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鱉犢子玩意兒,天天淨給我整這些沒用的,你倒是給我學點有用的,老子一車間主任的臉都給你丟光了,看看人家老劉家那人精,幾次模擬考都能過分數線,你可只有一次過分數線,還有四百多天就高考了,還他媽看課外書。」
朴建勇把朴京墊在物理習題集上的經濟學課外書奪了過來,摔在地上,指著朴京的怒罵道。
「爸,您別把自己給罵了,鱉犢子的爹可是個鱉。」
朴京的話讓朴建勇如鯁在喉,說不出話來,氣急敗壞的朴建勇操起桌上的長尺準備給朴京來頓辣椒炒肉。朴京從椅子上往後一退,既害怕,又覺得搞笑。
朴建勇拿起尺子舉起來的時候覺得有些後悔,但為了威懾兒子,依然舉著尺子說:「你說,你看這個能考上重點大學嗎?」
「別盡提老劉家兒子,您非得覺得您下屬老劉的兒子一定得不如自己領導的兒子,那恐怕要犯機械唯物主義的思想錯誤吧,您還是中共黨員,馬克思主義的堅定捍衛者,這點道理都不懂?實話告訴你吧,人家劉興可是天天扎在題海里,我可自嘆不如,再說了,那叫死讀書,把自己訓練成做題機器,我可不想成為機器,爸,您就天天對著機器,不想你兒子也變成一拿著筆,對著書的機器吧。」
朴京的話在朴建勇看起來,確實有些道理,這個二十多年的老黨員只要聽見「中共黨員」、「馬克思主義」之類的詞眼就會像一個士兵見到一個高級軍官一樣,立刻變得嚴肅起來。朴京放下了尺子,嘆著氣說:「你說,你不想成為機器,那怎麼保障你上重點大學?雖然我在廠里還能說上些話,如果你考不上重點大學,我可不想因為你工作的事去找廠長,好歹考上大學就能分配工作了,工作這事得靠自己,懂嗎?」
「爸,時代在變化,曾經的蘇修都解體了,如果還想著上個大學等著國家來幫你安排工作,恐怕維持不了多久了,我最近還聽說廠里要有大動作,是不是真的?」
朴京成功轉移了父親的注意力,朴建勇剛才的邪火想必是來源於此,他的怒氣全消了,瞬間變成了怨氣,這個快五十歲的軀殼聽見大動作這幾個字的時候,骨頭幾乎要散架了,他看了一眼兒子,說道:「你小子八卦大的很,怎麼聽說的?」
朴京指著窗外說:「嗨!樓下的大媽聊天聲音可大了,我啥都能聽見,工廠改制,遣散員工,她們什麼都說得出口。」
「這幫長舌婦真是閒的慌,男人們在車間裡累死累活的,她們還在說這樣的風涼話。」
「這麼說是真的了?我們這樣的雙職工家庭怎麼辦?」
朴京說完,心頭一緊,他感覺如臨大敵。從爺爺輩起,他們一家就紮根在這家國有汽車零件廠,廠子就是庇護他們,他們賴以生存的大樹,這顆大樹稍微有什麼風吹草動,都會讓一家人緊張。這間兩居室是爺爺當副廠長的時候分下來的,最近廠里準備把這些公有產權的房子分了,成為私有產權,這樣的改制似乎在釋放一個信號:有大動作。
朴建勇挺起了肩膀,肩膀挺起來的時候,朴京覺得父親特別偉岸,因為在大多數時候,家裡的事總能在肩膀挺起來的時候解決,朴建勇翹起二郎腿說:「小屁孩懂得還挺多,像你說的一樣,時代在推動我們前進,這是改革開放春風吹來的結果。」朴建勇拿出了開車間例會的架勢,就差拿出文件念了,朴建勇接著說:「現在的汽車零件標準高了,半自動工具機車制出來的零件已經不能適應要求,所以現在廠里準備引進日本和德國進口的全自動工具機來生產新零件,這些工具機生產出來的零件確實在工差上表現得很優秀,但需要工人們懂英文和日文,同時還需要懂電路、機械方面的知識……」
朴建勇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對於父親時常把家庭聊天弄成開會,左梅和朴京很反感,娘倆大多數時候都會打斷或者去干別的事,但是今天,朴京卻覺得父親的「發言」很有意思,只要聽見外國的先進事物,他就覺得興奮,只要聽見發達國家的名字就足夠他回味許久,更別提德國的汽車,日本的電子產品,美國的大片了。他本不愛學習學校所教授的科目,但在聽說考上重點大學之後有公派留學機會的時候,就覺得那些他厭惡的知識特別有意義,本來被歸類為廠里「紈絝子弟」的朴京,在高二之後學習突飛猛進,特別是英語成績,突飛猛進,一度讓英語老師懷疑他在作弊。由於他從前在知識方面落後太多,知識根基不牢,所以考試成績起伏很大,從前成績差的時候朴建勇似乎默認了,但自從朴京成績有起色,一起一落之間,讓朴建勇看見了兒子上大學的希望,所以開始盯緊兒子的學習。
此時的朴京早已陷入了留學海外的夢想,他幻想著能夠去美國學習金融,同時也幻想去德國學習機械工程,最差能去日本學個電子科技什麼的,他還幻想著拿能夠在國外找到工作,甚至定居移民,把父母也接過去。
「嘿,就不說點什麼?」
朴建勇在發表完長篇大論之後,瞪著正在發呆的朴京。
「爸,我最近在看的新經濟理論書上說得好,勞動密集型產業終將被智能設備所取代,我看我們廠就是典型的勞動密集型產業,由此推理,半自動工具機這樣的落後工具必然會被全自動工具機取代,這是不可逆的。」
「什麼狗屁玩意,侮辱勞動人民呢!要不是我和你媽在廠里早出晚歸的勞動,你能在市裡的重點高中上學?你的自行車哪裡來?」
朴建勇聽見兒子說這些他不懂的詞就氣不打一處來,他說這些的時候一直在用指尖猛擊桌角本就不穩的書桌,發出噹啷聲,「取代」一詞似乎犯了朴建勇詞典里的大忌,在他的字典里,他就是建國時期稱頌的螺絲釘,哪裡需要哪裡釘,不存在取代一說。
不是因為父親的粗口而生氣,而是因為因為父親的執拗和自相矛盾而生氣,和父親長期以來的嘴上戰爭練就了朴京奇快的反應速度,他不假思索的說道:「爸,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嘛,剛才你還說德國和日本的全自動工具機怎麼怎麼的,那可是技術人員才會操作的東西,您覺得你一高中生,能鼓搗嗎?弄壞了廠里隨時處分你!」
「你……」
「大豬,小豬在裡面瞎哼哼啥?平時聞見廚房裡的味道,一大一小的豬鼻子就來拱了,今天我一個人在廚房忙活這麼久就沒人來搭把手嗎?」
左梅當然知道她稱為大豬和小豬的父子倆在裡面哼哼什麼,她只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介入。朴建勇很怕老婆,這在廠里是出了名的,人們總是背地裡奚落朴建勇一個車間主任會害怕左梅一個分揀工,但旁人哪裡懂得這樣的幸福,左梅不但要上班,還要負責家裡大大小小的雜務,朴建勇對左梅的付出很服氣,總是以家裡的二號人物自居,嘴邊總是掛著「聽聽你媽的意見。」廠里別的家庭里有大男子主義者的大都過得不好,這讓朴建勇更加堅定的維護「怕老婆」的戰略方針。
朴建勇到嘴邊的字又咽了下去,手指凌空猛指了幾下,扭頭便去幫忙了。
今天的菜很豐盛,朴建勇買的午餐肉被母親做出了新花樣,裹上雞蛋液和麵包糠油炸,這讓朴京看得直流口水,這還不算什麼,母親用製作酥肉的方法製作了炸雞腿,和市里新開的唯一一家肯德基炸雞里的炸雞腿有了六七分像,除了這兩道大菜之外,也都極其誘人:鹹鴨蛋、拍黃瓜、番茄雞蛋湯。這是朴京每周六都會有的待遇,和學校食堂吃下去就會餓的飯菜比起來,這簡直堪比英語課本里說的感恩節大餐。
在這個時候,朴建勇總會拿出酒來喝上一杯過過癮。他不抽菸,就這一愛好,所以左梅也就默許了。
見到美食的時候,父子倆怨恨全消,竟然相互夾起菜來。
左梅給朴建勇倒了一杯酒後說:「我說,廠里的事就別帶進家門,別影響兒子心情,他上學本來就累,回來還要聽你開會。」
「知道,知道,我自罰一杯,行了吧。」朴建勇拿起小酒杯一飲而盡,剛才氣就這麼全消了。他眯著眼說:「你也是黨員,黨員之間就要敢於提出批評意見,等兒子以後上大學入了黨,我們就能成立黨小組,開展黨員活動了。」
左梅皺了皺眉頭,又向正在啃雞腿的朴京碗裡添了一塊黃瓜,說道:「慢點吃,盡吃肉,吃點蔬菜!」
「媽,這雞腿可好吃了,我覺得和肯德基那那炸雞也差不多吧。」
正大快朵頤的朴京嘴裡塞著東西說道。
「等你高考結束,我帶你去吃,天天像個蚊子一樣在我耳朵里嗡嗡,煩不死人。」
一杯酒下肚的朴建勇有些上頭,竟說出了讓朴京眉飛色舞的話,朴京眼珠子瞪圓了說道:「爸,這可是你說的,肯德基可不便宜。我們班有個同學他爸是個體戶,每周帶他吃一次呢。」
朴京的話讓朴建勇有些後悔,他早已打聽過肯德基一個套餐10元還有可能吃不飽,自己每個月300元的工資只能夠吃30頓,左梅180元的工資只能吃18頓,要是這麼個吃法,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今年是1991年,距1986年中國第一家肯德基開業已經過去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