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一檔提前錄製的特別欄目回到家裡,賀頓渾身澀痛。工作緊張,不由自主繃緊四肢百骸,好像坐在一艘顛簸的海船上,當時不覺怎樣,一旦靜下來,從小就缺乏營養的脊柱千瘡百孔地疼起來。
在樓梯口碰到了房東老太太。房東老太太有兩套房子,一套在底樓一套在四樓,她住樓下,兒子住樓上,每套各留一間房出租。房東老太太是賀頓最不願意見到的人,但又是賀頓絕對躲不掉的人。老太太把守在自己單元門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夜裡樓外的霓虹燈照在臉上,是永不下崗的哨兵。除非你會輕功,能從布滿了防盜窗的樓房外立面爬上去,否則一定要和她「偶然相遇」。
房東老太太說:「柴絳香,你回來啦?」不管賀頓說過多少次自己現在姓「賀」,房東老太太還是頑固地按照身份證上的名字稱呼她。房東老太太只認身份證,憑著這個證件才把房子租給漂泊者。
褪成了絳香的賀頓,低眉順眼地說:「您老還沒吃呢?」
老太太說:「絳香可真不會說話,你說的是吃中午飯還是吃的晚上飯呢?下午兩點鐘,中午飯是一定吃過了,晚上飯還沒想出吃什麼呢。」
絳香賠著笑臉說:「是,我不會說話。還是您老會說。」
老太太說:「我哪兒有絳香會說哦!那天我閒著沒事,打開電匣子,沒想到聽到絳香在匣子裡說話。絳香啊,你都進了電匣子了,錢一定掙得海了去了。」
絳香連個磕巴都沒打,直接否認道:「您這可是聽差了,我哪裡有能耐進電匣子?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長得差不多的也大有人在,就更不要說嗓音像的人了。您可不能胡說,電匣子那裡經常播的國家大事政府精神什麼的,哪裡是個人就進去!傳出去,人家不說我絳香攀高枝,也不會說您耳朵不靈光,倒可能說您腦子有沒有毛病呢!」
這番話把房東老太太嗆得兩眼翻白,她揉了揉耳朵,心想真是自己搞錯了?不能吧!絳香的嗓子特別得很,再也不曾聽到類似的聲音。罷罷,這小女子精靈古怪,暫且不同她計較。房東老太太把單薄的身子卷了卷,好像一條就要秀繭的癟蟲,說:「好好,也許是我老糊塗了,耳音上出了毛病,不過算房費上還拎得清。」
話說到這個份上,絳香就不能再裝傻了,說:「您放心,不是說好了月底交房租嗎?我記得。」
房東老太太說:「我的好姑娘,今天是三十號,難道還不是月底嗎?」
絳香說:「這個月不是大月嗎,不是有三十一號嗎!」
說完,她不再理睬房東老太太,貼著牆壁擠了過去,好在樓房牆壁上的浮灰早被過往的房客蘸淨了,絳香並沒有蹭上白灰。
上到四樓,打開單元門,對面的門虛掩著,知道有人在家,就輕輕咳嗽了一聲,算是打了招呼。這套房子的大間由房東太太的兒子柏萬福住著,小的租給了絳香。房子原本是準備柏萬福結婚用,柏萬福下了崗,根本就找不到工作,自然也就找不到老婆,結婚就成了鏡中月水中花。房東老太太想,房子與其閒著,不如租出去,所得可觀。況且一個大活人又吃又喝,柏萬福的失業救濟金根本就剩不下什麼,房子像個不吃不喝的鐵驢,光掙不拉,顆粒歸倉。
這座樓位於市中心,地段極好。租房消息登記之後,來了不少看房的。老太太一看這情況,又動開了腦筋,打算借這個機會,利用地理優勢,遴選房客。其狼子野心是——興許兩家變一家。
目的不純之後,房東老太太招收房客的標準在外人眼裡就變得奇怪。有個搞IT的小伙子,公司就在旁邊,願意出高價租下這房子,圖的是加班晚了回來方便,早上睡了懶覺也不會遲到,但房東老太太就是不租給他,原因是他變不成媳婦。來了挺漂亮的姑娘,房東老太太用三角眼橫掃了一下就斬釘截鐵地回絕了。她一眼就看出那女子不是操好營生的。別說人家看不上城市貧民的寒酸,就是屈尊想嫁過來,房東老太太還怕她生養出的孫子頭頂楊梅大瘡落草呢。一來二去的,房子就干晾在那裡,每過一天,房東老太太就覺得自己肋條被人抽走一條,分分秒秒都是錢。
老太太讓兒子到報社打聽,登一條出租房屋的GG需要多少錢。柏萬福回來的時候,頭耷拉得能抵到第三顆扣子。眉毛寬的GG就得上百塊錢,合著房子還沒租出去,小半個月的房租就孝敬了報社。老太太索性央告人寫了些小GG,熬了小半臉盤稀糨子,趁著黑天,像早年鬧革命貼標語的林道靜似的,把周圍的街巷都刷上了傳單。
正好絳香也在找房子,見了小GG就趕到了房東老太太家,不想當時有兩個搞傳銷的女孩子也結伴來了。房東老太太一看有人爭搶,很是高興,摸著鑰匙說:「一個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三姐妹一塊看吧。」
絳香暗自叫聲不好,狼多肉少當然於租房者不利,但已經來了,還是先看看再說。看完房子之後,絳香基本上不抱希望,因為另一方表示十分滿意,兩女孩說還可以多給幾十塊錢,房東老太太眉開眼笑。再說要和柏萬福合住,兩個女子能夠做伴自然不在乎,絳香還是有顧慮。出門在外不能太挑剔,可和一個三十多歲的老爺們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總是不方便。
沒想到房東老太太選中了她,還主動讓了點房租,絳香摸不清這裡頭賣的是什麼藥,能省則省,住進來再說。
柏萬福是個規矩人,沒有大本事,但也沒有壞心眼。平常絳香在外面忙,公共空間的衛生都是柏萬福包了。柏萬福每頓都到樓下房東老太太那兒吃飯,這邊的廚房就成了絳香的一統天下。有時候絳香做點好吃的伙食,卻不過面子,總要禮貌地招呼柏萬福也一道嘗嘗,柏萬福總是很有分寸地拒絕,不是說自己剛吃飽不餓,就是說自己不喜歡這樣吃食,總之尺度拿捏得當。絳香原沒打算長住,但相處尚好,地段實在方便,就一直住了下來。
柏萬福聽到動靜,從房裡出來,說:「賀頓,我媽攔住你要房費了?」他和他媽不一樣,尊重賀頓對自己名字的選擇。
賀頓說:「你不必再催。你們娘倆捏咕好了的,放心,我不會賴了房費。」
柏萬福說:「我不是那種人,你知道。可我攔不住我媽,你也知道。你若是手邊緊張,我這兒還有點錢,你先給了我媽,省得她一天衛兵似的看守著,我為她操心,也為你擔憂。」
賀頓說:「謝謝你的好意了。你的錢哪裡來的?還不是從你媽手指縫兒里漏出來的?只怕你媽把所有的紙幣都做了記號,到時候我一把交上去,叫你媽火眼金睛認出來,既害了你又害了我。」
柏萬福說:「我媽哪有你想的這般精明,不過是受窮受怕了,一分錢看得比磨盤大,格外地不講情面。你要原諒她。」
賀頓說:「我原諒得著嗎?她本來就沒有欠著我,倒是我欠著她的。我住著她的房,本該給她房費的。我剛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待遇還不錯,不過那邊的工資是先干後結,一時我還拿不到工錢。我會想辦法的。」
柏萬福說著下意識地瞅了一眼,賀頓的房門口掛著一張白布帘子,捂了個嚴嚴實實,他知道賀頓那屋裡全都是書。賀頓進城也多年了,按說不該像剛進城的女娃,吃了上頓沒下頓,只因她把錢都買了書,順帶貢獻給了各式各樣的學習班補習班。賀頓通常的作息時間是——下了班回來,做了簡單的吃食,就把自己埋在屋裡看書。柏萬福曾經非常仔細地傾聽過賀頓屋裡的聲音,只有沙拉拉的翻紙聲,而且翻得那樣快,柏萬福曾經用同樣的時間測驗自己能看多少字,結果是他剛看了十行,那邊就傳來掀頁的聲音。這個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貌不驚人,內秀心靈,終有一天她會從自己這裡搬出去,住進高尚住宅。柏萬福一般想到這裡就不再往下想了,心開始痛。
明天是該交房錢的最後期限,可是,賀頓沒錢。她把電話簿從後翻起,朋友也像饅頭,剛出鍋的比較熱乎。名字不少,但都不是可以借錢的主兒。英雄不問出處,漂泊者萍水相逢,都把從前像蓮藕般的掩藏在泥沼中。沒心沒肺把自己的身世說個底兒掉的人,其實不過是另一種埋伏,一博同情甚至心機甚重。在心理師培訓班裡的柴絳香叫做賀頓,身穿從地攤上淘換來的假名牌,戴著盜版的香奈兒太陽鏡,遠方有富裕的雙親和安定的生活,哪能夠伸手借錢!
賀頓的晚飯是方便麵臥雞蛋,放了幾滴香油,將客廳連走廊染上濃濃香氛。雞蛋是最後一枚,香油瓶豎起呈九十度,連敲帶打才漏下油珠。賀頓吃雞蛋先揀小的,殘餘的這一顆格外大,漂浮的蛋花婆娑起舞。香油瓶里的褐色沉澱物像一粒粒黑虱,貌雖不雅,味道更香。越是艱險越要把自己照顧好,孤身在外,病了豈不雪上加霜!
都吃完了,明天怎麼辦呢?賀頓不知道,但也並不特別發愁,最起碼她還可以吃沒有香油和雞蛋的方便麵,支撐若干天。在城市裡,一天之間足以發生很多事情。看著前面是一堵牆,筆直地走過去,當你以為被撞得頭破血流的時候,卻穿牆而過。那牆自動地裂開了或是此時地震了,對面閃出一道光……她現在已經是嘉賓主持人了,沒有飯吃是暫時的,發了工資就可吃大餐。
當她想入非非的時候,柏萬福從樓下吃完飯回來,聳著鼻子問:「借到錢了嗎?」
只有面對柏萬福的時候賀頓才是最真實的,她沒有必要也不可能作假,老老實實回答:「我連門都沒有出,到哪裡去借錢?討帳的事不是專歸你媽負責嗎,如今你接班了?」
柏萬福說:「我媽又問起了這事,我說你沒問題。我媽不信。」
賀頓嘆了一口氣說:「你媽比你有經驗,你媽說得對。先別說房租的事了,我的麵條做好了,你要不要嘗嘗?」
柏萬福說:「將來哪個人娶了你,真是福氣。如果家中只剩下一粒米,你會先讓他吃。」
賀頓立刻予以回擊:「真到了那種時候,也許是吧。可我是不會嫁這種人的。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我知道這滋味,嫁窮人不如不嫁。」
柏萬福轉了話題,說:「賀頓你吃完了飯,跟我一塊到河邊遛遛彎兒吧。」
賀頓很吃驚,和柏萬福合住許久,他從未提過非分之請,今天這是怎麼啦?拉下臉說:「我剛找了一份新工作,業務不熟,晚上要好好看資料呢!」
柏萬福侷促地說:「剛才吃飯的時候,我媽說了,要是你肯陪著我到河邊遛一遛,你的房費就能緩繳。」
賀頓心想,這是什麼意思?散步還能當銀兩使?好在無傷大雅,先渡了眼前的難關再說。就答道:「遛彎還能創造效益,等我吃完麵條,咱們就出門。不過有一條,你當啞巴,別跟我說話,我有事要琢磨。」
「好。我啥也不說。」柏萬福一口答應。
為了這一天,柏萬福把校正皮鞋早準備好了。他一條腿長一條腿短,好在跛得不嚴重,穿上特製的皮鞋,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