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伯修眼中現出極深的恐懼:「你、你……」
傅深幽幽一笑:「你這不是還活的好好的嘛,不信的話自己擰一下大腿,看看疼不疼。」
他越是虛與委蛇、彎彎繞繞地不進入正題,穆伯修越是心虛,他一時恨不得自己乾脆死了,也好過落在傅深手裡受他折磨。
「我怎麼覺得,穆將軍好像很怕我?」傅深饒有興致地問,「比死還怕,嗯?」
的確,傅深又不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飛龍衛,還是個標緻俊俏大小伙子,尋常人見了他不應該哆嗦成這個德行。
穆伯修狠狠咬牙,色厲內荏地厲聲道:「堂堂靖寧侯,私自囚禁朝廷命官,就不怕飛龍衛追查到你傅將軍頭上嗎?!」
俞喬亭和肖峋:「……」
傅深哈哈一笑,給他鼓了兩下掌:「容我提醒一句,穆將軍,別忘了你現在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屍體就在順天府停著呢。還是說,你以為自己還能活著走出這裡?」
「至於飛龍衛,他們欽察使都已經是我的人了,查到我頭上?本侯正巴不得呢。」
俞喬亭咳了一聲,提醒他注意分寸,趕緊說正事,別臭顯擺了。
穆伯修終於意識到傅深其實就是在玩他,像貓抓老鼠,不急著吃,先玩個半死再說,終於忍無可忍地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傅深:「你是個聰明人,本侯都坐著輪椅出現在你面前了,你還猜不到我想幹什麼嗎?」
穆伯修一口咬死:「我不知道。」
傅深的笑容倏地冷了下來,輕聲道:「別給臉不要。我只問你一次,說不說?」
穆伯修仍是那句話:「我不知道。」
「道」字的尾音還沒散去,傅深猝然發難,破風聲起,寒光乍現,一根弩』箭「嗖」地釘進穆伯修左肩。
劇痛從霍然洞穿的傷口中炸開,穆伯修全無防備,發出一聲悶哼。
傅深手中端著一架精巧臂弩,第二支箭遙遙指著他的右肩:「還不想說嗎?」
穆伯修疼出了一聲冷汗,虛弱無力地靠在牆角,不肯答話。
傅深毫不留情,也不打招呼,抬手又是一箭。
這一箭力度更大,箭頭直接打穿肩膀,將穆伯修牢牢釘死在牆壁上。
傅深慢條斯理地換上一支新箭,和緩地道:「現在不想說也沒關係,在你被打成篩子之前,你有很長時間可以在這裡慢慢想。死人不能說話就算了,一個大活人,我還怕你開不了口嗎?」
他這回瞄準了穆伯修的右腿:「放心,我箭術還不錯,說要打你右腿,絕對不會誤傷左腿。」
「三。」
第三支箭脫手飛出,穆伯修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
身體裡流出來的鮮血已經浸透了地面,可惜面前三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鐵血將軍,面對這場酷刑,沒有一個人叫停,那居高臨下的目光仿佛在注視螻蟻,令穆伯修驟然升起一股比死更可怕的寒意。
傅深微微啟唇,一個「四」字即將脫口而出之時,鐵牢里囚徒終於放棄了抵抗,聲音微弱地呻』吟:「……我說。」
傅深彬彬有禮地道:「請。」
「你猜的沒錯,」穆伯修道,「青沙隘伏擊是我等奉命所為,沒能射中你的那支箭,也是我親手射出的。」
傅深朝一旁伸手,肖峋遞給他一個裂了縫的木盒。傅深將盒子打開,朝穆伯修展示內里,問道:「是這支箭嗎?」
穆伯修掙扎著抬頭看了一眼:「不錯。」
那弩』箭通體漆黑,長約六寸,扁平三棱精鋼箭頭,兩旁刻有深槽。箭尾有軍器監花押「軍」字,箭頭與箭杆相連的部分有個形如野獸的一筆連「豹」字。
嚴宵寒曾告訴過傅深,這個「豹」字代表豹韜衛。
豹韜衛是皇家禁軍之一,隸屬於南衙十衛,是一支很低調的禁衛。「豹韜」本義指豹皮製成的箭袋,因豹韜衛常在皇城高處警戒,擅用弓箭,故得此名。
而傅深手中這支箭,出自御作軍器監弩坊署。他曾命人調查過,數年前,弩坊署曾製作了一批適用於臂弩的破甲箭,分發給禁軍和皇城兵馬司使用,但由於此箭射程不夠遠,且一次只能射一支箭,十分雞肋,所以沒有大範圍地在軍中推廣,那些派不上用場的弩'箭都扔在不知道哪個倉庫里落灰。
此箭只在禁軍內曇花一現,傅深不曾見過,而禁軍的武器更新疊代極快,早沒人記得他們還曾用過這樣一種弩'箭。
如果不是當時夾在匣子中的那張紙給了提示,又得到了嚴宵寒的驗證,恐怕傅深的人現在也摸不到其中頭緒。
「沒想到這樣也能被你找到……我還以為它被埋在了青沙隘。」穆伯修頹然仰躺在地上,雙目空洞,茫然地喃喃道:「天意如此……」
軍器監研製的臂弩雖不適用於戰事,但它勝在輕便靈巧,在中短距離內殺傷力巨大,用來暗殺是一件相當趁手的兵器。
然而這把弩成了穆伯修犯下的一個致命錯誤。他一直在禁軍中任職,先在豹韜衛,後來轉調金吾衛,禁軍用的所有兵器都出自軍器監,這導致穆伯修竟然習慣性地忽略了一個常識:其他地方軍隊用的普通弩』箭上,並不會有軍器監的「軍」字花押。
傅深沒心情聽他追悔莫及,單刀直入地問:「青沙隘伏擊幕後主使是誰?」
穆伯修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嘶啞地笑了起來:「傅將軍,我都已經在這裡了,你還不知道是誰想要你死嗎?」
傅深面不改色地說:「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不會來問你了。」
他真的不知道嗎?
青沙隘遇伏,問題出在只有北燕軍自己人知道的路線上。傅深當時最大的懷疑是有人通敵叛國,其次才是隱約懷疑他和肅王私底下的小動作惹惱了元泰帝。不管哪一種可能,北燕軍里出了釘子,他趁著受傷的機會從主帥的位置上退下來,想要找出這顆釘子,然而還沒等傅深有所動作,這支作為關鍵證物的弩』箭就被送到了他面前。
他早就成了帝王的眼中釘、肉中刺,哪怕傅深如同壁虎斷尾一樣交出甘寧二州兵權、與穎國公府脫離關係,謹言慎行、蟄伏於北疆一隅,卻仍然逃不出皇帝的深深猜忌。
無知無覺,天真又愚蠢,不殺他殺誰?
穆伯修癲狂大笑,抬起受傷的手臂指著上方,嘶吼道:「天意!還不明白嗎?是天要你死!」
俞喬亭握掌成拳,肖峋呼吸粗重,哪怕他們早就心中有數,可自己推測的和親耳聽見行兇者指認,那種被活生生捅了一刀的滋味畢竟不同。
傅深倒比他們都平靜。他是經歷過真相爆發與賜婚雙重打擊的人,最刻骨銘心的痛徹已經過去了。好在那段時間有嚴宵寒在身邊陪著,傅深雖然沒有過多地表露,但以嚴宵寒的敏銳,多少已經猜到了真相,否則也不會有堪稱無微不至的照顧和幾乎百依百順的體貼。
不得不說嚴宵寒還是挺有一手的,傅深如今回想起舊事,仇恨痛苦的感覺很淡,能記起來的,居然都是些兩人之間雞毛蒜皮的日常瑣事。
「可惜,沒死成,真是對不住了,」傅深面無表情,「聽清楚了,我問的是誰給你下達了指令,誰從什麼途徑弄來了火'藥,在你之上,是誰謀劃了這場埋伏?」
這個能令皇上繞開飛龍衛、將暗殺這麼重要機密的事交給他的人,才是關鍵。
剛才還瘋的不行的穆伯修忽然閉口不言,沉默下來。
傅深:「怎麼,又不想說?」
那釘入身體的三支箭還流著血,穆伯修忘不了傅深平靜語調之下殺人不眨眼的鐵血無情,這話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求生欲與理智在心中瘋狂拉扯。
不過傅深這回沒動手,而是支著頭若有所思地問:「說起來,我記得你最初在豹韜衛,憑著一手好箭術升遷至中郎將,為什麼後來又轉調到金吾衛了?」
他抓到了穆伯修,自然對他家境身世一清二楚。不算飛龍衛,南北禁軍共十六衛,最難進的非金吾衛莫屬。金吾衛位列南衙十衛之首,侍奉御前,十分清貴,入選者幾乎全是勛貴功臣子弟。穆伯修出身並不高,能力雖然出眾,做到豹韜衛將軍就算頂天了,他是怎麼進的金吾衛?
穆伯修繼續沉默,傅深繼續瞎猜:「是因為有人提拔你?你為了報恩,所以才願意為他守口如瓶?」
穆伯修似乎打定主意要當個蚌殼。這個反應反而更能證明傅深的猜測是靠譜的。他冷冷一哂:「情深義重?」
「有件事穆將軍大概還不知道,」傅深大言不慚地道,「我這個人一向講究先禮後兵,從不濫殺無辜。前段時間,我的人雖然一直在調查你,但確信從未驚動過你。
「所以,正月初三,你為什麼突然拋下妻子家人,匆匆忙忙地跑了?後來甚至不惜以他人屍體代替你自己,從此在這世上銷聲匿跡?」
穆伯修倏忽一怔。
他狐疑地問:「不是你?」
傅深:「你在躲什麼?」
穆伯修明顯動搖了,但仍然不敢相信傅深。傅深想了想,道:「你不惜以死脫身,說明那個人想要你的命。而我有話要問你,所以在親眼見到你以前,我的人絕不可能對你動手。」
他盯著穆伯修,多年沙場生涯磨礪出的壓迫感猶如排山倒海,壓得穆伯修抬不起頭來:「那個人到底是誰?」
穆伯修不是那種被人買了還幫人數錢的傻子,傅深沒有詐他,他稍微想一想就能想通其中的關竅。
「我勸你還是想開點,」傅深道,「你落在我手裡,橫豎都是死,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事情脈絡已理的七七八八,哪怕穆伯修不說,只要有時間,這些線索也夠傅深查出他背後的人。
他還願意在這兒跟穆伯修耗著,就說明穆伯修還有價值,倘若說的好,說不定還能多活兩天。
穆伯修再一次陷入沉默,這回傅深沒有催他。片刻後,他終於放棄了抵抗,艱澀地開了口。
「我十七歲入豹韜衛,二十二歲官至中郎將,卻因為無意間得罪的上官,屢遭打壓,直到而立之年,再無寸進。是那個人偶然發現我箭術過人,破格將我調入金吾衛,視為心腹。
「南北衙歷來不合,尤其是在嚴宵寒上位後,飛龍衛坐大,北衙禁軍壓過南衙一頭。那個人不甘心就此埋沒,於是想方設法招攬能人異士充實金吾衛,替皇上處置了不少『不聽話』的大臣。」
屏息靜聽的三人心頭同時一涼。
十六衛里最金貴的禁軍、一向被視為「不思進取、混吃等死」的金吾衛,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悄然蛻變成了一支御用暗殺軍隊。
穆伯修道:「這兩年,皇上越發信重金吾衛,去年西秋關之戰後,他從金吾衛里挑選了幾個人,定下了青沙隘伏擊的計劃。」
「青沙隘在同州原州的北部交界處,你帶人護送東韃使團入京需要途經此處,所以原州的北燕軍在你們到達之前,曾派人到青沙隘一帶清查。原州守軍將領是皇上的人,我們混在這隊人馬里,在青沙隘周圍布設了火'藥。」
傅深忽然打斷道:「等等,你們的火'藥是從哪裡來的?」
火'藥是軍用之物,民間不得私販,軍中火'藥每一次出入都要記錄在冊。原州是北燕鐵騎駐地,哪怕軍中有人裡應外合,也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挪用火'藥。而且事後傅深令人查過青沙隘附近各州的火'藥流向,都沒發現異常。
「是從『草路』上來的。」穆伯修道,「同州守軍與邊境馬匪之間有一條『草路』,同州軍私下盜賣火'藥給馬匪,他們的火'藥冊子全是假的。我們假裝成東韃人,從馬匪那裡買到了火'藥。」
原州是傅深的嫡系,同州是傅深的舊部,堂堂北燕統帥沒死在戰場上,竟然陰溝裡翻船,栽在自己人手裡。傅深險些氣炸了肺,滿腔怒火無處發泄,從牙縫擠出了一句話:「這群吃裡扒外的混帳東西!」
俞喬亭趕緊勸道:「將軍息怒。」
傅深沒理他,平復心情,沉著臉道:「繼續說。」
穆伯修:「按照計劃,有兩人負責點燃引線,我守在高處,如果你沒被亂石攔住,就由我補一箭,無論如何,一定不能讓你活著離開青沙隘。」
「誰知道你命比石頭還硬,都這樣了還沒死,不僅沒死,還活著回來了。」
「我怕被你查到頭上,每日裡提心弔膽。終於,正月初二深夜,有人闖進我家裡,想要殺了我。恰好那天我夫人帶兒女回娘家,家中只有我一個人。我打傷了那人,心想事情恐怕是敗露了,於是連夜收拾細軟,逃出了京城。」
「我逃到東旺村時,察覺到有人一直在跟著我,就從義莊裡偷了一具屍體,給他穿上我的衣服,故意留了個從不離身的玉扳指,砍下他的頭,然後把無頭屍體扔進了枯井裡。那個人頭被我埋在東旺村後的林子裡,現在恐怕爛的只剩骨頭了。這樣,如果有人發現那具屍體,追殺我的人就會知道,我已經死了。」
穆伯修詐死後,想繼續南逃,不料還沒出縣城,就被跟了他好幾天的北燕軍抓了回來。
前因後果相連,確實與他所知的事實一一對應,只是傅深還有一點想不明白:如果是為了滅口,為什麼那人不提早動手,非要等到現在?或者說,他原本是不打算滅口的,到底是什麼讓他覺得危險,只至於不得不棄車保帥?
又或者,不止傅深與金吾衛兩方,要殺穆伯修的另有其人?知曉真相的除了他們,還有那個將□□送給傅深的人。
這一池渾水,究竟卷進了幾方勢力?
穆伯修因失血過多,聲息已越來越微弱。他大概已預見到必死的結局,此時反而平靜下來,對傅深道:「我說的那個人,傅將軍應該很熟悉——」
「左金吾衛上將軍,易思明。」
傅深道:「不用說了,我猜到了。」
他少年時交情不淺的好友,甘冒風險替他安置金家後人的仗義兄弟,最後成了一心置他於死地的幕後黑手。
昔年對朝廷鷹犬充滿鄙夷、眼睛長在頭頂的貴公子,為了壓過北衙禁軍,甚至把金吾衛變成了比飛龍衛還沒底線的暗殺組織。
傅深不知道該怎麼評價易思明,情緒都不如聽見同州軍做假帳時激烈,他甚至想不起這些年跟易思明有過哪些交集。
少年情誼短暫如朝露,太陽升起就要消散,就好像人最終都會變的與從前不同。
只是有的人眉目依舊,有人卻已面目全非。
世事無常,天意難測。
傅深示意肖峋將他推出去,逼供也是件費心力的事,他需要時間慢慢消化這些真相。穆伯修聽見他離去,自始至終沒有出聲求饒,在地牢里精疲力竭地閉上了雙眼。
明亮天光與新鮮空氣一併湧入,令人耳目為之一清,俞喬亭在後頭關上石門,傅深忽然道:「叫杜冷來給他看看傷,別讓他死了。」
「是,」俞喬亭答應下來,「已經過午了,先去用飯吧。」
「我不吃,」傅深擺擺手,「臥房收拾出來沒有?我要睡覺,沒事別來打擾。」
看得出他心情不好,這時候誰都不敢勸,也不敢違拗。肖峋將傅深推進臥房,俞喬亭站在庭院樹下,長嘆一聲:「真是……這都是什麼世道。」
肖峋沉默地拍拍他肩膀。
常在生死邊緣遊走的人,對危險都有種近乎直覺的敏銳預感。俞喬亭和肖峋不約而同地望向濃雲卷積的天際,冬去春來,萬物復甦,雷聲隱隱,未來卻似乎蒙上了一層陰翳,這一年,或許並不如某些人所期望的那樣風平浪靜。
傅深原以為嚴宵寒至少要忙上一陣子,沒想到第三天他就出現在山莊的早飯桌上。傅深難得驚訝一次,詫異地問:「你忙完了?」
「沒忙完,」嚴宵寒大馬金刀地在桌子對面坐下,「不管了。」
傅深:「嗯?」
嚴宵寒一本正經地說:「九天婚假,不是用來忙活這些破事的。」
「這可不像是嚴大人會說的話,」傅深道,「你們飛龍衛最擅長無事生非,怎麼放著現成的有縫雞蛋倒不往上撲了?」
嚴宵寒被他嘲諷了也沒翻臉,淡然地道:「這不是來抱你了嗎?」
傅深正吃著飯,聞言當場摔了筷子。嚴宵寒一邊忍笑,一邊千哄萬勸地把筷子塞回他手裡:「行了行了,我不說了,好好吃飯。」
傅深點了點他:「這要是在燕州,你現在已經被拉出去打軍棍了。」
「話頭是誰先挑起來的?」嚴宵寒知道他只是虛張聲勢,越發蹬鼻子上臉,「好不講理。」
傅深其實真拿他沒什麼辦法,只好惡狠狠地夾了個包子堵住了他的嘴。
待用完了飯,嚴宵寒推著他到外面溜達消食,兩人這才將飯桌上的話題重新拾起來:「那件案子進展如何?這兩天你應該已經查到了不少東西,真不繼續查了?」
嚴宵寒:「我說的『不管』,就是字面意義的『不管』,皇上已經令順天府會同刑部與大理寺一道查案。金吾衛的事,不歸我們飛龍衛管。」
傅深嘲笑道:「喲,鬧了半天,原來是人家把你們踢出來了。你還跟我這兒裝大尾巴狼,嗯?」
嚴宵寒無奈又好笑,一低頭,恰好與傅深目光相對。
他居高臨下地站著,那雙優美深邃的眼睛裡瀲灩著縱容的笑意,神態輕鬆自然。據傅深觀察,嚴宵寒在人前的狀態一慣緊繃,不是說他緊張,而是他的言行都太過精準,連遊刃有餘和漫不經心都像是設計好的,像一隻滴水不漏的鐵罐子,最真實自然的反應全部藏在厚厚的鐵皮之下。
然而今天不知怎麼,他忽然拋棄了偽裝與防備,整個人原地化身成一個大寫的寧靜溫和。傅深被他盯久了,居然覺得有點臉熱。
他承認自己早已動心,不過是因為兩人之間多年淵源,傅深自認不是個膚淺的男人,誰知現在竟也會被美色晃了眼。
嚴宵寒注視著他慢慢紅起來的耳根,笑了一聲,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耳垂:「我還以為你把人騙到手就看膩了,想不到侯爺……還是挺喜歡我的?」
廢話,眼都看直了,還想怎麼喜歡你?
傅深在他腰上捏了一把,義正辭嚴地說:「手收回去,瞎摸什麼?說正事。」
嚴宵寒從善如流地「嗯」,然而一時得意忘形,沒壓住上翹的尾音,立刻被傅深雞蛋裡挑骨頭:「別『嗯』的那麼諷刺,重新『嗯』。」
嚴宵寒:「……」
玩笑歸玩笑,兩人回到跑了八千里的正題,傅深道:「就算皇上不讓你插手,你肯定也私下裡查過了。有什麼發現?」
嚴宵寒不置可否,反而問:「你為什麼對這個案子這麼關心?」
傅深:「好奇。」
嚴宵寒:「你不是會多管閒事的人,穆伯修跟你有什麼關係嗎?」
傅深眯起眼:「既然你要這麼問,那我也想問,你今天來找我,跟穆伯修案沒有一點關係嗎?」
嚴宵寒靜靜地注視著他,二人在沉默中對峙。
「好吧,」嚴宵寒率先退讓了,「我不是懷疑你,只是有點疑問。我讓人去查穆伯修的身世背景時,聽說一個月前也有人來查過他,這是其一;東旺村發現的那具無頭男屍已經腐爛了,只能從衣著和隨身物件上推測他是穆伯修。但砍頭的目的是為了讓人認不出這具屍體是誰,那為什麼兇手還留下了能證明他身份的白玉扳指?不合常理,這是其二。」
「穆伯修最初供職於豹韜衛,後來轉調金吾衛。我記得去年有一天,你曾跟我提到過豹韜衛。」
傅深涼涼地道:「嚴大人,你是炮製了太多冤獄,已經忘了怎么正常查案了嗎?」
「不合常理的還有你,」嚴宵寒繼續道,「俞青恆是你的心腹,在北燕軍失去主心骨這個關口,你卻帶著他回了京城,而且執意要住到山莊。容我問一句,我們成親那晚,你帶回來的那些北燕軍,全都留宿在侯府嗎?」
傅深沒有回答,看不出是打算伏法認罪,還是準備殺人滅口,面無表情地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最後一點,皇上對這個案子的態度也很奇怪。」嚴宵寒停頓了一下,才道,「飛龍衛是天子耳目,查案效率遠比三法司要高,朝廷命官遇害,哪怕與南衙有關,沒道理捨近求遠,撇下飛龍衛,反而讓刑部和大理寺去查真相。」
「上一次出現類似情況,還是在東韃使團案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如果有一件事情,陛下已經了知道其中真相,他就不會再去動用飛龍衛。」
氣氛驟然降至冰點。
「哎,總算還沒有傻透氣。」
僵硬凝滯的氣氛忽然流水般化開了。傅深向後一仰,脊背放鬆地靠在輪椅上,心寬地笑了:「我已經提醒過你一次了,皇上沒有你想像的那麼信任你。再不小心,飛龍衛遲早要散攤子。」
嚴宵寒皺眉:「什麼意思?」
「你猜的八』九不離十,」傅深道,「東旺村那具屍體是穆伯修自己搞的障眼法,為了躲開另一撥人的追殺。至於我跟他的關係,這屬於北燕軍內部機密,不便告訴你,跟你也不太相干。」
「這個案子往下查也是白費功夫,唯一一個不太重要、但對你有用的消息,我可以直接告訴你:小心金吾衛,皇上手裡可不只有飛龍衛這一把刀。」
飛龍衛和金吾衛,雖然哪個都不是好東西,但無論是出於私心還是公義,傅深還是願意捧嚴宵寒一把。至少他對嚴宵寒知根知底,易思明的人品實在讓人不敢放心。
嚴宵寒怔立當場,腦海中飛掠過許多念頭,又被他一一歸攏理順。事關飛龍衛存亡,傅深話中透露的消息對他來說確實是個大問題。
沉思片刻後,他才肅容對傅深道:「多謝。」
嚴宵寒是真的沒想到傅深會在有關飛龍衛的事上給他提醒。當年的金雲峰案,哪怕他最後網開一面,仍不能掩蓋他為了往上爬而反手給了傅深一刀的事實。這些年北燕鐵騎對飛龍衛嚴防死守,他一直以為傅深特別討厭飛龍衛。
然而,就在剛剛,當著他的面,傅深破例了。
他不會不知道自己這個提醒的分量,幾乎等同於親手替飛龍衛扼殺了最大的死對頭。
他思緒複雜,傅深卻好似真沒當回事,無所謂地道:「不用謝,舉手之勞。」
當晚嚴宵寒留宿山莊,傅深叫肖峋給他找個客房,自己去找杜冷換藥。誰知等他回房時,卻發現屋裡多了個大活人。
傅深:「你來幹嗎?」
嚴宵寒:「客房沒收拾過,住不得人。」
傅深:「扯淡,我昨天剛叫人收拾完。」
嚴宵寒:「我不住客房。你我都成親了,為什麼不能同床共枕?」
傅深無情地道:「你當我想?誰賜婚你找誰去。」
然而嚴宵寒好像摸清了傅深的底線,知道在什麼限度里胡鬧他會容忍,遂一唱三嘆地道:「自古紅顏多薄命,剛才還看我看的目不轉睛,轉眼間就色衰愛弛了……」
傅深一個頭兩個大:「……別跟個狐狸精似地嚶嚶嚶了,過來鋪床!」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傅深此前一直不願意正視他被嚴宵寒伺候的嬌貴了這個事實,但今天這個人一來,他住進山莊以後的各種彆扭和不適應好像立刻痊癒了。
肖峋和俞喬亭照顧起人沒那麼細心,傅深那天下午審完穆伯修,自己在房裡枯坐到深夜,等感覺出飢餓,想找點東西墊墊肚子,一出門,才發現放在廊下的茶飯早已冷透。
而在嚴府養傷的那段時間,他似乎就沒想起過「餓」字。
一塊溫熱軟滑的東西貼在唇上,香氣盈鼻,隨即嚴宵寒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張嘴。」
傅深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口,新做的點心香甜鬆軟,入口即化,他隨口道:「有點甜。」
「我也覺得,」嚴宵寒把碟子放在桌上,給他到了杯茶,「廚娘手重,下次告訴她少放糖。」
傅深:「你剛讓廚房現做的?晚上沒吃飽?」
嚴宵寒熟門熟路地去柜子里給他找中衣,聞言頭也不抬地答道:「你晚上吃的太素,睡前吃點東西,免得半夜被餓醒。」
傅深訥訥地摸了下鼻子。
「說起來,你們那位杜軍醫,他好像不是中原人?」
「對,」傅深道,「西南來的,怎麼了?」
嚴宵寒:「剛去看了他給你開的方子,用藥跟中原的大夫不太相同。我看他只專於接骨續經,不重調養。回頭還是讓沈遺策來給你把一次脈,開幾副補養的藥,藥膳也行……常吃藥傷胃口,平時要好好吃飯。」
自從兩人因為傅深不喝湯藥的事鬧過一回之後,傅深吃藥的問題基本上就變成了嚴宵寒的問題。在這方面嚴宵寒有絕對的發言權,基本上說一不二。不誇張的說,嚴宵寒要是哪天想毒死傅深,傅深都未必能察覺到。
他想起什麼叮囑什麼,傅深有一搭無一搭地應著,忽然覺得就這麼一直溫存下去也挺好,這間原本有點大,多出一個嚴宵寒,就正好了。
一團柔軟的衣服落在他膝上,嚴宵寒躬身將他從輪椅上抱起來:「拿好衣服,去洗澡。」
山莊裡用的仍是浴桶,沒有屏風,只用中間一道帘子隔開。傅深蜷著腿坐進浴桶里,忽然聽見嚴宵寒在另一邊問:「前兩天都是誰幫你洗澡?」
傅深張口便答:「肖重山啊。」
嚴宵寒一想到自己平時怎麼伺候這位爺洗澡的,後知後覺地泛了酸:「怎麼就想不開,非要住這荒郊野嶺,連洗個澡都不安生。」
傅深其實清白的很,他平時都是讓肖峋把輪椅推到浴房,自己扶著牆坐進去。也就是嚴宵寒能上手抱他,連俞喬亭都得避嫌。他沒聽出來嚴宵寒在拈酸吃醋,不明所以地道:「你是哪家的大小姐嗎?還挑三揀四的。」
嚴宵寒:「……」
他放棄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過了一會兒,認命地把傅深從水裡撈出來,放回臥室床上:「我去拿藥,你先把頭髮擰乾……嗯?」
傅深忽然抓著他的衣領,用力嚴宵寒拉到自己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把他的唇角往上了提了提。
「以後都只給你一個人抱,你不在我就不洗澡了。別醋了,行不行?」
嚴宵寒先是一怔,下意識地把他的手抓進自己手中。
他眸光沉沉地凝視了傅深片刻,像是在確認什麼,最終低下頭,乾燥唇面在他臉頰上輕輕貼了貼:「好……這可是你說的。」
傅深的心臟剎那停跳,隨後如萬馬奔騰,轟地一聲,炸開漫天煙花。
他在嚴宵寒即將起身離開時,迅速伸手按住他的後頸,把人摟了回來。
兩人交頸相擁,前所未有的近距離帶來極度的溫暖與心花怒放,他原本以為只有一點點的心動意動,原來不知不覺,已經積攢了這麼多。
情難自禁只是一瞬間的事,嚴宵寒在親下去的同時,腦海中閃現過無數種傅深可能有的反應,卻獨獨沒預料到眼下這個狀況。
他聽見傅深含笑的聲音緊貼著鬢邊響起,像是用鼻音哼出來,低啞,又有種說不出的軟和甜。
「親的不錯。再親一個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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