了死命救我出重圍的,那時候情況危急,他一個人打二十個,身中十八刀,渾身是血,還拼了命掩護我,唉……可憐的花二哥,我離開時最後一眼,只看到他被團團圍住,恐怕凶多吉少了。」
蘭斯聽得目瞪口呆,很想說∶打死都想不到那陰陽怪氣的傢伙這麼有義氣,但是又覺此話不便出口,於是改問道∶「那有雪呢?他也逃出來了嗎?」
源五郎遲疑道∶「那時候場面很混亂,煙霧又濃,我們與有雪大哥失散了,不知道他……」話聲未落,門口傳來一聲呻吟,兩人一齊望去,只聞門口血腥味大盛,一個血紅色的肥胖身影,跌跌撞撞的摔了進來。
「哇!表啊。」「哇!血人李煜來了。」蘭斯、源五郎驚叫聲中,那道人影已經跌倒在地,呻吟出聲。
「哎呀……」
源五郎驚道∶「咦!大哥,是有雪大哥啊。」蘭斯亦是一驚,再一看,果然便是有雪,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全身是血,弄得跟個血人似的。
「有雪,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哎!我……我身中八十三刀,那些……守備兵一定看我是雪特人,特別多砍的。」有雪躺在地上,聲音有氣無力,奄奄一息。
蘭斯胸中一陣激動,將有雪抱入懷中,悲痛道∶「都是為了掩護我,你才變成這樣的,有雪,你真是個頂天立地的雪特漢子。」源五郎道∶「大哥,您的衣服……」蘭斯道∶「沒關係,他是我們的兄弟,染上兄弟的鮮血,是一件光榮的事。五郎,能有這樣的兄弟,你應該覺得驕傲。」源五郎應道∶「是,大哥,小弟非常驕傲。」
「是……是大哥嗎……?」有雪勉力睜開眼睛,神光渙散,已是入氣少,出氣多∶「能……能掩護……您……平安……平安脫險,我……我……已經……已經……」
蘭斯心中悲痛,雖然覺得有雪的身體尚溫,說話的中氣也還頗足,但想來也是回光反照之象。想不到卻是這樣的忠肝義膽,自己能有這樣的兄弟,也不枉在人間走這一遭了。
看他滿身鮮血尚未凝結,顯然創口是既多且深,他一個逃跑的雪特人都身中八十三刀了,那深處敵陣,與敵人堅持到最後一刻的花次郎,豈不是被砍的血肉橫飛,連腸子都流出來了。
蘭斯望向源五郎,源五郎會意,嘆道∶「花二哥武功高強,又是吉人天相,我想,我想他會沒事的……」蘭斯聽得直搖頭,在那種情形下,能有多吉人天相,至多不過是粉身碎骨變成大卸八塊而已。
「是啊!幾位好兄弟,個個都吉人天相,百靈庇佑,我區區花次郎蒙其庇蔭,又怎麼能不逢凶化吉呢?」夕陽照映下,花次郎無聲地出現在門口,眸子裡神光懾人,原本的醉意一掃而空,一頭長髮隨風飄動,看上去很是有種教人怦然心動的神采。
他緩步踱進來,一雙劍目先是與源五郎別有深意地對看了一眼,繼而望向蘭斯,笑道∶「蘭斯大俠無恙否?」
蘭斯給他瞧得一呆,實在想不起來,眼前這人和早上的那個醉鬼有什麼關連,唯唯諾道∶「你……你不是給砍了十八刀,身陷重圍嗎?」
「哦,我那麼糟糕嗎?」瞧了源五郎一眼,後者一副笑嘻嘻的模樣,花次郎笑道∶「大概是我體質特殊,好的快吧!」說罷,不待蘭斯發問,逕自對地上的有雪道∶「有雪大俠平時定是喜歡小雞小鴨這類的動物了?」
蘭斯聽不懂這天外飛來一語,道∶「什麼?」
「不是嗎?」花次郎冷笑道∶「不然為什麼喜歡在身上塗滿雞血、鴨血來裝睡呢?小心感冒啊。」
蘭斯先是一呆,繼而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狂怒,怒喝聲中,一拳就往有雪身上打去,要活活扁死這假死偷生的雪特人。沒等他打到,有雪已經翻身逃開,對著花次郎嚷嚷道∶「你個死花次郎,扯老子的後腿,老子可跟你沒完沒了……咦!你的身上為什麼有油膩味?」
花次郎一笑,淡然道∶「吃了肥雞燒鴨,當然有油膩味。」
「肥雞燒鴨?」有雪一愣,怪叫道∶「哇!你這傢伙真沒良心,不但扯我的後腿,還吃我辛苦偷來的雞腿,來來來,我們斗三百回合分個輸贏,我要打的你連豬腿都做不成……」話沒說完,已經被蘭斯撲倒在地,霹哩啪啦地就是五個巴掌。
花次郎曬道∶「我是看你人不在,雞鴨又快被燒焦了,這才好心代勞,你這雪特人真是不識好人心。」轉向源五郎,嘿聲笑道∶「五郎兄弟好厲害的高腳啊,頃刻間跑得不見蹤影,累得花某事後搜遍了暹羅的大街小巷,把什麼蒼蠅蚊子通通趕上了天空。」
源五郎報以微笑,欠身一揖,道∶「多虧了花二哥冷里飛來一劍,小弟才有機會逃出生天,還要多謝您的救命之恩了。」
花次郎嘿了一聲,摘開葫蘆蓋子,咕嚕嚕地又灌了幾口酒。這個源五郎的確不簡單,利用自己與人過招時心神稍分,把氣息隱藏至灰飛湮滅,就此甩脫了「鎖魂」的追蹤,逼得自己大耗心神,用思感搜遍了整個暹羅城,最後還是無用,要不是因為記得蘭斯曾提過此處,說不定就此給他甩脫了。
既然要玩,大家就來玩玩看,且瞧是誰的手段高明些,反正,就算撇開其他的不算,光是剛才街上的那一下,大家還有一筆老帳可算呢。
他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人是面帶微笑,聽的人也是詼諧應對,但言語中的機鋒卻銳利至極,直讓聽的人為之捏把冷汗。當然,如果有人在聽的話。
而事實上是沒有的,在另一邊,蘭斯已經把有雪痛毆的不成人形,越揍越是生氣,這小子貪生怕死,定是不曉得溜到哪去,然後塗了滿身雞血鴨血回來騙人,還騙的自己幾乎掉下淚來,真是想想也有氣。
痛揍了半天,餘怒未消,而手也揍累了,正在想是否做罷,還是乾脆拿刀將這雜碎劈成兩半,有雪已經殺豬般的大叫起來。
「別……別再打了,其實我是私下去查探情報,是為了辦正事,不是逃跑啊!」
「情報?你還能有什麼鬼情報。」
「是很重要的情報啊!真的很重要,是有關於東方家那批紅貨的最新消息。」
蘭斯一驚,與源五郎、花次郎對看了一眼,就此放下拳頭。
「喂!五郎、次郎,現在這算是什麼情形。」
「我不知道,大哥,不過我肚子好餓。」
「呃……兩位,你們要繼續呆下去,我是不反對啦,不過,你們真的確定我們有必要那麼躡手躡腳的嗎?」
在街角的一端,蘭斯等四人黑巾蒙面,偷偷窺視著前方的那所巨宅。
有雪剛才報出了驚人的消息,不知道為了什麼,本來已該遠去的東方家禮隊,如今仍滯留在暹羅城,而且似乎沒有離去的打算。這消息一傳開,當然再度引起了震撼,讓目睹昨天惡鬥的江湖豪客又開始竊竊圖謀,為的,當然是那份價值連城的財寶。
「窩鑿賒額士氣渣但經報,泥悶邊別印。(我早說我去查探情報,你們偏不信。)」臉腫成大餅似的有雪,仍在為了自己的行為辯解。
花次郎曬道∶「豬臉大俠比手劃腳,意欲何為啊?」
為了查探情報,蘭斯決定立刻起身,到東方家禮隊棲身的驛館去搜集資料,由於早上的風波,蘭斯下令全組人遮掩面容,免得又給人當柳一刀追殺。
結果,出乎意料的是,驛館前人來人往,看來似乎只是些普通行人,但稍有江湖閱歷的人都看得出來,這些人個個兵器放在及手處,擺明是來踩盤子的,而為此特意蒙面的蘭斯,不但沒收到原本的效果,反而成為全場最矚目的焦點,不少人都在奇怪,「哪裡來了這樣一個笨賊?」
源五郎道∶「大哥,我覺得自己這樣好糗,如果人家問起,我該怎麼解釋啊。」
蘭斯不耐煩道∶「就跟他說,你是魔導師,誰有意見你就咒死他。」
四人入城後波折連連,如今已是傍晚時分,他四人都已一整天未進食,肚子早餓的咕嚕直叫,只是因為蘭斯的堅持,才一直在這裡蹲著看。
有雪道∶「大哥,我覺得我們可以回去休息一下,明天再來。」蘭斯道∶「胡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不睡的鳥兒吃的更多,現在天色已晚,正是查探情報的好時機,等一下天色更黑,我們就設法溜進那屋子去,看看能不能……」
他講的全是如意算盤,完全沒考慮過實行的可能性,只是他話才說完,那屋子的大門就「呀」的一聲打了開來,一個相貌頗為清秀的小僮,腰間橫插著柄赤色小矮,衣飾華貴,蹦蹦跳跳地走了出來。
在他身後,一群精壯漢子推了幾輛小車跟著,一時間瞧不清是什麼東西。
小僮站定身子,向周圍打了個四方揖,朗聲道∶「各位英雄豪傑請了,暹羅城是主,我東方家是客,自來強龍不壓地頭蛇,也請各位英雄自重。」他模樣討喜,此刻稚氣未脫的臉上,強充出一副老江湖的樣子,實在是使人莞爾,但有鑒於他代表的身份,話中又自有一種威嚴氣氛。
小僮又說了幾句,最後道∶「倘若還有什麼人心懷不軌,想要夜間來擾人清夢的,這幾位仁兄便是榜樣。」
說罷退身回宅中,而那群漢子則是將推車一倒,幾名江湖人士,或缺胳膊或缺腿,如滾地葫蘆一般,狼狽的滾下了車子,看來就是早先潛入大宅,給東方家拿住,然後被變成這樣來殺雞儆猴。
此舉令群眾譁然,哪裡還趕圍觀,不一會兒就散的乾乾淨淨。只剩那幾個男子,傷處淌血,在地上輾轉呻吟,狀極哀憐。
蘭斯瞧得一股涼意直透脊背,很自然的想到,倘若自己晚上真的潛入,不成功還好,倘若成功進了去卻出不來,那……
「大哥,我想,咱們還是改天再來吧!」
聽到有雪的要求,蘭斯默然地點了點頭。
夜闌人靜,晚風吹拂,一行人又回到了先前的廢屋。因為這一天實在很累,所以在勉強啃了有雪僅餘的口糧果腹後,蘭斯與有雪立刻倒在乾草上呼呼大睡,看來大有不到日上三竿不起床的打算。
花次郎在屋外挑了根大樹,選了較粗壯的一根枝幹棲身,橫躺其上,隨著樹枝擺動,靜靜閉目。
源五郎似乎也是常露宿野外之人,熟練地在那棵樹前生了火,鋪好墊布,把背往樹幹上一靠,就這麼舒舒服服的閉上眼睛,令人想不到他這麼一副公子哥的嬌貴樣,能夠這麼吃苦耐勞。
「喂!人妖小子。」
「哦,花二哥還沒睡啊。」
源五郎才一坐下,頭頂響起了花次郎的聲音。
「我想問問你,你這麼跟在那兩個雜碎的身邊,到底是想作什麼?」
「哪有為了什麼?」源五郎笑道∶「報恩啊,我無處可去,兩位大哥肯收留我,我自然應該感恩圖報,這樣作,花二哥認為很奇怪嗎?」
「哼!」花次郎冷哼一聲,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兩個雜碎睡的跟死豬一樣,這裡現在只有你我二人,你大可不必再裝下去。」說完,他沈吟道∶
「嗯!昨天東方家的那場混戰,雪特人抱起你狂奔之際,小子你發了三招,兩劍一指,第一招是白鹿洞的『天光雲影』,第二招是白鹿洞的『河山鐵劍』,這兩招隔空劍指,打亂了東方家在花轎旁的護衛,也讓東方家預伏的高手措手不及,所以場面才失去控制。」
花次郎道∶「『天光雲影劍』、『河山鐵劍』,都屬白鹿洞三十六絕技,你這樣年輕的年紀,兩樣兼修,不簡單啊!」
源五郎微笑道∶「白鹿洞是當今武學正宗,一向廣為流傳,或許小弟誤打誤撞,偶然學得了一招半式,那也不足為奇啊!」
「那白衣小子趁亂逼近花轎,可是卻被圍住,闖不出來,你又發了第三道指勁,盪開左右兵器,助他脫險,這一指可不尋常啊!」花次郎聲音忽地一緊,道∶「你到底是什麼人?與西王母族有何關係?西王母族千多年未現人間,你又怎地會使『繞指柔紅』?」
源五郎一笑,女孩子氣的臉上,出現了慧黠的笑容,「唉唷!這可得問我師傅了,他老人家只管教,我作徒弟的在一邊學,哪知道師傅教的是什麼?又怎麼曉得還有這麼多典故?」
花次郎一怔,道∶「你師傅?」隨即想起這小子狡猾多詐,他說有師傅,說不定只是推托之詞,三十六絕技向來非白鹿洞嫡系門人不傳,能同時兼修任兩門絕技者而有成者,當世不過二十人,自己可說無一不識,可是哪有白鹿洞門人會兼學西王母族武學,又會教出這等鬼徒弟的?
沒等花次郎開口追問,源五郎已經反客為主,笑問道∶「沒想到花二哥懂得這麼多,了不起啊了不起,如果不是看您的打扮不對,小弟還真要以為您和那柄名劍有關係咧?」
「什麼名劍?你又知道了什麼?」搖晃的樹枝忽然停止了擺動,花次郎的語音整個冷峻了起來。
無視於頂上直逼而來的寒意,源五郎如頑童也似的笑道∶「哈哈,您既是姓花行二,劍法那麼了得,又是這等英俊風劉人物,小弟自然將您與花家那柄風劉名劍聯想在一起了。」
花次郎聽了這一句,面色轉和,冷哼一聲,過了好一會兒,緩緩道∶「你既然不願說,那也由得你。你既然與東方家結下樑子,到時候自有東方家本門來找你算帳,至於我們的份,就看看到時候我有沒有心情追打落水狗了。」
花次郎心中想到,這源五郎周身透著古怪,白鹿洞對於上層武學向來防守得極嚴密,這人居然運用自如,就連已經成為傳說武學的「繞指柔紅」他也會用,而且行運間大見餘力,這等功力,絕對是當今世上的特級高手。
這麼樣的一個人,卻故意裝出一副不會武功的拙樣,跟著那兩個雜碎瞎混,又故意破壞東方家的行動,內中定有驚人圖謀,反正自己無聊已久,很想找些事來活動筋骨,那就用這小子來開刀吧!大家不妨耗一耗,看看誰才是老狐狸。
源五郎笑道∶「花二哥哪的話,咱們既是一黨,便會禍福與共,他朝小弟要是有什麼麻煩,還望您像今天這般,多多拔劍相助啊!」
樹上,花次郎微微冷笑,閉上雙目,再不答話。
微風吹過樹梢,在兩人一齊閉目沈眠後,今日暹羅城中的最後一場戰爭,終於告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