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里的動作越來越大,這和即將落幕的海灣戰爭形成了鮮明對比,海灣戰爭平穩結束,而廠里新的躁動又開始了,樓下的大爺大媽們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消息,說國有企業即將改制,將會對汽車零件廠進行分拆改革。「淘汰落後產能」這樣的詞從文化程度不高的大爺大媽嘴裡冒出來的時候,給人一種驚艷的感覺。朴建勇由於在家養傷,樓下討論國家大事的聲音不絕於耳,漸漸的他開始嘲諷樓下的大媽不懂國家政策,說他們沒有信仰,但是當他看見報紙上關於國企改革鋪天蓋地消息的時候,他又陷入了深深的恐慌,左梅把報紙拿回來的時候他總是第一時間奪過來看。
「煮米了嗎?」
左梅說著,把報紙放在沙發上。
「哎喲,我這記性,光顧著看書了,忘了這麼重要嗎事!我給你賠不是。」
朴建勇說完,忙著起身,準備去廚房。
左梅搖著頭說:「你爺倆可真把我當丫鬟使喚了,都拿看書來搪塞我,算了,有饅頭,今天吃饅頭吧。」
「聽你的,你是書記。」
「來廚房揀菜。」
進了廚房沒多久,兩人就開始嘀嘀咕咕在廚房說起話來,這引起了朴京的極大好奇,平日父母商量事總是在客廳里商量,現在開始有意躲避自己。他悄悄靠近廚房偷聽起來。
「方案出來了,零件廠要併入汽車公司,成為汽車公司的下屬。汽車公司將會派人來接手,都是些專業的高材生,我們這些初級工人恐怕要下崗。」
左梅的聲音雖然小,但卻顯得格外平靜。
「下崗!?這可是擁有30年歷史的國有零件廠啊!並什麼公司?成為資本主義公司的走狗?痛心!我們還要下崗?」
朴建勇顯然已經提前做好了接受壞消息的準備,但他沒想到竟是這麼壞的消息,他極力壓抑震驚和憤怒,他快要壓不住聲音了。
左梅低沉的說:「小點聲,別瞎說,汽車公司也是響噹噹的國企,只是叫法不同,瞎扯什麼資本主義走狗,你當現在還在*****呢!我真後悔這麼快告訴你,我話撂這了,你可別影響兒子學習,他還有一年就高考了,這個事得和兒子從長計議,要不然會影響到他的心情。」
朴京本來想要向家裡要錢買一雙新球鞋,現在聽而卻步了,他明白,家裡將會出現嚴重的經濟危機,他總聽政治老師念叨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總會出現周期性的經濟危機,那是因為資本家的貪婪而無止境的擴充生產而導致過剩而產生的,現在他的這個社會主義小家庭也即將面臨嚴重的經濟危機,他想,市場經濟會出現金融危機,計劃經濟又何嘗不會呢?這個家庭凡事都用帳本進行計劃,卻出現了他們意料不到的危機。
朴建勇焦急的把小板凳拖近左梅,發出吱吱聲,他說道:「你怎麼就一定不著急?這可真不像你,從前你對廠里的事都特別敏感。要不然我托人帶點牛臘肉和香腸去找廠長疏通疏通,把我們留下。」
左梅依然平靜的說:「算了吧,黨員同志,這已經違反原則了,上次你弄傷腳的事廠長只免去你車間主任,沒處理你就知足了,再說,我們分到房子,不好再和組織講條件了。」
「就這麼等死?」朴京聽見父親把菜摔在地上的聲音,他接著說:「現在兒子的成績我看能上大學,未來大學的學費可不是個小數目,這可怎麼辦!我們總不能去街上乞討吧。」朴建勇已經深深的絕望,他的腳有嚴重的傷,已經被歸類為傷殘人士,是必定要下崗的,他垂下肩膀,有氣無力的說:「你能留下嗎?就算打雜也行,我想他們會留些情面給我爸這個副廠長的。」
左梅的聲音雖然低沉,但是卻異常堅定:「萬事得靠自己!廠里有兩個方案,一個是一次性的安置費一萬五元,二個是每個月一百元的最低生活補助。我早就想過這零件廠不是長久之地,我奉勸你選的一次性一萬五千元的安置費,那些個體戶給孩子的零花錢都比你我的工資還高了,在附近大興土木的時候,我就覺得機會來了,我已經想好了,我倆做個煎餅攤子,就在附近擺。」
左梅的宏圖大業就此展開,朴建勇覺得愈發失落,雖然家裡的經濟大權掌握在左梅手裡,但是他的月收入比左梅高一百多塊錢,他一直視其為男人的尊嚴,現在讓他跟著左梅干,他的自尊心遭到了巨大的打擊,他還是說出了曾經他最厭惡的一番話:「我一車間主任註定要吃軟飯?」
左梅感覺到有些突破,便順勢說:「就這麼定了,別等廠里主動來找我們,我們主動辭了吧,面子上也過得去,我們這叫順應時代潮流,自主擇業,不止我們工人,連有些有膽識的國家幹部都辭職了下海經商了。」
朴建勇依然不甘心,他又悻悻的說:「你什麼時候走到這一步了,真是讓我大跌眼鏡,這麼冒進的想法會從你嘴裡說出來,你這思想可太左了,在從前可就是走資派,我們兩家人朝前幾輩人都是農民,你有那個基因嗎?」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現在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還什麼走資派,左傾……」
兩人聊得正是興起,已經全然不顧壓住聲音,朴京已不用偷聽,他坐會了書桌前。
「我沒種行了吧,如果賠了,我們全家都完了,我看還是接受每月100元的生活補助吧。」
父母不是在吵架,而是在辯論,他們文化程度並不高,但卻有伶牙俐齒,他們在相互尊重,都在恪守不撕破臉皮的底線。
多年以來,生活在這樣的辯論聲中是極其幸福的,樓上的老趙家,每逢周五晚上就吵個沒完,兩人都是廠里的小領導,生活標準比朴京家裡高,卻會因為家裡的瑣事頻繁爭吵,他們女兒因為他們的爭吵經常不回家。樓下的老金家則完全相反,他們整天不說話,但一吵架,老金的老婆就帶著孩子回娘家,留下老金一個人在家,半夜還能聽見他摔酒瓶子的聲音。
悲歡離合在這個廠里的職工宿舍里反覆上演,朴京煩了,也麻木了,他覺得自己家庭和睦的可貴,他愈發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