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李芝明。平日候診室里坐滿默不作聲的來訪者,空氣肅悶並充滿粗重的呼吸聲。今天,竟是出奇的安寧,一年輕女子帶一小男孩,吹氣如蘭,靜息等候。
賀頓問文果:「下一位?」
文果向孩子和年輕女子的方向示意。
「哦,請給我你的登記表。」賀頓說。
「不好意思,沒有填。」女子站起來抱歉地說。賀頓敏銳地注意到了她所說的是「沒有填」,並不是「還沒填」。安逸的坐姿,說明她已經來了一段時間,有足夠的工夫填寫登記表。沒填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不願意填。
賀頓想,見鬼!又遇到不願意填寫登記表的人,這通常表明事態嚴重或是此人防衛心理相當強。這種人,就像夜裡尋覓水源的野獸,既想尋求到幫助,又不願留下任何蹤跡。賀頓理解他們。不過通常的做法是在表格上造假,胡亂填寫姓名地址電話號碼等等資料,只在諮詢事由一欄里,直言相告。也就是說,所有的信息都有可能是假的,唯有問題是真的。這位帶孩子的女性,走得更遠,竟不著一字。
賀頓未置可否,文果覺察到了她的微嗔,為表自己工作縝密,把剛才說過N次的話又重複一遍:「填了登記表,心理師不用從頭問起,其實你合算,節省了時間。」
年輕女子面色微紅:「不是不想填,是不認識那麼多字。」
心理師賀頓就算見多識廣,也著實嚇了一跳,不由得重新打量女子。長髮披肩,身穿合體的黛青色職業裝,領旁還扣著一枚金光四射的蝴蝶胸針。從哪個角度說,都是標準的白領麗人相,居然是個文盲!
文盲就文盲吧,誰說文盲就不能來看心理師呢?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賀頓說:「好吧。不填就不填吧。請隨我來,咱們正式開始。」
女子身影未動,一旁的小男孩站起身,隨著賀頓往心理室走。賀頓和氣地對他說:「小弟弟,請你在外面稍微等一會兒,我和她談完了,你們再會合。」
小男孩奇怪地揚起頭:「為什麼你要和她談完了,才理我呢?」他穿著雪白的運動褲,雪白的羊絨衫,臉蛋也是奶酪一樣的瓷白色,好像一個雪娃娃。
「因為我們這是工作啊。」賀頓耐心解釋。
「為什麼和我談就不是工作了呢?」雪娃娃不以為然。
「因為……」賀頓一時語塞,她不想在工作尚未開始時,就在無干人員處分神,遞眼神給年輕女子,示意她趕快跟上,以結束這無謂的耽擱。
女子對雪娃娃說:「阿團,你不要亂說。」
阿團撒嬌:「誰亂說了?是她不讓我進去嘛!」
賀頓等待著,她至今也沒搞清女子和孩子的關係。說是母子年齡不符,說是姐弟面貌不像。好在這也不是什麼重要事,畢竟年輕女子的問題不會因這小孩子而引發,他們的關係看起來不錯。
「趕快進去,我開始計時了。」文果指了一下牆上的掛鍾。
雪娃娃大搖大擺跟著賀頓走進了心理室。賀頓很奇怪,說:「你怎麼進來了?」
阿團說:「本來就應該我進來!」說著,黑白分明的眼珠嘰里咕嚕地巡視心理室的陳設,然後很有禮貌地問賀頓:「心理師,我坐哪兒合適?」
賀頓回了一句:「你先隨便坐。」轉身出了心理室的門,問文果:「到底是誰諮詢?」
文果說:「就是他啊,阿團。」
賀頓說:「誰讓他來的?」
年輕女子趕緊站起身來說:「沒有誰讓他來,是他自己要來的。」
賀頓說:「那你是他的什麼人?」
年輕女子說:「阿團是我們老闆的獨生兒子,我是老闆的秘書。阿團要來看心理師,老闆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我是陪同阿團的……」
原來是這樣。
賀頓重新進入心理室,看到雪娃娃阿團已經舒適地坐在了淡藍色的沙發之上,因為腿短,腳跟夠不到地面,悠閒地垂在沙發的邊緣。襪子和褲腿之間露出一截胖胖的小腿肚子,好像兩根奶油冰棍。
賀頓哭笑不得。
「我怎麼稱呼你呢?」賀頓按照對一般成人那樣開了言。她一時吃不准面對這樣幼小的來訪者,該採取怎樣的態度,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一視同仁。
「他們都叫我阿團。我的大名叫周團團。」阿團大大咧咧地說。
阿團身上,有那種被寵壞了的孩子的隨意。他們從小受到溺愛,理所應當地認為所有的人都有義務對他好。
「周團團,你到我這裡來,有什麼事?」賀頓決定稱呼這個孩子的大名。有些許悲哀,因為這個小傢伙出了錢,正確地講是他老子出了錢。只要是客戶,她就要鄭重其事地對待。也許,這個孩子只是來尋開心呢!
「剛才趁你不在的時候,我把你的這間屋子詳細地偵察了一下。你牆壁上的這面鏡子,不是普通的鏡子,它是一幅單面鏡。在外國間諜片裡,常常有這種鏡子,警察們可以在另一側,偵看到犯人們的一舉一動。我沒冤枉你,你的鏡子就是這樣吧?」周團團天真而狡譎地問。他的小拳頭緊緊地握著,像粉色蓓蕾。
這是心理室的秘密。長久以來,賀頓不知道有多少來訪者發現過這個秘密,但從來沒有人當面問過她。賀頓看著周團團清澈如洗的淡藍色眼白,覺得任何敷衍都是犯罪。她說:「你偵察得很對,這就是一面單面鏡。在鏡子的那一邊,可以看到我們。」
周團團突然緊張起來,說:「這麼說,安阿姨在那邊能把咱們看得一清二楚?」
賀頓問:「安阿姨是誰?」
周團團說:「就是陪我來的那個女人。」
賀頓說:「單面鏡的那一面是鎖著的,不是誰想看就能趴在那邊看。如果沒有我的允許,當然了,也一定要徵得你的同意,否則,誰也不能在單面鏡的那一邊,偷看咱倆。」
「這麼說,咱們是安全的啦?」周團團高興得幾乎從沙發上蹦下來。
「我保證你的絕對安全。」賀頓詛咒發誓。
周團團很開心,索性和盤托出:「我還發現你們這裡有竊聽偷錄設備。」他指指沙發扶手下側。
要不是顧及儀表,賀頓幾乎捶胸頓足。心理室的精心安排,在這個小機靈鬼面前原形畢露不堪一擊。現在的孩子浸泡在電子世界裡,智商超拔者已修煉成精。賀頓不敢敷衍,索性全盤招了。「是。你觀察得很細緻,這裡有你所說的竊聽和偷錄設備,我們也並沒有做特別周密的偽裝,只是略微隱蔽了一些。不過,你放心,它們現在都是關閉的。正確地說,它們應該叫錄音錄像設備,是為了工作需要而裝備的。如果沒有你的允許,這些都不會使用。其實,在登記表的注意事項里都說得很明白了,只是你沒有填表,所以沒看到。」
賀頓不敢小看這個兩條小腿都蹬不到地面的來訪者,事無巨細地解釋著。
「那不是我的過錯,是安阿姨的失誤。她看了注意事項,卻沒有轉達給我。」雪娃娃當仁不讓地分辯著責任歸屬。
「好了,有關設備的問題是不是到此為止?咱們進入正題。」賀頓說。她是一個有操守的心理師,進入心理室後的每一分鐘,都是來訪者用金錢買下的時間,童叟無欺,她要儘快投入工作。
周團團意猶未盡,環顧四周說:「你敢保證,咱們的談話是絕對秘密的?」
賀頓一字一頓:「我敢保證,咱們所說的話,既沒有人竊聽,也沒有人錄像,它是絕對秘密的。」
周團團這才放下心來,說:「那好吧,我就把自己的問題和你商量商量。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這樣我不認識的人,我真不知道還有誰能無私地幫我。」
一句話讓賀頓墜入迷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貴公子,有什麼憂愁?有什麼煩惱?
不待她繼續發問,周團團就湊近她,用極細小的聲音問:「我的問題就是——請你告訴我,有什麼法子,能不讓外面這個我叫做阿姨的女人和我爸爸結婚?」一口特屬於孩子口腔的帶酸甜味的氣息,茸茸地撲到賀頓的腮幫子。
問題之嚴峻,連賀頓都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緊鎖著的房門。這屋子的隔音設備應該是不錯的吧?
「我爸爸和我媽媽離婚了,他們各自都有了第三者,我也沒有辦法……」雪娃娃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按說孩子是不應該有這樣沉悶的氣息。他那沒有一絲皺紋的光潔臉龐,縱起了大塊的痙攣。
「我是他們的開心果,我是他們之間唯一的紐帶。我一直在等他們回頭,可是,門外這個女人,是我爸爸的秘書,她先下手為強了,天天圍著我爸爸轉,問寒問暖的,把我爸爸給感動了。他們在商量結婚的事了。你說他們要是結了婚,那我爸爸和我媽媽復婚就再也沒有希望了,我就沒有爸爸也就沒有媽媽了。或者說,我就會有兩個爸爸加上兩個媽媽了。爸爸媽媽這種東西,一樣一個最好,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多了少了都是悲慘的事。我不知道如何阻止他們,我爸爸是一個脾氣很暴的人,他要是看出了我想阻撓他結婚的意思,會完全不顧我的反對,更快結婚的。所以,我只能假裝和安阿姨好,才能探聽到他們的真實動向。我也不能和我媽商量這事,因為我媽要是一聽我爸爸要結婚了,她也會加快步伐嫁人,我面臨的形勢就更複雜了。我只有求助一個外人,這個人能明白我的意思,還能幫助我解決困難,還得能保密。我所有的叔叔嬸子大爺大娘姑姑姨姨舅舅們都不成,他們都是碎嘴子長舌頭,我要是跟他們一個人說了,就等於跟所有的人說了,事就砸了。我從電視裡知道心理醫生就是幫人忙的,我就跟阿姨說要去看心理醫生。阿姨現在想跟我爸爸結婚,可會討好我了,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我讓阿姨把您今天上午所有的時間都預訂下來了。她是用不同的人名定的,要不您這裡的工作人員不干啊。所以,心理師阿姨,您不用著忙,今天上午所有的時間都是咱們的,您就幫我想個好法子,讓門外這個女人離開我爸爸……我想了半天,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讓屋外的這個女人死掉。如果她死了,就不能和我爸爸結婚了。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已經開始給安阿姨下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