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季清和走後,蘇暫替沈千盞跑了一趟,去拿回手機。
回來時,經過酒店大堂,正巧碰上前台的工作人員在討論老陳的死因。
「聽說是工作強度太大,猝死的。發現的時候,已經涼了半宿。」
「不至於吧?我看劇組收工的時間挺早,前兩天還有兩個演員跟我們借球拍,去酒店外面的空地打羽毛球。」
「演員的待遇和場務的能一樣?你們沒聽說啊,他們製片人拍戲用的古鐘道具全是真的。為了防人打古鐘的主意,除了他們自己劇組夜夜有人值班,連我們酒店都被要求晚上十點以後任何人員出入都要實名登記。」
那邊靜了一會,再開口的女孩聲音有些發虛:「警察都來了,應該不會有什麼內幕吧?想想怪嚇人的。」
「姑娘,現在是法治社會啊,哪那麼多陰謀論?而且我們酒店上下都被劇組包了,這段時間出入的不是酒店員工就是他們劇組的工作人員,一個眼生的都沒有。」
「是啊,古鐘運過來之前,劇組就要求我們經理把酒店每處角落都加裝了攝像頭。放古鐘的那個房間,從報警器到防護罩,保護等級都快趕上銀行金庫了。誰會這麼想不開,打那些古鐘的主意。」
另一個女孩接話道:「古鐘好好的,昨晚也沒陌生人進出酒店。要是古鐘出了事,劇組不會像現在這樣風平浪靜還拼命壓消息的,寧願消息泄露也會大張旗鼓追回古鐘。」
幾人紛紛贊同。
過了一會,又有女孩問道:「唉,那個房間死過人,會不會影響酒店的生意啊?」
「會的吧,我要是顧客,不知道就算了,要是知道這個房間有住客猝死過,肯定不願意再住了,多滲人啊。」
「別說顧客還要在裡面住,你沒聽幾個打掃阿姨今早在那商量,讓保潔部的領班再招個新人進來?她們都不敢去打掃。」
「劇組這得賠償酒店損失吧?沒準酒店還要重新整改……」
「死者為大,別討論了吧。」姑娘聲音顫顫的,有些懼怕:「經理不是讓我們別討論嗎。」
話落,前台又嘀嘀咕咕地聊了幾句,這才徹底安靜下去。
蘇暫臉色陰沉的聽完全部,抬腕看了眼時間,轉身離開。
——
警察來了以後,老陳的遺體很快被殮收。
立案後,現場拍照,人員登記,警方對幾位當事人以及劇組負責人沈千盞做了簡單的調查,例行查問。
沈千盞的工作狀態無疑是專業的。
她積極配合,不推諉責任,客觀而平和。回答問題時,條理清晰,邏輯順暢,很少有與問題無關的多餘廢話。
警方取證完畢後,很快離開。
沈千盞與酒店經理一同將警方送至門口,直到目送著警車消失在道路盡頭,她才松下一口氣,非常抱歉地向酒店經理頷首致意。
酒店經理對沈千盞剛才所表現出來的鎮定沉穩,落落大方很是欣賞,安慰了她幾句,與她並肩往回走。
剛走到廊下,酒店副經理一腦門汗的匆匆奔來。見上司身邊站著沈千盞,話咽了咽,欲言又止道:「經理,他們劇組的蘇監製把中午要換班的那批員工全部扣下了不讓走。」
酒店經理視線一凝,下意識看了眼沈千盞。
沈千盞稍稍揚了揚眉,並未立刻辯解,只是再次確認:「蘇監製把酒店員工留下了?」
她把「扣下」換成「留下」,用詞嚴謹柔和,並不給對方留下把柄。
酒店副經理自知失言,但此刻也顧不上糾結這一字半句的,告狀道:「臨近下班那會,蘇監製叫了幾個高壯的男人堵在員工休息室外,一個也不讓放走。我帶保安去查看情況,還險些發生了衝突。」
老實說,沈千盞對酒店副經理說的話,一個字也不信。
蘇暫雖莽撞,但遇事也會考慮後果。
老陳的意外死亡,已經令劇組的處境舉步維艱。相比酒店,劇組此時處於一個被動局面,急需拉攏酒店統一戰線,一致對外封鎖消息。
他不會蠢到毫無因由的與酒店員工發生衝突,激化矛盾。
這一點,沈千盞還是信得過的。
但,就目前這個情況而言,沈千盞反而不能做主觀論斷。更不能以「我認識蘇暫多年,我了解他的為人」為由,替他辯解。
到底出了什麼事,去看看就知道了。
——
沈千盞與酒店正副兩位經理到員工休息室時,看到的就是雙方對峙僵持的這一幕。
休息室內,人聲鼎沸,吵吵嚷嚷的全在抗議蘇暫堵門的行為。
酒店經理一來,裡頭的人像是突然有了主心骨,七嘴八舌的控訴起來。
一隻鴨子就吵得不行,何況這裡有十幾隻鴨子,一開口,沈千盞便覺得耳朵嗡鳴,似有成群結隊的夏日蚊蠅撲扇著翅膀,煽動巨浪。
她皺了皺眉,看了眼酒店經理。
後者也被吵得耷眉慫眼的,伸手點了個年輕女孩,示意由她來說。
女孩的長相文靜溫嫻,正是在前台工作的。被經理點名後,她詫異了一下,紅著耳朵往人群外站了站,說:「我和組長十一點半下班,來休息室打卡。出來的時候,蘇監製站在門口,讓人堵著門,不讓我們走。來換班的同事也被隔在外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沈千盞聞言,眉眼稍冷,問蘇暫:「你什麼事要在這裡堵門?」
蘇暫理直氣壯地看了眼已經縮到酒店經理身後的副經理,說:「我一早就和副經理商量,無論是酒店還是劇組都要做好保密工作。副經理答應的好好的,我也以為他明白這個消息走漏的嚴重性,結果一上午的功夫,從前台到餐飲部,甚至連灑掃的園藝師傅都知道了。」
「我也理解,紙包不住火,有人的地方總會有討論。我就跟副經理商量,看能不能讓酒店知情的員工都簽一份保密協議,以此來約束下。」
「副經理拒絕了我的提議,告知我,說什麼聊什麼發什麼都是員工的自由。他沒權約束,也不願意承擔這個責任。讓我自己去和員工聊,他們願不願意簽,全看我的本事了。」
沈千盞聽到這,大概也猜到了。
她目光一轉,先看了眼副經理,隨即伸手,問蘇暫要保密協議的文件。
蘇暫準備充分,早早列印了一疊。見狀,給經理也遞了一份:「我也是考慮雙方的聲譽,希望能夠達成共識。我不想為難酒店的工作人員,但我也拿不了主意,承擔不了這個後果,只能暫時將大家先留在這,等領導過來再裁決。」
保密協議只有短短數段,沈千盞看了兩遍,內容並沒有問題。
蘇暫的做法雖然強硬,但情有可原,也算不上太失禮。換做是她,在保密協議未簽訂以前,也絕不會冒著風險放酒店員工離開這裡。
沈千盞略一沉吟,很快便做了決定:「經理,借一步說話。」
她與酒店經理往走廊方向走了一段,停在樓梯口。
「蘇監製性子急,考慮不周,我先替他向您和您的員工道個歉。」
酒店經理與沈千盞打過幾次交道,對她的行事作風多少有些了解。既沒為此露怯,也不敢輕慢了她,十分客氣地笑了笑:「我下屬行事不周,也欠考慮,沈製片多擔待。」
兩人客客氣氣的打了會官腔後,沈千盞直接切入主題:「剛才警察來的時候,你也在場。酒店的監控我們也一起看了,老陳是意外死亡。當然,在工作時間工作崗位上猝死,劇組肯定要負責。」
她壓低聲音,輕聲道:「我們劇組沒苛待員工,上下班的時間安排合理,值班也是四人輪換,不存在壓榨員工導致這一意外發生的前提。我向警方闡述時,你就在邊上,想必也聽見了。」
酒店經理下頜微收,嚴肅地點點頭。
沈千盞見狀,語氣一緩,溫和道:「不過人言可畏,我不可能把所有知情者都召集在一起,再做份ppt逐一做講解吧。就算我這麼澄清了,私底下議論的還是不會少,話傳著傳著就變了。有人信,有人不信。」
「你常年接待劇組,對明星藝人的影響力應該也有數。這件事傳出去關注度只高不低,劇組只要公開事實,劇照樣播出,不會有太大的影響。可酒店貼上了這種標籤,多多少少會降低客流量。這個道理,您明白吧?」
她拿出煙盒,給酒店經理遞了根煙。
酒店經理擺手婉拒:「工作時間,我不能抽菸。」
沈千盞也沒勉強,她叼了一根煙到嘴裡,沒點:「那真是可惜了,我們蘇監製抽的煙,都是好煙。」
她唇間嘗到很淡的菸草味,眯了眯眼,說:「我知道你也為難,這樣吧。那個房間的整改費用我來出,房費我也再續一年。」
她沒提「補償」這類字眼,只當做單生意。
事實上,沈千盞並沒有義務要給酒店提供補償。
這一點想必酒店經理也很清楚。
並且,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恰好踩中了經理的死穴。
酒店一旦牽扯上顧客猝死的新聞,面臨的幾乎都是整改,轉賣。甚至,這一片的「風水」都會因為這條新聞的打擊,一蹶不振。
這個風險,別說劇組,酒店也無法承受。
很快,酒店經理鬆口,同意員工簽署保密協議。
兩人目的達成一致後,推進速度飛快。
所有滯留員工在簽署保密協議後,都能從蘇暫那領取一份午餐,當做補償。
事情落幕,緊張混亂的上午也終於匆匆而過。
沈千盞將所有保密協議交給喬昕整理歸檔,她坐在桌前,邊吃午飯邊教育蘇暫:「做事魯莽衝動,這幾年我給你賠了多少不是?你爸媽都沒為你這麼到處道歉賠罪吧?」
蘇暫是心虛,但他不理虧。
剛開始礙於她滿腹怒火不敢直面迎上,等她氣消了,他才從沙子裡抬起頭來,振振有詞:「這我也沒辦法啊,我一開始是好商好量的跟人講道理,但那個副經理,官不大脾氣倒不小。他不同意讓酒店的員工簽協議,眼看著快下班了,這些人一走出酒店,跟誰說了什麼話那就不可控了,我哪敢放他們走?」
反正最壞的結果也就這樣了,他乾脆破罐子破摔,看看誰的頭更鐵。
沈千盞剛平息下去的怒氣被他一句話又勾得火冒三丈:「我是不是教過你,做事要留一手?你態度這麼強硬,逼急了就是有人跟你對著幹呢,你還真能把別人怎麼樣?」
飯菜早就涼了,她吃得食不知味,索性擱下筷子:「那個副經理不同意,是因為你不上道。他就一個打工的,無錫那麼多酒店,他去哪不能領工資?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你還不懂嗎?你跟他犟,能犟出什麼結果來。」
蘇暫語塞。
他哪想得到,一個酒店副經理也這麼貪婪。
沈千盞看他滿臉不服,就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她捏了捏隱隱作痛的眉心,說:「有些人就是格局有限,目光短淺。所以我教你要識人、辯人,學著與不同的人打交道。」
蘇暫擰開礦泉水瓶狠狠灌了一口水,鬱悶道:「這不是有你在,你慢慢教,我慢慢學。」
沈千盞一頓,張了張唇,不知該說些什麼。
良久,她語氣淡淡的,聲音聽上去像是累極了般,低聲說:「很多事情,不是靠講道理就能解決的。」
「蘇暫,以後你要自己悟了。」
蘇暫原先是陷在沙發里的,聞言,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板,目不轉睛地看向她:「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段時間,他始終有種感覺,沈千盞在準備離開他,離開千燈。
他屢次試探屢次無果,只能安慰自己,這只是庸人自擾的錯覺罷了。
甚至,他都替沈千盞找好了藉口。可能是她想要結婚了,如果她離開千燈是為了和季清和結婚,那是挺值得高興的。他不止不會挽留,還會送上祝福。
可蘇暫心裡明白,他內心深處塌陷的一角始終在惶恐不安。
他不傻,蘇瀾漪的反應和沈千盞的反常,都讓他嗅到了即將分道揚鑣的味道。
沈千盞的這句話無疑加劇了他的恐懼,隱憂生根發芽般,從包裹住它的沃土中探出了觸角。
他喉間一陣反澀,跟被潑了一盆冷水般,坐在那,掩不住的頹喪。
「就是字面意思。」沈千盞原本打算在離開無錫前,找個機會跟他通聲氣。不料,事情接二連三的發生,接下來的幾天可能都不會太平,更別說有合適的時機。
她斟酌了下用詞,謹慎道:「我不年輕了,這幾年為了還債,一直在工作,現在想想覺得挺沒意思的。正好跟你姐有點意見分歧,就想趁這個機會去追追夢,做獨立製片人。」
沈千盞看了眼蘇暫,見他的表情像是還能接受,鬆了口氣,開玩笑道:「被季總把心餵野了,想出去大幹一票。」
「而且做獨立製片人後,接項目全看我自己的心情和喜好。沒人約束,也沒有指標任務,我的時間可以自由安排,想休假就休假……」
她後面還準備了一籮筐的美好創想,比如:你季總工作忙,我要是也這麼忙,這戀愛就沒法談了。總要有個人犧牲下去配合對方的時間,我正好可以讓他養我。
又比如:前半生的日子過得太緊湊了,一年也就那麼幾天是屬於我自己的。我太累了,想歇歇,最好能去陪陪老沈夫婦。
但才列了一個理由,她就說不下去了。
她不是貪圖享樂的人,她想傍大款早在幾年前就可以撇下千燈的攤子,自顧輕鬆去了,這個理由顯然太假。
她也不是一個因為累就會停下來的人,她的野心,她的能力,沒人比蘇暫更了解。
於是,她乾脆安靜下來,靜靜地看著蘇暫。
蘇暫回視。
他那雙漆黑的眼睛頭一次像蒙上了塵沙,灰暗得毫無光彩:「你已經決定了?」
沈千盞答:「是,決定了。」
蘇暫:「所以你是真的在抓緊最後的時間,想教會我怎樣去當一個製片人。可惜我不懂你的意思,也沒珍惜,到現在也是扶不起的阿斗。」
沈千盞沒接話。
蘇暫和她不一樣,他從小被寵大,到處有人慣著捧著,沒嘗過一無所有的滋味。他想要的東西,比如資源、人脈,招招手就有人上趕著送給他。
他不是學不會,只是不想努力罷了。
她走後,蘇瀾漪會另外找人教他,他遲早能夠獨當一面。
蘇暫又問:「《時間》是你在千燈的最後一個項目,你做完就走了,是嗎?」問完,他自己也覺得這句話太多餘。
種種跡象都表明了沈千盞離職在即,她什麼時候走又有什麼緊要?反正是要離開千燈了。
但蘇暫仍是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他沒想過沈千盞會離開,他也習慣了在她的庇護下打打雜,做個平平無奇只會散盡家財的鹹魚富二代。
他嘴唇囁嚅了數下,磕巴了幾次,終於問出口:「如果不是不可調和的矛盾,你告訴我,我去幫你跟我姐說。你們關係這麼好,可能她就是一時想岔了。她經常腦子一根弦,我幫你去罵醒她,或者你告訴我,你怎麼樣才能留在千燈,我去做,我都去做。」
沈千盞有些頭疼地敲了敲眉心。
她閉了閉眼,半晌才睜開。
「蘇暫,我爸爸失聯,下落不明。」沈千盞說:「老陳意外死亡,劇務主任剛通知完他的家屬,最遲明天,我還要接待他的家屬,聯絡保險公司理賠。」
她看了眼時間,聲音冷靜,語氣冷漠:「接下來,我要通知蘇總,晚上還要和各組組長開會,統一口徑。善後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需要一件件安排。」
還有一句她沒說。
前有蕭盛的《春江》劇組組內鬥毆,後有《時間》的場務意外死亡。雖然這兩件事都只是偶然,可巧合一多,就容易被有心人拿去編故事做文章。
劇組正值多事之秋,此時的千燈更容易成為眾矢之的。
稍有不慎,她怕是要晚節不保。
她選擇這個時間告訴蘇暫,一是為了不讓他毫無準備被人利用;二是防著蘇瀾漪背後放冷箭,用她離職的消息離間蘇暫,暗算她。
想來也是可笑,曾經並肩作戰的戰友,有一日也需要這樣未雨綢繆的防備。
——
屋內陷入一片詭默的寂靜中。
誰也沒說話。
沈千盞收起餐盒,給季清和打電話。
大約半小時前,季清和給她發過一條微信,十分簡短:「到海渡和救援隊匯合了,準備出海。」
鈴聲響了一陣,沒人接。
沈千盞懷疑是船聲或者浪聲太大,他沒聽見,索性作罷。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沈千盞回頭,提醒:「門沒關,推進來。」
她安排了幾人去做事,為了方便進出,房間門一直虛掩著,並未關實。
生活製片應聲而入:「盞姐,我聯繫上老陳的家屬了。」話落,瞧見蘇暫也在,打了聲招呼,繼續道:「我按劇務主任給的聯繫方式,聯繫上老陳的妻子,給她定了明天七點的機票,大概十點左右就能到了。」
沈千盞皺了皺眉,並不覺得這是一個好消息:「老陳家裡都有誰?」
「除了陳嫂,老陳還有兩個女兒,一個今年剛上高一,另一個還在小學。聽他同鄉的小陳說,老陳父母健在,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
沈千盞沉默了幾秒,問:「陳嫂聽到老陳……是什麼反應?」
生活製片回憶了下,說:「通知陳嫂的是劇務主任,我問她身份信息,說給她買機票的時候,她都挺冷靜的。」
「什麼都沒問?」
「問了。」生活製片頓了頓,說:「就問過去要多久,幾點能到無錫。」
沈千盞沉思了片刻,點點頭:「我知道了,明天你和劇務主任辛苦點,去機場把人接過來。態度謙和些,照顧著點她的情緒。」
生活製片應了聲,見她沒別的事情要吩咐,沖蘇暫微微頷首,先離開了。
——
下午一點。
沈千盞給蘇瀾漪打了個電話,告知她劇組有場務意外身亡。
蘇瀾漪問了問處理方案,見沈千盞都安排妥當,沒再過多關心,只交代了一句:「要是家屬鬧起來,儘量降低負面影響。你代表公司撫慰撫慰家屬,以平息事情為主要目的,如果賠償金他們不滿意,我這邊可以再添十萬。」
她應該是在抽菸,短暫停頓了幾秒,呼出一口氣,問:「還有沒有別的事?」
沈千盞想了想,公事公辦:「沒有,事情後續我會讓喬昕寫成報告發到你的郵箱。」
蘇瀾漪沒接話,她笑了聲,握著電話既不說話也沒掛斷。
良久,一根煙抽完,她才緩緩說道:「怎麼一晚的功夫,你就跟我形同陌路了。」
沈千盞無意跟她緬懷過去,更無意再提起舊情,和她爭論。
她的那顆心早在那天凌晨三點,泡入冰水中,碎成了粉末。
她不說話,蘇瀾漪自然明白了她的態度,自嘲地笑了聲,很快掛了電話。
——
晚上七點時,沈千盞又給季清和打了個電話。
今天的夜晚來得格外緩慢,光是暗下來,便花了很久很久,像是天幕之上有人拉著幕黑的帘子,遲遲捨不得往下放。
她靠在窗邊,聽著耳邊一聲聲的忙音,不厭其煩地反覆撥打。漸漸心慌氣短時,那端「咔」聲過後,季清和的聲音像浸潤了海水般,散發著濕漉的潮氣,清澈又松冷:「我在。」
沈千盞一怔,一時沒反應過來電話接通了。
季清和站在船艙上,倚欄而望。
天色暗下來後,海上的可見度也逐漸降低。遠處地平線上有茫茫一線深藍色,像過渡天與海的交界。
但隨著船上的探照燈打開,天際所剩無幾的光線被徹底吞沒,只余船隻的照明在大海之中猶如發光的燈球,逐波而盪。
見她不說話,季清和換了只手拿手機,問她:「等急了?」
是有點,但她不承認:「不太放心你。」
「出海一會了,」季清和說:「伯父的手機還是聯繫不上,所以只能按伯母提供的航線慢慢找。晚上看不見,速度會更慢。」
不等沈千盞問,他把能想到的都先說了:「最遲十一點,能到伯父最後出現過的海島上。」
「除了搜救船,無線電台也通知了周邊的漁船幫忙留意。」他聲音微低,混著海風的聲音,向她保證:「今晚你睡前,不管有沒有進展,我都打個電話告訴你。」
沈千盞問:「那……沒信號呢?」
她本想說不用這麼麻煩,可又抓心撓肝地擔心老沈的下落,希望被他反駁。
她今天忙了一天,具體在忙什麼她又說不上來。
時間碎片被瑣碎的、繁雜的事情占得滿滿當當,連片刻都不得閒。
只有在很短很短的幾秒鐘內,她會不由自主地突然想起老沈,想起今早在電話里聽到的沈母的顫音。
那種壓抑的克制的,小心翼翼控制著的顫抖一下一下撕扯著她的心。
她一直覺得自己足夠冷靜,甚至冷靜到有那麼幾秒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冷情了。
但潛意識裡,她並不相信老沈會出事。她直覺老沈只是遇到了麻煩,暫時失聯了而已。尤其季清和離開後,她心裡穩得像有定海神針在支撐著這方天地,有道聲音在反覆地告訴她:「會沒事的,季清和一定會把老沈帶回來的。」
而他也不負所望的對她說:「沒信號就借顆星星告訴你。」
這個瞬間,沈千盞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
心裡一下酸一下澀,一下又軟得一塌糊塗,麻得她差點想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