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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常愛登高望遠

2024-08-26 14:09:21 作者: 畢淑敏
  錢開逸要接賀頓到家中議事,賀頓回絕了,問清了地址,自行準時到達。這是一個高檔小區,大門豪華氣派,身著整齊制服的門衛,在修剪如毯的綠地前踱步。賀頓充滿遺憾地看著這一切,覺得應該有失之交臂的心痛。可惜,不痛,只是麻木。走到樓下,她按響了錢開逸的門鈴,十九層一號。

  「誰呀?」錢開逸的聲音還帶著剛打完哈欠的含混。

  「賀頓。」賀頓說。賀頓本想說「我」,想到在一次談話節目中錢開逸批評過這種籠統的說法,說它是農耕社會的殘渣餘孽。村子裡的人不多,憑口音就能辨別出彼此,所以,一個「我」字足矣。現代社會大大拓展了人們的活動範圍,誰要是再用一個「我」字,除了證明他有一條來自鄉下的尾巴,剩下的就是愚昧了。

  賀頓上了樓。電梯裡只有賀頓一人,四周是明晃晃的不鏽鋼板,好像天然鏡子。當然有些變形,不過大體輪廓還相符合。鋼板上映出一個紅衣女子,馬尾巴盤成了一個髮髻。在賀頓的家鄉,出嫁的女子在婚禮當天,是要把頭髮盤起來的,從此告別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

  賀頓看著距離自己咫尺之遙的紅衣女子,用手觸摸她的手。女子素手如冰,讓她不由自主地縮回來。那個女子的手也隨之離開了,從此天各一方。賀頓拼命轉著眼球,好讓淚水不至於流下來。她成功了,當她走進錢開逸公寓的時候,眼球已然乾燥得像一個沾滿塵土的桌球。

  「來了,歡迎。好找嗎?」錢開逸高興地寒暄。

  「按照你說的路線走,一點彎路都沒繞。」賀頓說。

  「吃飯了嗎?」錢開逸問道。

  「吃了。」賀頓回答。勇氣儲藏在食物之中。

  錢開逸有點失望,說:「我準備咱倆一起動手豐衣足食呢。」

  賀頓說:「我雖然吃了,依然可以為你做飯。」不是誇口,賀奶奶訓練了絳香一手好廚藝,只是後來顛沛流離無處施展。

  錢開逸也不客氣,說:「那好啊,我就看看你的手藝。」

  賀頓說:「手藝談不上,不過可以填飽肚子。先讓我看看你都備了些什麼料。」說完打開冰箱,一股酸腐霉味飄了出來。

  賀頓說:「天啊,你這冰箱多久沒有擦洗過啊?」

  錢開逸屈指一算說:「大約有五年了吧。我記得是那時候買的。」

  賀頓說:「長了苔蘚了。」

  錢開逸說:「假使長了苔蘚,也是優良品種。」

  賀頓說:「何以見得?」

  錢開逸說:「你想啊,能在這樣的低溫下生長的苔蘚,起碼也和北極南極的物種有一拼。」

  賀頓說:「懶人。冰箱是要一個月一擦的。」

  錢開逸一本正經道:「這個規定,我以前不知道。以後也不想知道。」

  賀頓說:「沒想到你閉目塞聽諱疾忌醫。」

  錢開逸說:「以前是真不知道,知道了也沒有時間完成。以後就有了你了,所以,我知道不知道,不重要。」

  賀頓把頭扭向一邊:「你還是自己記住了好。」

  錢開逸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陶醉在自我快樂中,說:「我已經餓了,你的早飯何時才能好?」

  賀頓糾正道:「就是馬上出鍋,也只能算午飯了。」


  錢開逸看看表,笑了。

  賀頓清理冰箱,看到兩個表皮發綠的土豆,一個發了芽的紫皮洋蔥,還有幾個皺縮乾癟的胡蘿蔔,外帶皮上有了潰瘍的西紅柿。冷凍室里,有幾隻雞腿倒是白嫩肥胖,裹著少許冰碴十分新鮮。

  「雞蛋有嗎?」賀頓問。

  「有有。還是無公害的綠色雞蛋。」

  賀頓說:「根據你這裡所具有的資源,我們只能做一個簡單的咖喱雞飯。」

  錢開逸不由得咂咂嘴巴說:「咖喱雞飯,令人神往。我還從來沒有在家裡吃過這種帶有南亞風味的飲食。只是,估計咱們是吃不成的。」

  賀頓乜斜了眼睛說:「你不相信我的手藝?」

  錢開逸連連擺手說:「我相信你的手藝,只是我這兒沒有咖喱。」

  賀頓說:「清倉挖潛找一找啊。」

  錢開逸說:「死了心吧!我從來沒買過這東西,只能到商店找,家裡絕無蹤跡。」

  賀頓說:「那好,就罰你到商店裡去買吧。」

  錢開逸遲疑著:「附近的商店裡有這玩意嗎?是不是要到大商場才有啊?」

  賀頓說:「沒有咖喱醬就買咖喱粉。咖喱也不是什麼陽春白雪,一般的店裡都有。只不過是你以前不在意,好像從未看到過。這在心理學上叫做……」

  錢開逸打斷她的話說:「回來再聽你講心理學上的意義吧,我現在想儘快地解決生理學上的要求。」說完,高高興興地穿上外衣,去買咖喱。

  待確認錢開逸已經上了電梯,不會冷不丁回來了,賀頓開始像個女主人似的在屋裡走來走去。

  登高望遠,十九層樓已經相當於一座小山的山頂。鱗次櫛比的普通樓房和火柴盒一般的平房盡收眼底。站在高處,是一種享受,有君臨天下之感。俯瞰也是人的一種需求,當你沒有資格在權力和金錢上藐視別人的時候,登高望遠,可以換來片刻的心曠神怡。所以勞動人民常常趨高,而富貴人家卻喜住平房。

  自打學習了心理學,賀頓被這門科學潛移默化,動不動就想用心理學的術語和理論解釋一下眼前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件,已成嗜好。

  還有要事要辦。賀頓封住了自己關於居住高度的理論探討,飛快地在錢開逸的房間中巡視。兩室兩廳兩衛,一間被錢開逸當了書房,整齊的書肩並肩地站立在豪華書櫃中,好像待檢閱的士兵。大本的精裝書如鶴立雞群的將軍,顯示出主人不凡的追求和抱負。另一間小些的做了臥室,占顯著位置的是一張大床,比通常的雙人床寬出不少,一側有個很精巧的床頭櫃。古典圖案的床蓋把床封得嚴嚴實實。賀頓掀開床蓋,看到兩個碩大的枕頭並排擺在床頭。賀頓從兜里掏出一個小小的藥物膠囊,半截白色半截藍色,仔細地放在了床頭櫃一側的褥墊下面。

  賀頓又到衛生間參觀了一番。錢開逸是個講究生活品質和情調的人,衛生間的高檔潔具,在雪白的節能燈下,閃著牙齒一樣清冽的清光,各式各樣瓶瓶罐罐裝著五花八門的洗漱膏液。

  時間不早了,賀頓不敢再耽擱下去,開始在廚房操持。先把土豆皮打掉。一層糙皮之後,土豆依然保有可疑的綠色,只有繼續狠狠削皮,直到土豆露出乳汁一樣的潔白。胡蘿蔔也難逃被大刀刪削的命運,皴皮一層層褪去,鮮艷的橘黃色凸現出來。然後在微波爐里解凍雞腿,這道工序比較簡單,很快妥了。賀頓開始淘米煮飯,進行到一半時分,錢開逸歸來。


  屋裡瀰漫著泰國香米特有的那種類乎膠鞋的味道,還有洋蔥的辛辣和胡蘿蔔略帶甜味的清香。錢開逸非常高興,這種味道讓他心中發顫,這就是家的味道,這就是幸福的味道啊。

  賀頓繫著圍裙的腰身,顯得格外窈窕,原本平板的胸脯,在圍裙帶子的勒紮下,難得地聳起來,加上手中的忙碌和爐火的熏蒸,額頭汗水涔涔,臉色也紅潤了,略顯幾分風情。

  錢開逸像獵豹一樣悄無聲息地走到賀頓身後,用雙臂輕輕環住賀頓纖細的腰肢,輕輕地在賀頓的頭髮上吻了一下。這是一個試探,原來他們是同事,這一吻之後,就成戀人。

  賀頓感覺到了從頭髮傳來的微小撲動。人們以為頭髮是沒有知覺的,豈不知頭髮是人的性器官的一部分。頭髮梢的神經一定連結著大腦的性感中樞,所以和尚才要把青絲剃去。

  賀頓很奇怪自己的感受,一方面,她能感覺到自己身體內部有一種洶湧的衝動在崛起,這就是性本能吧?她有著醉酒一般的恍惚。另外一方面,她好像卻步抽身孤獨地立在一旁,冷眼旁觀縝密分析,解剖著自己,進行著學術上的探討。

  這是一種可怕的狀態,賀頓卻無法拒絕。半身冰冷的她因此與眾不同,永不會被情慾牽著鼻子走,在分裂中特立獨行。

  任重道遠,賀頓不敢有絲毫的大意,她要按著計劃小心行事。錢開逸非尋常人也,要讓他乖乖入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賀頓回過頭來,輕輕地回吻了錢開逸一下,這一吻恰到好處,像是公雞啄米點到即止。

  輕了,就怠慢了錢開逸;太重了,錢開逸情緒高漲起來,事態也不好控制。錢開逸十分愜意,這是愛的突破。他覺得賀頓的回應也很乾淨。如果太熱烈了,錢開逸就要提防,他居高臨下的位置和鑽石王老五的經歷,都讓他自我感覺甚好,受不了冷淡也受不了趨之若鶩。

  「咖喱醬買回來了?」賀頓問,其實她已看到了錢開逸手中的包裝。

  錢開逸喜歡這種明知故問。家庭生活里就是充滿了明知故問,只有在談判桌上和辦公場合,人們才是言簡意賅一言九鼎的。家就應該是一個有很多重複甚至亂七八糟的地方,人才能放鬆。

  「我還買了一些涼菜。以前不注意咖喱這東西,真要買了,才發現有很多牌子呢,就買了一種最貴的。」錢開逸說。

  賀頓輕輕地颳了一下他的鼻子,說:「不買貴的,只買對的。忘了這句GG?」

  「我根本就不知道在咖喱這個領域裡,什麼是對的。」錢開逸扮了一個鬼臉。

  「告訴你吧,在這個領域裡,恰好貴的就是對的。」賀頓說著,熟練地把咖喱醬包打開,切下了三人份的量。其實,他們只有兩個人,賀頓的飯量也很小,兩人份已足夠了,但賀頓特別多下了分量,這樣味道更濃。拿下男人的胃,就拿下了他的心。

  洋蔥的特點就是奪人心魄的香辣。賀頓一邊將洋蔥爆炒,一邊說:「你知道洋蔥像什麼?」

  博學的錢開逸還真不知道有關洋蔥的典故,說:「講講看。」

  賀頓說:「洋蔥是古埃及人的聖經。古埃及人認為洋蔥代表著多層的宇宙,因此他們會對著洋蔥發誓。就像如今的人面對上天。」

  錢開逸聽罷對著洋蔥舉起右手,說:「我發誓,我愛你。」抱住賀頓。

  賀頓莞爾一笑,可惜這個微笑未及完成,就被錢開逸用嘴封住。兩張嘴唇似乎穿上了絲緞,柔滑而充滿了古典的紋路,絲絲入扣。唇與唇的對接如同兩塊煮熱的豆腐,溫暖而華潤。


  加上咖喱的異域風情,這頓普通的午飯不但充填了胃,而且激盪了大腦。錢開逸打開了一瓶奧地利的冰酒,兩人各喝了半瓶。

  「知道冰酒是怎麼回事嗎?」錢開逸的舌頭有點大了。

  「不知道。」賀頓回答,賀奶奶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她。

  「猜猜……猜……」錢開逸打趣。

  「就是把酒凍成冰吧。」賀頓也信口開河。

  「不。冰酒是凍了冰……的葡萄釀的……天下第一。」錢開逸說。

  「你常常喝酒嗎?」賀頓其實有很好的酒量,只是輕易不喝。這點酒對她來說,毛毛雨啦。

  「沒……不……」錢開逸說。他真的不勝酒力。

  「那你還不少喝點?」賀頓假意相勸。其實為了馬到成功,她巴不得錢開逸多喝點。

  「古人是借酒澆愁,我喝,是因為心中愉快。」錢開逸這會兒很清醒。

  「為什麼高興了反倒喝酒?」賀頓說著,把自己酒杯裡面剩下的半杯酒又倒入了錢開逸杯中。

  「喝了酒,人就恍惚了。如果沒有酒的微醺,這快活就太清醒了。清醒的快活讓人惆悵,擔心它稍縱即逝,只有在似醉非醉中,快活才顯得更長。」錢開逸振振有詞。

  「那你就把杯里的酒全喝了,快活就翻幾番。」賀頓勸酒。錢開逸聽話地一飲而盡。

  「今天,你不要走了。」錢開逸像個小孩似的拉住賀頓的手,戀戀不捨。

  賀頓不能一口答應,雖然這正是她此行的初衷。她一定要矜持,一定要婉拒,否則,即使被酒精麻醉著的錢開逸,也會心生疑竇。

  「我先把這殘羹剩飯鍋碗瓢盆收拾利落了,扶你躺下休息,然後,再走。」賀頓柔聲說。

  「你陪我一道躺下。」錢開逸拉住賀頓的手。錢開逸的手心很燙,汗津津的。

  「不。」賀頓拒絕,但口氣溫和,手也沒有抽出來。

  「見死不救啊?」錢開逸半是清醒半是糊塗地開玩笑。

  「你死不了。」賀頓說。

  「想念一個人,也是可以死人的。」錢開逸用另一隻手捂住賀頓的手,好像賀頓的手是一隻受驚的蝴蝶,只要捂緊了它就飛不走。

  「那我就急救你一下。等你好了,我可就要回家了。」賀頓說著,半推半就地和錢開逸走向臥室。

  錢開逸的臥具非常考究,掀開床蓋之後,看到的是閃光的絲綢。「像地主老財用的。」賀頓嘟囔了一聲,半蹲下來,為錢開逸脫去襪子。

  「我用的被罩和床單都是絲綢。你剛鑽進去的時候,有一點涼,過一會兒就好了。」錢開逸說。現在,他很清醒,他不喜歡用暴力,也不喜歡哭哭啼啼好像偉大奉獻的女人,情投意合魚水之歡才是做愛的至善至美。

  錢開逸拉上了窗簾。帶有遮光布的雙層帘子盡職盡責地把所有的光線拒之窗外,屋內在黯淡的燈下,如夜晚一般靜謐。

  賀頓找到了有床頭櫃的那一邊,靜靜地躺下了。她有些怕,只好又祭起分身術,將身體和意志分別打理。她的思維騰空而起,貼在錢家的天花板上,在那裡俯視著一切。看到自己的衣服被錢開逸一點點剝開,看到自己像一粒乾癟的蠶蛹,鋪襯在錢開逸粉紅色閃亮的絲緞之上。然後,是錢開逸溫和的撫摸。


  錢開逸的手在她身上遊走,沒有舒適,只有觸覺的移動。她能夠清楚地察覺到錢開逸的指甲旁有一粒倒刺,在撫動她的乳頭的時候刮到了乳暈旁隆起的小顆粒,她的乳頭就敏感而昂揚地挺立起來。錢開逸不知道這個原因,以為是賀頓的興奮到來了,高興地重複著這個動作。

  賀頓很想告訴他,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吧,不要搞那些花活。但是,她知道自己這時候是不應該說話的,一個處女在這種情況下,理應沉默。當然了,真正的處女應該是怎樣的表現,賀頓也拿捏不准,她能夠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就是什麼也不說。

  錢開逸看不到呼應,但自己的興奮越來越強烈,按捺不住開始了進入。

  沒有疼痛,只有擴張。就像一柄大號的牙刷進入了小孩的口腔,橫衝直撞。

  飄浮在天花板角落裡的賀頓的靈魂,掉下了一滴猩紅的眼淚。但是,很快那個靈魂就鎮定下來,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你還有諸般事宜要做。

  賀頓靜聽蓋在自己身上的錢開逸呼吸越來越急促,知道那離弦之箭就要射出。這是最好的時辰了,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賀頓輕輕地從褥墊之下摸到了那顆膠囊。飽滿光滑,雖然沒有燈光,賀頓仍然能看到那個膠囊的顏色,半截是白的,半截是藍色的,好像大海和白雲。這不是臥床的賀頓看到的景象,屬於那個飄浮在空中的賀頓的視覺。

  錢開逸猛烈衝擊的時候,賀頓把那個膠囊放在了身下。隨著錢開逸的發力,她用手指猛地一搓,那個膠囊就破碎了,賀頓甚至聽到了膠囊破裂如蟬蛻撕裂般的聲音。當然了,亢奮之中的錢開逸什麼也不知道。

  賀頓在黑暗中撫摸著錢開逸的絲綢床單,不由得生出惋惜之情,這麼好的床單,就被染髒了。但是,有什麼法子呢?不要有婦人之仁,計劃是最重要的。

  那個傾倒出了內容物的膠囊還在賀頓的手中,現在,盡興之後的錢開逸已從賀頓身上滑脫,正趴在一旁假寐。大好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賀頓用手拂了一下頭髮,如果錢開逸這會兒睜開了眼睛,會以為賀頓也像自己一樣汗流浹背,以手拭汗,沒有絲毫異樣。其實賀頓利用極短暫的空隙,將那個膠囊吞到嘴裡,無聲無息地把它咽了下去。

  當膠囊細碎的片屑在舌頭下化成一團極小的泥,並被口水沖刷走之後,賀頓長出了一口氣。現在,大功告成了。

  賀頓酥胸寒冷如霜。她向天花板眨眨眼睛,讓那個飄逸的自己歸位。現在,她是統一的,她要進行醞釀已久的談判。

  錢開逸徹底醒過來,一睜眼,看到賀頓目光迷離地躺在身邊。

  「多長時間了?」錢開逸輕聲問。牆上就有掛鍾,他不願去看,要享受被人告訴的安逸。

  「不知道。也許是半個小時,也許是三個小時。」賀頓也不去看鐘,輕聲回答。

  「你為什麼不睡覺?」錢開逸問。

  「這裡不是我的家。」賀頓回答。

  「你安心睡吧。從此這裡就是你的家。」錢開逸說。

  「我有自己的家。」賀頓堅持。

  「你好像不大高興?」錢開逸說。

  「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賀頓說著,起身上衛生間。她把粉色絲綢的被罩掀開,空出一大片床單。

  錢開逸說:「冷。」

  賀頓就把被子整個撂到了錢開逸身上,這樣她原本臥著的那塊床單就徹底裸露出來。賀頓穿上拖鞋,走出房門。臨出門的時候,把臥室的燈打開了。


  「關上。」錢開逸躺在床上半眯著眼睛,因為雙層的被子壓在身上,他有一些鼻音。

  賀頓已經走出去了,留下一句:「你不會自己關啊?那麼嬌氣。」男人女人一旦有了肌膚之親,說話就放肆起來。

  錢開逸不喜歡強烈的燈光,加上雙層被子捂得燥熱,乾脆趁機爬出被窩透透風,就起身去關燈。他坐起披上睡衣,就在袖子伸到一半的時候,他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僵在那裡。

  粉紅色的絲綢被單上,有一小片絳紅色的血跡,沁入絲綢的肌理,雖然已經乾涸,依舊觸目驚心。

  賀頓走了回來,說:「你幹什麼呢?」

  錢開逸說:「看。」

  賀頓也俯下身來看了看說:「不是已經看到了嗎,別看了。小心受涼。」

  錢開逸躺下了,摟著賀頓說:「沒想到。」

  賀頓說:「為什麼?應該想到的啊。」

  錢開逸說:「看你一副江湖闖蕩的樣子,不知道你還潔白如雪。」

  賀頓說:「看你緊張的,是不是覺得要負責任啊?」

  錢開逸信誓旦旦:「我不怕負責任。」

  賀頓說:「別那麼緊張。我不用你負責任。是我自願。」

  錢開逸說:「我再看看。」推開賀頓,戴上眼鏡湊到床單上看個仔細,甚至還用鼻子聞了聞。

  賀頓有點緊張,因為她的藥囊里灌的是紅墨水,紅墨水是有一點酸味的。馬上做出不高興的樣子說:「你懷疑是假的啊?」

  錢開逸說:「怎麼出血這麼少呢?我以前睡過的一個處女,單子湮濕了一大片。」

  賀頓說:「你以為這是殺人,血流漂杵?總共就那麼大的一點地方,能出幾滴血就了不起了。你碰到的那個處女,可能是個假的。現在,很多人做手腳。」

  賀頓說這些的時候,面不改色心不跳。她知道賊喊捉賊這招厲害。

  錢開逸本來正懷疑賀頓處女之寶的真假,見賀頓自己挑明了,也不甘示弱,說:「你說別人是假的,我怎能知道你是真的呢。」

  賀頓笑笑說:「你當然可以懷疑我呀。」

  錢開逸說:「我不知道怎麼才能知道誰是真的誰是假的。」

  賀頓說:「那我問你,當初那個血流成河的處女,為什麼沒有成為你的新娘?」

  錢開逸嘆了口氣說:「她以為跟我親密了,就身心放鬆馬放南山,很多毛病就暴露出來。我這個人,心好,但是眼毒。眼裡容不得沙子。墜入情網,會使人的心靈倒退十萬年。十萬年之前,我們是什麼?是蟲子還是落葉?是海蝦還是虎豹?」

  賀頓說:「別管十萬年前,先說眼前。你認為咱倆適宜結婚嗎?」

  錢開逸說:「伯樂和千里馬成了一家子。」

  賀頓說:「千里馬一輩子感謝你。」

  錢開逸說:「別的就不多說了,不管你是真的還是假的,我都當你是真的。見過我父母,咱們就穩步向前推進。」

  賀頓說:「我不去見你父母。」

  錢開逸說:「怎麼啦,醜媳婦怕見公婆?其實,你不算太醜,對對,說錯了。簡直就是不醜。」

  賀頓說:「丑不醜我心知肚明,用不著你鼓勵。」

  錢開逸不解:「那你害怕什麼?」

  賀頓說:「我不是害怕。我並沒有答應你啊。」

  錢開逸說:「你沒答應我,你怎麼還和我這個啦?」他指指已經被賀頓壓到了身子下邊的床單。

  賀頓說:「這是兩回事。我喜歡你,可是我不能嫁給你。」

  錢開逸受了很大的打擊,說:「你讓我自卑了。我怎麼啦,配不上你嗎?你也太驕傲了。」

  賀頓走下床,開始慢慢地穿衣服,說:「其實,是我配不上你。我長得不好看,也沒法進入你們家那樣的書香門第。而且,我要告訴你,關於我的身世,都是編出的謊話。我有自知之明。而且,我還有自己的事業。」

  錢開逸說:「我的事業不就是你的事業嗎?咱們兩個是共同的事業啊。」

  賀頓說:「我要開一個診所,你要的是一副好嗓子,咱們道不同。」

  錢開逸說:「鬧了半天,你是打定了主意不跟我啊。這真叫人失望。如果是這樣,你又何苦來?」錢開逸苦惱地指了指賀頓的身下,「血跡」鮮艷奪目,好像一枚朱印。

  賀頓說:「你後悔了?」

  錢開逸說:「不後悔。只是覺得對不住你。早知道這樣,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賀頓說:「你覺得對不起我?」

  錢開逸說:「是。這就好比我拿了你的東西,卻沒有辦法償還。」

  賀頓說:「是我願意給你的,請不要放在心上。」

  錢開逸嘆息著說:「我一向表白自己是正人君子,寧肯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你壞了我的名節啊。」

  賀頓看火候已到,錢開逸已經入瓮,佯作抱歉說:「看來,是我騙了你。」

  錢開逸說:「你騙了我什麼呢?你什麼也不要我的,也不和我結婚,哪兒能說你騙了我?我剛才還懷疑你是不是真的處女,看來我真該死。」

  賀頓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髮說:「我沒想到你會這麼難過。這樣吧,我有一件事求你。如果你答應了,你我就算扯平,你再不要不安了。」

  錢開逸大喜過望,說:「這太好了。說吧,什麼事?我一定為你辦到。」

  賀頓說:「我需要十萬塊錢開辦診所。其實,只是過一下手,工商登記的時候這筆錢要在帳上,以後我一定會儘快還你。我付給你利息。」

  錢開逸什麼都想到了,但就是沒想到賀頓向自己借錢。十萬塊,這不是一個小數目,可他大話已經說出口了,再看這個剛剛把處女之寶奉獻給自己的女人,如此為難,要做的又是一件好事,他哪能出爾反爾呢!

  「好吧。我借給你。」錢開逸咬緊牙關,鏗鏘有力地說。

  他又要了賀頓一次。這一次,賀頓的精神又浮動起來,不過不是貼在天花板上,而是蹲在了窗台上,看外面的風景。

  兩個人恩愛之後,賀頓爬起來寫了借條,約定了取錢的方式。然後到外面吃飯,飯後依依不捨地分手。錢開逸回到家裡,把床單扯下來清洗,一邊在血跡上噴灑著專除污漬的領潔淨,一邊想著——十萬塊!這一塊血跡可真叫貴!念頭浮出之後,他用滿是泡沫的手拍打了一下臉龐,算是對自己出言不遜的懲罰。掌心有水,格外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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