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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要是生氣了,以後就再也不肯來了

2024-08-26 14:09:17 作者: 畢淑敏
  心靈七巧板的直播時間正是傍晚。下班後堵車高峰期,幹道車流有時會半小時紋絲不動。白領們在車上百無聊賴,一不能看報,二不能看電視,只有乖乖地聽廣播。堵車中蘊含著遼闊商機,廣播當仁不讓。

  播完節目走出廣播大樓,感覺非常冷。細碎的雪粒子點綴著風的大氅,把街道變成舞蹈的平台,在路燈的光芒下旋轉起舞。從直播間的落地窗眺望雪霧,會看到橘黃色的粉狀閃光,誤以為它們滿懷浪漫詩意。只有當你深入進去,裹入它們的舞步,才會感到鞭笞般的寒損。毛衣在直播結束的時候,還給錢開逸了,一身單薄的賀頓需要馬上把自己套入一輛計程車內。平日她絕不敢這般奢華,但今天有三重理由。一是特別的日子。上午她得知自己在心理師的考核中過關,剛才直播的時候,忍不住把這個好消息也透露出去,得到了很多聽眾的祝福。要犒賞一下自己。二是天寒地凍,如果浴雪而歸,很可能生病。對於一個漂泊的獨身女子來講,生病就是坐牢,不能因小失大。三是今天發了客座主持人酬金。賀頓從小就知道,如果你得了一筆錢,不拘多少,你要花掉一些,這樣錢就會很高興。要是它生氣了,以後就再不肯來了。

  這場雪最可怕的地方是——天氣預報根本就沒有報出來,整個城市猝不及防。上班的時候還晴空朗朗,黃昏就風雪交加。大家都動了打車回家的主意,計程車緊俏得要命。

  賀頓高揚起手,拼命地擺動著。一輛輛車駛過,速度不曾絲毫減慢。所有的計程車都滿乘,賀頓甚至看到乘客一晃而逝的笑容,愜意的幸災樂禍的咧嘴。賀頓恨恨地想,等一會兒我坐上了車,一定不會對著路旁等車的人這樣居高臨下地微笑。賀頓在風雪中勉為其難地笑了一下,包含著讓自己心情愉快起來的祝願。

  可惜賀頓的嘴唇凍僵了,微笑很不到位。幸好無人看到,不然以為是哭的前奏。

  將近十五分鐘了,賀頓還是沒有打上車,再等下去,賀頓肯定要感冒了。絕望之時,一輛黑色的帕薩特轎車,像一頭碩大的海參遊了過來,身上掛滿了水珠。帕薩特停在賀頓的身邊,電動窗降下來,一個很紳士的男子聲音問道:「你是在等人嗎?」

  賀頓沒好氣地說:「等車。」

  紳士聲音說:「你等什麼樣的車?」

  看來這是一輛到廣播電台來接人的車,兩不相識。賀頓羨慕地想:被接的人何等幸福!馬上就能鑽入暖烘烘的車內昏昏欲睡。

  她沮喪地說:「計程車。」聲音中傳達出強烈的拒絕。在這樣滴水成冰的天氣里,每回答一個字,都需吐出一分寶貴的熱量。她決定再也不回答這個富人的話了。儘管他可能只是個司機,但坐在帕薩特里的暖洋洋的窮人和等在街邊噤若寒蟬的窮人,也還是有天壤之別。

  紳士聲音並不懊惱,也沒有露出鄙夷之色,反倒更和顏悅色地說:「小姐,您不能像發電報一樣節省字眼,回答別人的問題還是要多講幾句話,這比較有禮貌。」

  賀頓憤然,她本來決定再也不跟這傢伙費一滴唾沫,但聽到這種飽漢不知餓漢飢的調侃,飢餓寒冷統統化作火氣,氣急敗壞地叫道:「我認識你嗎?你是來接我的嗎?你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憑什麼要跟你多說話?」

  賀頓口裡吐出的洶湧白氣,使她看起來像一列奔突前進的蒸汽小火車。紳士男子聽完了賀頓的話,反倒笑眯眯地把車窗整個降了下來。他的臉就像一張碩大的彩色相片,鑲在窗沿的銀框裡。

  男人戴著白手套,乾淨並且散發著清香氣味。司機說:「我知道你,我正是來接你的。賀頓小姐,請上車吧。」


  賀頓大駭。他並不是說「你是賀頓嗎?」而是直接稱呼她的名字,幾乎是命令她上車。

  賀頓當然不能輕易就範,雖然在這繁華鬧市之中她不怕被拐賣或是被劫持,但也不能就這樣乖乖地上了一輛莫名其妙的車啊!她警惕地問:「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廣播電台門前的道路很窄,帕薩特之後已經堵了一長串的車,煩躁的喇叭嗚咽著,那個人說:「快上車吧,人家都不耐煩了。」

  賀頓立場堅定,說:「我不能糊裡糊塗就上了你的車!」

  那人說:「XX你認識吧?還有XX……」

  這兩人是心理班上的男同學,賀頓與他們並無深交。

  那人看賀頓狐疑,改口說:「沙茵你熟悉吧?」

  一下冰釋前嫌。沙茵的容貌沒能幫上她的忙,心理師考核不及格。這個善良女子即使在自己最傷感的時候,也沒有忘記關照老朋友,眼看風狂雪驟,派人來接她了。賀頓欣喜不已上了車,帕薩特衝進雪霧。

  車內的暖氣像巨大的狗熊,迎面給了賀頓極其溫暖的擁抱。由於眼球都是冰冷的,碰到熱氣就凝結了一層薄霧,賀頓在第一時間根本看不清司機的細節。過了一會兒,眼光才漸漸清亮起來。司機大約五十歲,穿一套黑色西服,臉色有一種不見太陽的蒼白,胡茬青青。

  「上哪兒?」司機簡短地問。

  「哪兒都行。」賀頓說的是真心話,她真願意就在這車裡蜷著,昏昏睡去。

  「我看你是饑寒交迫,咱們先解決肚子問題,然後,我再送你回家。」司機說著,果斷地把車拐向一條路。

  霓虹燈組成的巨型螃蟹不停地向夜空伸展雙螯,和雪花嬉戲。司機說:「我姓李,你就叫我老李好了。其實,你不熟悉我,我已經很熟悉你了。我經常聽你的心靈七巧板節目!」

  原來是這樣!隨著身體的漸漸暖和,賀頓的腦筋也靈動起來,她本想問老李和沙茵是什麼關係,現在迎刃而解。原來老李聽過她的節目,今天下雪,沙茵就讓他來接自己。賀頓輕鬆推斷出前因後果。

  老李說:「今天我做東。誰讓我是你的粉絲呢!」

  賀頓輕快地笑起來,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是自己的粉絲。這幾年,粉絲這個詞瘟疫似的蔓延著,但賀頓沒想到這詞和自己有了聯繫,很開心。

  老李從後視鏡看到了賀頓的笑容,問:「你是吃海鮮還是涮鍋?這天氣,涮鍋子可能更好些。」

  賀頓想,一個涮鍋子才多少錢啊,她也不愛吃羊肉,光吞點土豆青菜什麼的,不過癮,說:「你要是問我,就吃海鮮。」

  老李說:「好吧。咱們就海鮮。我知道有一家很好的海鮮館子,就是路遠點。」

  路況不好,走走停停,最後到了一家豪華酒樓前。身穿紅色制服的門童打開車門,用手遮擋著,既蓋住風雪,又不會讓車門碰了客人的頭。無數燈光裝飾的海鮮城,像透明龍宮。

  「我要一個包間。」老李說。

  服務小姐問:「您幾位啊?」

  老李說:「兩位。」

  小姐躊躇著回答:「我們的包間都訂完了。」

  老李說:「你剛才先問了我幾位,就說明你們還有包間,只是看我人少,就不想給我了。對吧?今天這樣的風雪天,除開預定的宴席,臨時起意要出來吃飯的人,恐怕不多。已然到了現在你的包間還沒定出去,再來客人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不妨給我。這樣,兩便。」


  小姐顯然被這一番話點了穴,一時間不知回答什麼,只好說:「包間要加收10%的服務費。」

  老李說:「按說加收服務費是不合理的,但今天我有要事,就不和你理論,會付這筆費用。好了,送我們到包間去吧。」

  包間金碧輝煌,能坐八個人,老李讓小姐把六把椅子六套餐具撤掉,對於兩個人來說就顯得更大了。一人把住一頭,有點大陸與海島的味道。

  老李禮貌地把菜譜遞給賀頓。賀頓裝模作樣翻了翻,心裡回憶著當初黃阿姨賀奶奶教給自己的禮儀。可惜紙上談兵和真正的臨場實戰還是有區別,可以讓她不出醜,卻不能保證她如魚得水。賀頓索性把流金溢彩的菜譜還給老李,說:「我就客隨主便了。您看著點什麼都好。」

  老李接過菜單,問:「有什麼忌口的?」

  賀頓說:「沒。我什麼都吃。」

  老李點了鮑魚魚翅等昂貴的海鮮,賀頓本想攔阻,覺得太靡費了,又怕人家覺得自己小家子氣,在表示了客氣之後就客隨主便。兩人喝著普洱茶,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老李說:「鮑魚這個東西,哪裡都有產的,比如咱們中國,還有南非日本中東什麼的,種類很多。」

  賀奶奶教過賀頓很多中西餐禮儀,可還沒來得及說到鮑魚就撒手西歸,賀頓對此所知不多。為了熱鬧,賀頓說:「一定是咱們中國的鮑魚最好了。」

  老李說:「看不出,賀小姐還是一個熱烈的愛國主義者。最好的是日本的網鮑……」

  為了免得再次出醜,賀頓沒敢問「網鮑」具體什麼樣。又不能讓主人冷場,就心不在焉地追問:「次好的鮑魚是哪裡的呢?」

  老李說:「次好的是南非的鮑魚。再其次是中東的……」

  賀頓說:「我們中國的鮑魚排在第幾位呢?」

  老李微微一笑說:「我已經說過了。」

  賀頓說:「您還沒有說呢。」

  老李說:「不信,你想一想。」

  說話間,幾個涼菜上來了。老李說:「喝一點紅酒吧,驅驅寒。祝賀你通過了心理師的考核。」

  賀頓站起來,兩個人就為今天而碰杯。幾杯酒下肚,老李談興大開。鮑魚也已經上來了,這是賀頓第一次看到鮑魚,覺得徒有空名,連個魚頭也沒有,連根魚刺也沒有,貴得沒道理,對盤裡的日本鮑魚有了惡狠狠的敵意,三口兩口吃完。

  老李說:「賀小姐,我是你節目的忠實聽眾。你談的好多問題,對我有啟發。」

  賀頓說:「你的日常工作是開車,心理學對你有什麼幫助呢?」

  老李說:「當然有啊。比如有一天你說到為什麼開車的人不能禮讓三先呢?寧停三分不搶一秒誰都會說,可有多少交通事故就是被生搶出來的!有句罵人的話說,你找死啊?有的人就是找死。這次死不了下次也得死……」

  賀頓快樂起來,說:「那期你也聽了啊?」

  老李喝了一口洋參血燕湯,說:「聽了。認認真真地聽了。聽的過程中,還發現了你的一點小紕漏。」

  賀頓立刻變得緊張起來,說:「哪點紕漏?」因為每次完成節目後,錢開逸事後都要和她復盤,說哪裡好哪裡不好,那天好像並無異議。

  老李很肯定地說:「你不會開車,說到車輛行駛術語時,出錯了。」


  賀頓鬆了一口氣說:「我當然不會開車了,出錯是難免的。等以後我有了錢,我會買一輛最美麗的車。在夢裡,我常常看到一輛紅色的火車衝上山巔……」

  老李停住了筷子,問:「後來呢?」

  賀頓說:「什麼後來?」

  老李說:「就是那輛紅色的車啊。」

  賀頓說:「它變成了一輛飛機。」

  老李微笑著糾正:「是一架飛機。」

  賀頓執拗地堅持:「不,是一輛。它完全是火車的模樣,但是會飛。」

  老李說:「你怎麼能肯定它一定是在飛,而不是在顛覆之前脫離了軌道呢?」

  賀頓說:「我看到雲在我的車軲轆下面。你見過這樣的顛覆嗎?」

  老李若有所思道:「你說得對,這的確是在飛。」

  看到賀頓因為自己質疑了她的夢境而有所不悅,老李就揀賀頓愛聽的說:「你那天提到我們現代人雖然認識很多人,但其實密切來往的人只有一百到二百個,和以前一個原始部族的人差不多相等,我後來聽到很多人贊成你的說法。」

  賀頓說:「其實那也不是我的發明,不過是國外心理學家的研究成果罷了。」

  老李說:「你後來說到在一個原始部落里,關於秩序和階層是有嚴格界限的,所以,如果誰要逾越了這些規矩,比如你若敢到酋長頭上動土的話,酋長是可以即刻給你以懲戒的。」

  賀頓聽到有人這樣亦步亦趨地重複著自己的話,就有幾分得意起來,說:「你的記性像留聲機一樣好啊。」

  老李開玩笑說:「你以為我已經老到要得老年性痴呆了嗎?」他的目光中有了柔情,說:「我如果那時就看到你,也可以像錄像機呢。」

  賀頓笑道:「你才想不到我在直播間的模樣,經常擠眉弄眼咬牙切齒的。」

  老李不解,問:「挺好一個姑娘,幹嗎要像卡通人一樣誇張?」

  賀頓說:「你有所不知,直播設備靈敏極了,胃裡破碎一個氣泡,它都能給你擴散出去。我和搭檔之間有什麼需要及時溝通的,不能直接說話,那樣就穿幫了。情況不急的時候,可以寫寫條子,如果火燒眉毛就只能靠手勢和眉目傳情了。」

  聽到眉目傳情這個詞,老李說:「你的搭檔是怎樣一個人?音色真是寬廣……」

  賀頓說:「他不單聲音好聽,還幫我很多。」

  老李回到原來的話題,說:「我想起你當時講——司機在看到有人不守規矩強行超車的時候,心中古老的火焰就被點燃了。因為在部落里,如果誰冒犯了你,你必得在第一時間給予回擊。不然的話,他得寸進尺,以後還不定怎麼欺負你呢。所以,人就會很衝動地要採取措施。可是,要知道,以前的原始人不過是廝打在一起,或是請來長老評評理,秩序就得到了捍衛。現在進步了,可了不得,人人駕駛著上噸重的鐵傢伙,一旦發生碰撞,就十分危險了。而你在馬路上碰到的那個欺負你的傢伙,你以後在馬路上再遇到他並被他欺負的概率,幾乎等於零。所以,你盡可以不必生氣,有人會懲罰他的,像他這樣橫行直撞,上帝對他自有妥帖的安排,也許他們很快就會相見……這段話講得很好,順便問一句,你信什麼嗎?」

  賀頓一直低頭喝湯,老李看不到她的表情。一來是這湯實在好喝,二來賀頓不想讓人看到她的得意之色。現在她得回答老李的問話,抬起頭說:「我什麼都不信,就信我自己。」


  老李說:「那你信自己的父母嗎?」

  賀頓用餐巾擦擦嘴,很警惕地說:「這和父母有什麼關係嗎?」

  老李說:「當然有關係了。沒有父母,怎麼會有你呢?」

  賀頓說:「這就有點不講道理了。我們都是父母生父母養的,難道就一定要信他們嗎?」

  老李說:「那我知道了,你是不信他們的。」

  賀頓說:「豈止是不信,我恨死他們了。」

  老李點點頭說:「這就對了。」

  賀頓很生氣,說:「我恨我的父母,和你有什麼關係?和對錯又有什麼關係?」

  老李說:「我是你的聽眾,當然這就是關係了。我在你的節目裡,聽出你對父母有一種仇恨。而且,你到底是老大還是老二呢?很模糊。我覺得你好像既當過老大也當過老二。或者反過來,既當過老二也當過老大……當然,這在邏輯上很難講得通,所以我很好奇,想從你這裡直接得到答案……再有,你好像和農村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可以告訴我嗎?」

  賀頓站起身來,說:「可以告訴你的是,我吃飽了。謝謝你。我一直想不通你為什麼邀我吃飯,現在我知道了,原來是為了搞清你心中的謎團。本來我這頓飯吃得還有點於心不忍,現在咱們扯平了。」

  老李說:「廣播電台把你挑了去,實在是有眼光。多靈的腦筋多快的口舌!只是你還要坐在這裡等一下,我還得結帳,果盤還沒有上。」

  賀頓說:「我先走了。果盤你一個人吃吧。」

  老李說:「別啊,我送你。」

  賀頓說:「不必了。我吃飽喝足,也不怕冷了。謝謝你。」說罷轉身。

  老李也不攔,由她出走。

  冷冷的街道,風雪已經停了,空氣有冰塊一樣的清潔。飯店離住處不遠,賀頓步行,在被凍僵之前回到家。柏萬福聽到門響,哧溜一下就從自己的房間鑽了出來,嚇了賀頓一跳,說:「以後不興這樣,你要事先鬧出一點聲響再出屋。」

  柏萬福心疼地說:「看你凍的!我以前都是先鬧出動靜才出來,今天實在惦記你,就一個箭步衝出來。」

  賀頓聽出埋藏著的關切,不想讓柏萬福異想天開,就說:「有車送我回來,你不必擔心。」

  柏萬福狐疑地說:「沒聽見車響啊。」

  賀頓說:「你耳朵還挺尖的。我這車帶消音器。」

  柏萬福搖頭道:「再好的消音器也不能讓汽車練了輕功,悄無聲息。」

  柏萬福一天到晚在家閒著沒事,從廢品收購站倒騰舊書看,天文地理也懂得頗多。賀頓不想纏下去,就說:「當今的高級車就有這玩意。」

  柏萬福就信了,他願意信賀頓說的所有的話。他酸溜溜地說:「你都坐上高級車了?」

  賀頓說:「我沒坐高級車。我騙你呢。我怕你為我擔心,就編了個謊話。這下行了吧?」

  柏萬福很高興:「這下行了。」

  賀頓一直和老李在一起,憋著一泡尿也沒有機會上廁所,現在回到了家,要趕快解決這個問題。就跟柏萬福說:「你別堵著門好不好,我得上一號。」

  柏萬福緊張地說:「那你等一等。」說著,搶先進了廁所,把門關得緊緊。


  賀頓疑竇叢生,搞不清柏萬福搞什麼鬼。莫非這廁所方寸之間,還藏著一個人?一個女人?還沒等她設想出另外的可能性,柏萬福出來了,帶著一股惡劣香氣。

  賀頓說:「這是唱哪一出?」

  柏萬福說:「咱倆合用一個茅房,我怕熏著你,都是揀你出門不在家的時候拉屎,等你回來,這味就散盡了。今天不知吃了什麼不合適的,鬧肚子,我剛解完大手,你就回來了。我提前預備了一罐空氣清新劑,剛噴上,是白蘭花型的。喜歡聞嗎?」

  賀頓憋不住了,連聲說:「喜歡喜歡!」進了廁所的門,眼淚就出來了。主要是被刺鼻的劣質氣霧劑熏的,也有些許的感動,這人居然這樣在意自己!

  賀頓擦乾淚水出來的時候,柏萬福還在狹小的廳里。賀頓故意沒好氣地說:「你怎麼還在這兒啊?」

  柏萬福說:「這個廳我也有一半啊。」

  賀頓一想這就是自己霸道了。莫說這還是人家的房子,就是普通的房客,彼此也利益均等。就道:「你等在這裡,有話要說?」

  柏萬福說:「我媽燉了蘿蔔棒骨湯,我給你留了一碗。」

  賀頓說:「你知道我晚上喝的啥湯?」

  柏萬福回答:「不知道。」

  賀頓說:「告訴你,西洋參燉燕窩。嚇死你。」

  柏萬福說:「嚇是嚇不死的,我還以為是龍肉呢,原來不是。不過是西洋參,肯定是國產的,和蘿蔔差不多。燕窩也有仿造的,十塊錢就能買半書兜,報紙上『教你一招』披露過。」話雖是這麼說,心中還是悵然,看來賀頓交往了闊人。

  賀頓說:「好吧,就算我吃的是假冒偽劣的西洋參和燕窩。沒得說了,我洗洗睡了。」

  柏萬福說:「有重要的話。賀頓,明天,我和我媽要坐飛機了。」

  賀頓說:「到哪個遊樂園?我記得那種飛機好像專給小孩玩,不讓大人坐。」

  柏萬福說:「不是遊樂園的假飛機,是真飛機,就是掉下來能死人的那種。」

  賀頓說:「你們坐飛機去哪兒?」

  柏萬福說:「我媽在街上買了瓶飲料,沒想到中了大獎,給了兩張旅遊的飛機票,還包吃包住。我媽本想淘換給別人得了,倒騰點錢也好補貼家用,可沒想到主辦方愣是不讓,只能自己享用。明天我們就走了。前前後後要七天。」

  賀頓心想這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便說:「好事啊。祝你們一路順風。替你們高興。」

  柏萬福說:「別光想著高興,也有嚇人的事呢。」

  賀頓說:「是不是又跟你們要其他錢了?」

  柏萬福說:「那倒不是。坐飛機要買保險。」

  賀頓說:「是不是主辦方不給你們買?真夠小氣的了,驢子都送了,還捨不得配個鞍。」

  柏萬福說:「別冤枉人,鞍也送了。」

  賀頓撇嘴說:「那你害怕什麼?」

  柏萬福說:「我把保險單拿上細細一瞧,哎喲我的媽呀,那個嚇人啊,你一條腿斷了賠多少錢,你全身癱瘓了賠你多少錢,看得我手心腳心冒冷汗。」

  賀頓說:「那是萬一。放心去吧,保證一個星期之後平平安安地回來了,你想拿人家的那份保險金,只怕還沒那個運氣!」


  柏萬福說:「話雖是這樣說,怕還是照樣怕。」說到這裡,柏萬福的面容抽搐起來,說:「賀頓,保險單上有受益人一條,我詳細問了,要是自己不填,萬一那事出了,保險金就按照法律繼承的順序發給。要是寫上了,就按寫的付錢。」

  賀頓想不通這有什麼關聯,就說:「好像都這樣。」

  柏萬福說:「我媽那份簡單,她就寫上了我。我這份呢……」

  賀頓笑起來:「你就寫上你媽。」

  柏萬福說:「飛機出事,不像公共汽車。翻車有的死有的傷有的還皮毛無損,飛機基本上都是連鍋端一勺燴。」

  賀頓聽著不祥,就伸出手去堵柏萬福的嘴,不想一觸到柏萬福的嘴唇,就被燙了一下。柏萬福嘴唇火熱,喃喃地說下去:「我就把保險受益人寫上你的名字了——柴絳香。賀頓,我是個窮人,可我要是這次死了,我就不是窮人了,我就有一大筆錢了。我要把這筆錢留給你,你是我最親的人。我不配你,可是我死了就能配上你了,我的名字要和你在一起,你用那些錢的時候,你就會想起我來。」

  他看也不看賀頓的表情,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會對你好。我不是個有本事的男人,可你有本事,這就夠了,我全心全意地服侍你,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二話都沒有。你愛跟哪個男人說話你就說,我相信你。你愛幾點鐘回家,我都給你留著門。等日後有了孩子,除了生這件事歸你,因為我實在是替不了你,剩下的事都歸我。我一定是個好爸爸,我有耐心,我媽有經驗。我們還有兩套房,一套房咱們住著,另外一套出租,就等於良田百頃,養活著咱們吃穿不愁……」柏萬福根本就不關心賀頓的反應。因為要是看了反應,他就沒有勇氣把這些縈繞千百遍的話說完。

  賀頓用力甩甩手,把柏萬福推開,呸了一聲,好像吐出了一顆掉下來的牙齒,說:「柏萬福,你一定是喝多啦!」

  柏萬福直著脖子說:「根本沒喝酒!只喝蘿蔔湯,大棒骨都給你留著呢!」

  賀頓說:「那就是骨髓油蒙了心!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七天之後,你一定會全須全尾地回來,趕緊去睡吧。」說著,掙脫柏萬福的攔截,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死死別住,又在地上放了一個尿盆子。晚上若是上廁所,就地解決。別一出去,要是柏萬福痴心等在門口表白,又是一番說不清的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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