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嚴宵寒心臟狂跳不止,那種一腳踩空的失重感尚未完全消散,他瞪著傅深,氣的結巴:「你……」
傅深態度特別好,特別溫柔:「嗯。你說。」
嚴宵寒:「……」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是傅侯爺這等輕易不肯給個好臉的高嶺之花。嚴宵寒「你」了半天,愣是沒說出第二個字來,一家之主的威嚴徹底掃地。於是他怒火萬丈地轉了方向,劈頭蓋臉地把魏虛舟罵了一頓:「這裡面為什麼還有人?我讓你掘地三尺,連老鼠洞都不能放過,你是怎麼辦事的?我讓你帶人來看守清虛觀,你又幹什麼了,啊?你還跟著他胡鬧!」
魏虛舟委屈死了:「我、我……」
「你什麼你!」嚴宵寒厲聲道,「萬一裡面藏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夥賊人,就你們這三瓜倆棗,上趕著給人送菜嗎?」
「還有你!」他終於找回了罵人的氣勢,轉向傅深,「孤身犯險,胡鬧之前先想想自己是什麼身份!這不是普通小毛賊,是敢在皇宮大內行刺陛下的亡命徒,萬一真動起手來,你行動不便,這些人自身都難保,誰還能保護你?」
他動了真火,周圍人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傅深誠懇道:「夫人教訓的是,我以後一定小心,再不犯了。」
嚴宵寒感覺傅深半個字都沒聽進去,認錯純粹是為了哄孩子,氣得心口疼,於是乾脆掙開他的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嬉皮笑臉。」
說完再也不理他,徑直走向被釘在柱子上的黑衣人。
傅深多少年沒被人當眾甩過臉色,一時怔了。手腕懸在半空,還保持著去拉人的形狀,他無意識地蜷了蜷手指,像是驀然驚醒,將手收回身前,有些無措地盯著嚴宵寒的背影。
印象里他似乎沒有見過嚴宵寒真的生氣,那人通常是隱忍克制的,有火也不會衝著他發,傅深恍然意識到自己總是被哄的那一個,自以為無愧於天地人心,永遠在等著別人認錯道歉,然後順水推舟地寬容,或者毫不留情地一刀兩斷。哪怕是哄,也從未放低過身段,只拿甜言蜜語與戲謔玩笑圓場。
可當有一天,遷就的人不再遷就,縱容的人不再縱容,他才知道被拋下是什麼滋味。
現場一片尷尬,倒沒人關心那從藏經樓里衝出來的人如何了。知道內情的人暗自揪心,不明真相的人心說這兩人果然不合。傅深還沒想好如何應對這個局面,但事情已了,飛龍衛辦案,他覺得嚴宵寒大概不會願意看見自己在這裡礙事。
他嘆了口氣,示意杜冷走人,對魏虛舟道:「我先告辭了……」
話音未落,嚴宵寒就像後腦勺長了眼睛一樣,冷聲道:「哪兒去?過來。」
傅深不明所以,在原地沒動。
嚴宵寒回頭看了他一眼,像是不大耐煩地起身,走過來從杜冷手中接過輪椅,將傅深推到柱子前,手臂一伸,從背後連椅背帶人牢牢圈住,垂頭低聲問:「你要去哪兒,嗯?我說你幾句你就要回娘家了?」
傅深道:「我不是……」
嚴宵寒:「你自己想想,你要是我,聽說你跟魏虛舟在藏經樓,隔著老遠看見濃煙沖天,你什麼感覺?」
傅深:「我沒有……」
嚴宵寒:「你是沒在裡面,也沒親自動手點火。但既然知道樓里有不對,為什麼不讓人去找我?」
傅深:「……」
「我罵錯你了沒有?」嚴宵寒捏了捏他的下巴,逼他抬頭看自己,「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還活不活了。我知道你功夫不弱,但你也得承認,坐輪椅的對上腿腳正常的占不了上風。敬淵,其他事你想怎麼樣都隨你,但在這種事上,別把我說的話當耳旁風,也別裝乖哄我,行不行?」
這幾句話堪稱掏心掏肺,傅深喉頭一酸,躊躇片刻,澀聲說:「對不起。」
嚴宵寒用鼻音哼笑一聲,沒有接他這句話,只道:「先記著。回去再跟你算帳。」
都說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到嚴宵寒這裡,他連走到床尾的時間都不給傅深,當場就把人拉回來了。魏虛舟不知道兩人說了什麼,但在嚴宵寒身影沒擋住的縫隙里,他好像看見傅深主動抬了頭。
有家有室的魏將軍一邊捂住眼睛假裝非禮勿視,一邊在心中嘖嘖稱奇。
雙唇一觸即分,嚴宵寒不懷好意地在傅深下唇輕咬一下,假模假式地道:「行了,說正事吧……你這一刀可夠不留情面的。」
傅深被他幾句話打散了心中惴惴,身體好像從一片冰冷里慢慢回暖,他慢半拍地跟上嚴宵寒突然跳轉的話題,卻沒聽懂他後半句話,有點茫然地道:「什麼?」
飛龍衛將那人綁起來,嚴宵寒抽出刀,抬起那人的臉給傅深看:「是你的老熟人,變化太大,不認識了?」
傅深盯著那張瘦的堪比骷髏的面孔看了一會,愕然道:「易思明?」
昔年寶岩山上並轡同游,後來青沙隘中天崩地裂與致命一箭,過往種種,盡數塵埃落定於此刻的相對無言——一個傷重難行,一個塵霜滿面。
「易將軍,」嚴宵寒錯身擋住傅深的視線,皮笑肉不笑地道:「久違了。我記得金吾衛仗院好像不在這裡吧。」
易思明仇恨地盯著他,嘶啞道:「嚴宵寒,別得意太早……早晚有一天,你也會是傅深這個下場。」
「我們倆什麼下場不勞你操心,我看你還是先想想自己進了北獄之後是下場吧,」嚴宵寒收刀入鞘,道,「帶回去。」
「你敢!」易思明劇烈掙紮起來,厲喝道:「我乃三品金吾衛上將軍,沒有皇上旨意,你敢抓我!」
嚴宵寒面不改色地道:「清虛觀道人純陽在萬壽宴上欲行刺陛下,清虛觀上下一干人等都在牢里等著發落,你鬼鬼祟祟地躲在藏經樓中,焉知不是反賊同黨?本官奉命主審此案,飛龍衛拿你無需聖旨。」
「血口噴人!」易思明喊,「我根本不知道純陽要行刺陛下!此事跟我絕無關係!」
嚴宵寒微微一笑:「哦?那你在這藏經樓里幹什麼呢?」
易思明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忽然不出聲了,隔了半晌,他才艱難地道:「我只是……在此處隨便看看。」
「別費心瞎編了,」傅深忽然開腔,淡淡地道,「藏經樓的二樓房間比一樓寬了足足一步,一樓牆壁上必有夾層。這地方位置偏僻,裡面灰塵堆積,但台階很乾淨,不生苔蘚,可見是常有人來,但並不在樓內逗留。這樓里大概有個密室,不是在牆壁後,就是在地下。」
「門鎖沒有被破壞,所以你應該是從窗戶進來的。你只比我先到片刻,意識到門外有人靠近時,你躲進了夾層里——也有可能是你本來就打算去密室里找東西。但是很不巧,由於最近沒什麼人來,藏經樓地上積了一層灰,而你留下了一個腳印,一半在牆內,一半露在牆外。」
「我猜你還沒走,所以讓魏將軍找了些濕柴點燃。無論是夾層還是密室,只要是能藏人的地方,必定有氣孔。藏經樓里到處都是濃煙,當然也會沿著縫隙氣孔飄進去,這是煙燻山洞驅趕毒蟲的土法子。」他輕笑了一聲,「果然,沒過多久,你就跑出來自投羅網了。」
說話間,第一批進去探查的飛龍衛魚貫而出,沈遺策手中端著一個匣子:「大人,夾層里是一架樓梯,通往地下密室。密室里估計已被清理過,只找到了這個。」
他將盒子遞過來,嚴宵寒打開一看,立時明悟:「菸袋鍋子?」
地上五花大綁的易思明突然瘋了似的扭動起來:「給我!給我!」
傅深納悶道:「什麼玩意?」
嚴宵寒給他看那一匣子精美的煙』具,解釋道:「前陣子那個金吾衛的案子,我們懷疑他是死於藥物引起的馬上風,易思明八成也在用那藥。這藥前所未見,是棕色的粉狀藥末,用火灼燒後吸食,可令人神采奕奕,精力大增,但對身體損傷極大,容易成癮,而且難以戒斷。」
傅深看著控制不住藥癮,狀如瘋狂的易思明,喃喃道:「他變成這樣……就是因為那個會上癮的藥?」
嚴宵寒垂眸看向他。
他猜到了青沙隘伏擊背後的真相,也了解傅深和易思明的年少過往,因此這話剛一問出口,他立刻捕捉到了傅深的言外之意。
他在心軟,在念舊,在試圖把這些年來的物是人非和無能為力,都推給那劑令人醉生夢死的刻骨毒』藥。
嚴宵寒知道這兩人曾是過命的交情,易思明穩重精明,卻甘願冒著風險替傅深收留金家後人。而就在一天前,他還曾告訴過傅深,拿得起放得下,沒人逼著他一定要報仇。
可是現在,他必須得殘忍一次。
「他變成這樣,不是因為藥,」嚴宵寒抬手按住傅深的肩膀,令他直視易思明,「而因為他貪得無厭。」
「狼子野心,背信棄義之人,不值得你憐憫。」
深黑平靜的眸子與一雙猩紅外突的眼睛對視。那一刻,他們仿佛站在意氣風發的少年歲月兩端,隔著千山萬水,投來遙遙一瞥,然後分道揚鑣,再也沒有回頭。
「你可以不報復,但永遠別忘了是誰曾傷害過你。人要知道疼,才能活的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