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以後,布瑪非常討厭愛菱,大概是我身體裡頭流有布瑪最討厭的血吧!」
說完了故事,愛菱的小臉上不見哀傷,一絲不相稱的苦笑,一閃而逝。
很吃驚的發現,這女孩居然也會有這樣的表情。
在莫問的記憶中,愛菱常常傻笑,儘管有時候會哀傷、掉眼淚,但整體說來,她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天真活潑、不知世間愁的女孩,這樣的她,居然也會苦笑。
(難道說,她的傻裡傻氣是……)
聽完了驚心動魄的往事,莫問有種感覺。在這女孩平時的歡顏下,是不是有自己所不知道的一面呢?
對於隆。貝多芬的心境,莫問頗能體會,換做是自己受了這樣的刺激,當然也會屠殺人類報復,數目不用太多,十萬八萬是跑不掉的……
對於自己同類的所為,莫問無言以對,反而對愛菱升起敬意,在經歷那樣的事情後,仍能不受打擊地成長。
「你、你不要那樣看我啦!好像我是什麼怪物一樣……」愛菱道:「雖然發生了那樣的事,可是我對自己有一半人類血統的事並不討厭喔!因為我知道在人類裡頭,有西瑪那樣了不起的人物,也有莫問先生這樣的好人。」
被拿來和愛菱的母親並列,莫問委實覺得受寵若驚,兩頰發赤,不安地苦笑。
「白天遇到的敵人,就是當初的那個怪物魔族。他追過來或許是想要報復吧!」
愛菱道:「而我對他說的那句話是「如果殺掉我,你永遠也不知道破印密語」,所以他才縮手,不過,這種好運可能沒有下一次了。」
莫問可以理解,那個奇雷斯明顯是殺意一起會忘記一切的狂人,下一次說不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殺了再講。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捲入魔族紛爭,真是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不能認同布瑪的作法,所以想要試著去阻止,那最好的方法,就是成為一個像布瑪一樣的優秀創師,能夠克制他開發出來的武器,這是我唯一所能做的事。」
愛菱道:「所以,不管怎麼困難,我都要當一名創師。」
凝望愛菱,莫問心中有著嘆息與慚愧。
這女孩也吃了很多苦頭吧!
與其天真爛漫的外表不符,她所成長的環境,竟是如此,那麼,她整天傻笑的根源,究竟是什麼呢?
莫問隱約有些明白,在廣場初遇時,自己為何會受到這女孩吸引,而隨她長程跋涉,奔波至今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原來,在不同的外表之下,兩人的心境,竟似有相通之處,看來在冥冥中,果然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把兩個相似的淪落人湊在一起,而和她的堅強相比,自己這窩囊廢真是太狼狽了……
「我和布瑪有賭約,如果我能在這次月圓前,把黑曜鏡收回,就可以被授與見習生的名義,重歸門牆,所以……所以……」
愛菱的話,並沒有說完全,在「重歸門牆」的藉口後,有著關心父親、想把父親導回正路的心意,她希望,能夠以女兒的身份,為父親再盡一分心力,而這番心情,莫問確實掌握住了。
「我的能力有限,換言之,我只能護送你到敵人的巢穴,這樣也可以嗎?」
「咦!」
聽清楚莫問的話,愛菱吃了一驚,跟著,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嗯!如果真的不行,只要莫問先生能送我到黑曜鏡十丈之內,我就有辦法了。」
莫問點了點頭,他並不清楚愛菱信心的由來,不過,怎麼回收器具,是創師的工作,而自己,只要專心護衛就可以了。
「謝謝莫問先生,謝謝,真是太謝謝了。」
事情終於有了轉機,得到了莫問的承諾,愛菱高興的幾乎要跳起舞來,她緊握住莫問的手,拼命搖晃。
「謝謝莫問先生……」
受不了這樂天派的熱情,莫問笑道:「不要那麼高興,也許我只是說說而已。你不怕我趁半夜偷溜嗎?」
面對這尖銳的問題,少女愣了一愣,之後,猶如林間春花綻放,她微微笑了起來,只是一笑。
「沒有關係,不管怎麼樣,愛菱都是相信莫問先生的。」
又是相信是嗎?
莫問搖搖頭,這女孩好像學不到教訓似的,到底是什麼力量,在支持她這種盲目的信心呢?
或許是歷練不足吧,莫問沒有能夠發現到,愛菱臉上的笑容,與其說是無畏,倒不如說是準備豁出一切。
那是抹充滿死氣的微笑。
夜深野靜,僅有三五聲鴟鳴梟唳,詭異淒絕,聽得人心頭一顫,增添了許多不祥的意味。
結束談話後,愛菱回到孩童們歇息的房屋裡,預備就寢。莫問仍舊是挑了根靠近那間房屋的樹木,悠悠哉哉地側躺其上,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以他武功自是無懼這區區山風,任由寒氣侵體,渾不在意。
對月沉吟,莫問回想這一天的種種。
幫助愛菱的差事,發展至今,已大違初衷。
若是在一年前,管他敵人千軍萬馬,只要一劍在手,他曾怕過誰來?
可是現在不同,自己的功力大損,劍術不及往日三成,遇上強敵,那可真是死無葬身之地,更何況此路之上,還有奇雷斯那樣厲害的魔族敵手……
況且,憶及老師的吩咐,莫問更是一凜。
一年之期未滿,在這時間之內,計決不容分毫有失,否則,所有的希望,就此付諸東流。
「龍之騰也,必潛乃翔。」老人正色說:「你若忍不過這一關,一切皆休。」
「真是不好啊!原本只打算應付幾個毛賊的……」
對著半輪明月,莫問苦笑,其實,他原本的想法,是如果事情的發展超乎預料,便立刻抽身,袖手不顧,以免壞了大事。
照理說,自己現在已該抽身而退了,為什麼會答應這女孩的要求,繼續與她共行呢!
而那個理由,自己應該很明白吧!
「如果你在這裡,也一定會贊同我的作法吧!嘉敏,這女孩是託了你的福啊!」
莫問頹然而笑,他知道自己很怯懦,如果他真的勇敢,如果他還有一個身為男人的資格,就不應該在這裡,拿愛菱發泄怒氣,像個傻子似的陷入回憶,而是立刻奔到她的身邊,做自己該做的事,可是……可是……
「對不起啊!我真是太沒用了,到頭來,我也只不過是個沒用的男人……真是太對不起你了……」
越想越是憤恨,莫問的指甲,深深嵌入拳頭裡,用無聲的慟哭,來發泄所有的傷痛。
「阿謨姿咪,那嗄哩那鴣,亞沙西咪依咪估……」
從下方不遠處的木屋裡,傳出了小小的歌聲,吸引了莫問的注意力。是愛菱在唱歌,聲音很低,細若蟻鳴,若不是莫問特別運起聽力,根本就聽不仔細。
看來,是愛菱睡不著,自己唱起催眠曲了。
「唔……」
記得愛菱以前說過,這曲子,是她母親教的。在了解曾經發生的往事後,聽到這曲子,讓莫問感覺不快,有某種深沉而悲傷的雪晶,在銀髮男子的胸中,緩緩沉澱。
而他並不喜歡這種感覺。
下意識地,莫問冷哼了一聲。
被他所驚,歌聲嗄然而止。
「怎麼辦,莫問先生會不會不高興啊!」
木屋裡,愛菱搔頭懊惱,忙著對孩子們解釋。剛才因為有一個男孩做惡夢,把大家吵醒,為了要哄他們睡覺,自己這個小姊姊只好設法唱催眠歌,卻一時忘了莫問不喜歡這首催眠曲。
「我真是笨,明明知道莫問先生不喜歡聽這個,怎麼還偏偏唱出口……」
愛菱自艾自怨,用小手亂敲著腦袋,懲罰自己的不成熟。
「做好的「無雙型超級發音器八號」,偏偏又故障了,不然,就不會惹莫問先生生氣了。」
愛菱喃喃自語,卻又不知該怎麼樣和這些一臉期待的孩子們解釋,背後傷處又痛了起來,真是手忙腳亂。
(如果莫問先生又生氣了,會不會跑掉啊!)
這個想法嚇壞了愛菱,她連忙站起身來,要去向莫問先生道歉,保證不敢再犯,哪知動作太急,腦袋撞倒床板,痛的叫出聲來。
「唉喔!痛死我了。」
愛菱抱著頭,對幾名擔心她的孩童露出笑容,還沒來得及說話,悠揚簫聲,忽然在眾人耳畔響起,出乎意料地,演奏的曲子,是相當熟悉的旋律。
「這是……」
愛菱先是一呆,繼而驚喜交集。
是自己的那首催眠曲……
基於一種連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心情,銀髮男子放下高傲,自願充當一晚的音樂盒,用其精湛的樂技,代替歌聲,向眾人說聲晚安。
「謝謝你,莫問先生。」
並沒有說的很大聲,愛菱領著孩子們,從窗口小聲地向這「好心的莫問先生」道謝,而她也知道,莫問先生此刻並不需要道謝。
「有那個時間去說謝謝,不如早點給我睡著,很累的,真是愛給人惹麻煩的丫頭。」
如果去向莫問先生道謝,後果一定是被他狠狠敲著頭,這樣責備著,這點,愛菱很清楚。
不是任何機器製品所能比擬,如天河般流泄的簫聲,讓少女腦海中的時光,為之倒流,彷佛回到許久之前的夜晚,有個輕柔悅耳的女聲,在耳邊緩緩低唱。
在這一刻,小小的發明家,眼眶中充滿水氣,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謝謝,莫問先生,謝謝。」
在莫問為了自己心態轉變而苦笑的同時,另外還有一個人,也對自己應該如何處理眼前的變化,感到遲疑。
原本僅是尾隨在偷溜出家的小師妹身後,像過往那樣暗中保護的朱炎,那日見到莫問的臉孔後,極是吃驚,必須要立刻與一個人取得聯繫。
儘管來自魔界,但魔導師所愛用的水鏡之術,朱炎並不會,故而必須暫離此地,到山區以外的市鎮取得材料,做出能夠與水鏡之術相呼應的魔導設備。
相信這個叫莫問的男人有足夠實力守護小師妹,朱炎暫離崗位,然而,他卻想不到會有一名估計外的神秘高手忽然出現,將莫問殺得大敗虧輸。
此時朱炎身在距離愛菱數百里外的一個山頭,使用著剛剛完成的通訊器具,接通風之大陸西方邊境的一座城市,隔著虛幻影像與水鏡,雙方開始交談。
將事情完完整整地報備了一遍,朱炎靜默下來,等著友人的答覆。事情其實很簡單,一個一年前就該死的人,此刻尚在人間,那麼,要不要讓這該死的人再死一次,以免多添別的麻煩呢?
看得出來,這個「死人」武功未復,實力不如過往甚遠,如果不趁這時候下手,被他復原,以此人的才氣、武功,勢必是個可畏可怖的強敵,故此,朱炎等著友人的裁決。
「……由得他去吧!你不要做多餘的事……」
友人的回答,朱炎並不意外,因為他知道這傢伙的矛盾性格,當下僅是皺著眉頭,沉聲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如果阿忠知道了,一定又會怪你心軟了。」
「我並沒有心軟,只是……每個大難不死的倖存者,都該有這樣的權利吧!」
一切的通訊到這裡便已足夠,朱炎舉手毀去這副臨時設備,朝數百里外的布朗村趕去,預備重回崗位,只是在這同時,他為著友人感到強烈惋惜。
(你真是個傻瓜啊!既然要做,為何還下不定決心?是不是因為你太知道自己的軟弱,所以才整天戴那麼一個冰冷東西來掩飾……)
微星沉沉,東方的天空,隱約吐露著金色的晨光,這一夜,馬上就要過去了。
樹枝上,銀髮男子隨風起伏,收起洞簫,輕拂著手中光劍,作最後的檢查。
雖然一夜沒睡,但銀髮之下的面孔,卻顯得生氣勃勃,似乎做出了某種決定。
劍已經準備好,也已經調適完畢,該有的準備工作,都完成了。
迎著東邊的第一道晨曦,莫問眯著眼睛,盯著右掌直看,在掌心,幾樣精緻的小飾物,靜靜地發著彩光。
愛菱曾經說過,這些東西有不尋常的意義,這麼說來,是她母親的遺物羅!
看樣子,自己可真是收了個不得了的酬勞啊!
一聲似有還無的語音,從他喉間溢出。
「大笨蛋……」
不知道是在嘲弄自己,還是嘲弄那迷迷糊糊的小女人,又或者,兩者都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