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亭羨眼角輕顫。
似是被戳中了隱疾。
玉君看著他那雙好看的手,徐徐道:「你的手很漂亮,天生就是用來使劍的,可指腹泛白,骨指底偏高,一遇冷氣就腫脹酸痛,顯然是有寒症在身,但又並非普通寒症,你明明是習武之人,卻血氣不足,雙肩輕抖,一場初雪就把你凍得連車廂都不敢出,可見你的寒症已經入骨,要不是幾碗湯藥養著,怕是撐不到下個冬寒天了。」
她像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商亭羨卻心思加重了幾寸。
眼前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小丫頭,不過是看了眼他這雙手,就將他多年的隱疾道了出來。
他確實患有寒症,多年來看遍天下名醫都無濟於事。
全靠一碗又一碗的湯藥養著。
所以玉君沒說錯,他確實是個將死之人了。
商亭羨對這個孩子多了幾分好奇,問道:「多大了?」
「過了年,便十五了。」
「學過醫?」
「我認識一位老先生,他醫術了得,常常給村裡的豬看病,我跟著他偷偷學了些。」
「……」商亭羨噎了下,「你拿我當畜牲比?」
「人和豬自然是不一樣的。」玉君淡淡道,「但你身上的寒症,我能治。」
商亭羨薄唇輕掀,像聽到了一個笑話:「你這孩子才多大點人樣,就學會在他人面前賣弄本事了。」
一個給豬看病的孩子,他可不敢指望。
他還想多活幾年呢。
玉君自知被商亭羨這個短命鬼輕看了,但她也不惱:「你不信?」
「只聽過朗州林家有位號稱『診脈神手』的林老太爺,何時冒出你這麼個小神棍?」
「你莫要瞧不起我,我只是年紀輕了些。」
「那就等你再年長几歲,再來給我看病吧。」
商亭羨說時,將擦拭匕首的帕子隨手扔進面前的暖爐里燒了,然後將匕首裝進刀鞘里,便合上眼假寐,懶得再說話。
整個人又恢復到生人勿近的狀態。
玉君也不再同他講話,將車簾撥開一道細縫往外看去,就見雪天下飛來一隻羽毛鋥亮的烏鴉,停落在馬背上,轉動腦袋回頭看玉君,一雙碧綠的眼珠在飛雪中散發著詭譎神秘的光芒。
玉君錯開眼,烏鴉已經飛走了。
大半個時辰後,到了朗州城。
新縣令上任,衙門的縣丞和主簿攜一眾官役在城門口早早候著,做足了功夫,等人一到,趕緊提著官袍迎了上去。
卻沒想到被方景序當眾訓斥。
說他們太過鋪張。
敗壞他清廉的名聲。
縣丞被訓得臉色發青,背脊都快彎到膝蓋上了,只聽說京城調來一個年輕的官,卻沒想到是個厲害的角。
往後,怕是不好應付。
方景序折身到馬車前,想問問玉君家住何處,打算先送她回去再前往衙門,可拉開車簾一看,車廂里只有商亭羨。
「人呢?」
商亭羨聞聲睜眼,也是才發現那孩子不見了。
他警覺性一向很高,哪怕睡著了,外面丁點的風春草動也會驚醒他,卻沒道理一個活生生的人從自己身邊消失而毫無察覺,何況他只是閉著眼睛休息,並沒有睡著。
人,是什麼時候走的?
再往深了想,他竟感到手心發涼。
方景序見他出神,又問了遍:「小姑娘人呢?」
商亭羨默了默,只說了句:「走了。」
「你沒攔?」
「那孩子長了腿,我攔她做什麼?」
「所以我說你這個人,木!」
「方景序,你再胡說半句,小心你的腦袋。」
呃……
方景序只覺得脖子一涼,趕緊鑽進馬車。
隨後,朗州縣丞劉青雲便帶著人在前面開道,一行人浩浩蕩蕩前往衙門。
方景序坐在車裡看著那陣仗只覺得頭痛,拍著大腿發愁道:「千里迢迢從京城調任到朗州淌這趟渾水,亭羨啊亭羨,棘手啊。」
商亭羨聽他叨叨了一路,實在心煩,嚴肅的糾正他:「方景序,我有必要提醒你,你不是調任,是被貶!」
方景序:……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
仁京堂。
朗州林家世代行醫,開設的仁京堂醫館已有上百年歷史。
如今傳到有「診脈神手」之稱的林老太爺林平章手裡,已經是第三代了。
可半年前,七十歲的林老太爺不慎摔了一跤。
從此臥床不起。
病情起起伏伏,終於在某個夜裡走了。
林家上上下下百口人連哭了半個月的喪,直到今天喪期一過,仁京堂才開門問診,正巧又碰上臘月寒雪天,看病的人幾乎擠滿了醫館。
玉君走進醫館,尋了個不起眼的地方坐下。
她穿著黑色喪服,生得又俊,還是難免被人多瞧幾眼。
仁京堂很大,共上下兩層,里里外外能容幾百號人,大堂右側是大夫們問診的地方,左側是一排排高大的中藥櫃,藥童們穿穿梭梭,忙著在裡面抓藥煎藥。
二樓則是病人休息和大夫施針用刀的地方,輕易不讓上去。
然而最打眼的……
還得是大堂內掛著的那副巨畫,畫的是百年前開設仁京堂的林家祖師爺。
玉君看著畫上的人,青衫白髮,年過六旬,便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他還只是個蹣跚學步的稚子。
眨眼間,幾代更迭。
「聽說了沒?林老太爺前腳剛死,他養在鄉下的續弦就被接來府上了。」
「這哪能不知道,城裡都傳遍了。」
「林家好歹也是咱們朗州數一數二的世家,老太爺也不怕他三個兒子把他棺材板掀開。」
「掀就掀,反正生前也快活夠了,就是不知道林家那個續弦生得什麼樣?竟然能讓老太爺一把年紀犯糊塗。」
「鄉下女人不知廉恥,能生成什麼樣?肯定是個嗓門大的粗鄙玩意。」
「不至於吧?能比老太爺迷得神魂顛倒,肯定不會差。」
「反正夠丟人的。」
……
玉君聽到旁人越壓越低的議論聲,覺得有趣極了。
續弦……
這稱呼還挺有意思的。
正想著,醫館門口擠進來幾個人,伴著女人哭天喊地的聲音。
「治死人了,仁京堂治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