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近午,嚴宵寒於夢境中一腳踩空,驀然驚醒過來。
他平躺在客棧床上,目之所及是樸素的青紗帳頂,被子被嚴實地掖到下巴,身上並非**,中衣還好好地穿在身上。
嚴宵寒眸光渙散地盯著頭頂愣了好一會,才在劇烈的頭痛里想起昨晚的種種遭際,先是誤入陷阱,然後被人救出帶走,中途昏迷過一會兒,等再醒來,傅深就出現在他床前……隨後是漫長的意亂情迷與翻雲覆雨,他瀕臨失控,許多細節記憶都混亂不清,唯獨忘不了那種幾乎刻進骨髓、令人戰慄的歡愉。
等等……傅深?
他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身邊,另一邊床鋪早已涼透,空空如也,嚴宵寒的心臟頓時像被人掐著擰了一下,臉色唰然慘白,掀開被子跌跌撞撞地翻下床,連鞋都沒穿,赤著腳奔了出去。
人呢?!
究竟是他做了荒唐一夢,還是確有其事?傅深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昨晚與他抵死纏綿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他被藥刺激的太過,至今腦子還在發木,記憶和思維一片混亂,連許多明顯的痕跡都沒注意到,整個人慌的炸了毛,不管不顧地拉開門衝進了走廊。
傅深恰好提著幾個紙包上樓,兩人在樓梯口來了個臉對臉。他沒戴面具,那張毫無掩飾、銳利俊美的臉就這麼猝不及防地撞進了嚴宵寒的瞳孔里。
「醒了?」他一抬眼皮,把藥包換到左手,再平淡自然不過地問,「怎麼不穿鞋就跑出來了?」
嚴宵寒眼圈飛快地紅了,撲過來一把將他狠狠抱住。
「哎喲,輕點……」傅深用空著的那隻手拍了拍他微微顫抖的脊背,「腰都要被你撞斷了。」
話音方落,他自己先住了口,感覺這話似乎有點不對味。
「真的是你……」嚴宵寒喃喃道,「我還以為……我真是蠢到家了……」
「任」字同「人」,三水為「淼」,「任淼」其實就是「傅深」二字的偏旁,還有那深藏不露的身手,甚至所謂「孟小姐」……這麼多顯而易見的線索擺在他眼前,他卻像個瞎子一樣視而不見。
若不是昨晚他身陷險境,傅深不得已自揭身份,他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認出這個日日相伴的枕邊人來?
傅深忍俊不禁:「是不聰明。」
他在嚴宵寒的背上一下一下順著,像抱著個大孩子,待他稍微平靜一些,才握住他冰涼的手,牽著他走回屋裡,把他按在床上:「地上涼,快別發瘋了,回去坐著。我下樓找人煎藥,順便叫小二送熱水上來。」
見嚴宵寒神思恍惚,一臉反應不過來的樣子,傅深放心不下,湊過去低頭在他側臉上親了一口,叮囑道:「我馬上就回來。」
肢體接觸比說話管用,嚴宵寒死灰一樣的眸子裡終於泛起了一點活氣,耳根微紅,用手背在傅深臉頰上眷戀地碰了碰:「嗯,去吧。」
他好像終於從顛倒繚亂的噩夢中醒了過來,高度刺激帶來的麻木逐漸為疼痛所替代,前因後果在他腦海中串聯成線。碎了一地的理智被重新拾起、拼湊,隨後又被無數驚濤般活色生香的旖旎片段嘩地衝垮。
嚴宵寒:「……」
從前顧忌著傅深的身體,洞房之夜都沒敢幹的事,他昨晚全乾了。
不知道他的膝蓋能不能吃的消……
猶如驚雷閃電在腦海中轟然炸響,他猛然想起從一件醒來就一直習以為常的事——傅深竟然站起來了!
「吱呀」一聲門開,傅深走進來,還沒張嘴就被嚴宵寒一把抓住:「敬淵……你的腿是怎麼回事?」
「哦,終於想起來了?」傅深撩開衣擺,給他看那雙特製的黑靴,「武備司幫忙做的,穿上之後可以行走如常。放心,我現在不是用腳在走路,對腿傷無礙。」
他的腿原本就筆直修長,腳底又被鐵片墊高了幾寸,站起來差不多與嚴宵寒齊平,配上束緊的黑靴與三處烏銀色鐵扣,更顯出腰細腿長,身姿挺拔,幾乎就是個行走的「誘惑」。
嚴宵寒不自在地咳了一聲。他一想歪,頭疼就變本加厲,強忍著道:「昨天、不對,前天下那麼大的雨,你就在雨里跑了一天?平時在家裡陰天下雨都疼的睡不著,你……」
傅深堵了他的嘴:「我帶著藥,杜冷給配的。吃完之後小腿就麻了,沒有感覺,反正走路也不用小腿,真沒事,不騙你。」
「真有這種靈丹妙藥你怎麼不早用,偏要等到這時候才拿出來?」嚴宵寒不肯上當,「別假裝沒事來寬我的心。」
傅深語塞,隨即投降道:「行吧,其實有一點……昨天我找到你的時候,跟你說過我特別困,還記得嗎?那藥吃完後會犯困,等我醒過來,你們人都走乾淨了。」
「怪我,」嚴宵寒揉著太陽穴,疲憊地道,「若我能早點認出你,就不會讓你白受那麼多苦。」
傅深最不願意聽這種話,正要發作,看他一臉憔悴樣,又捏著鼻子忍了:「別管我了,先想想你自己。我上午去找郎中問過,你中的藥就是白露散無疑,這玩意用一次就上癮,戒起來很難。你給齊王傳個信,這趟差事別辦了,跟我回京城治病,好不好?」
「這裡為什麼會有白露散?」嚴宵寒問,「京城的白露散是純陽道人帶去的,這裡是不是就是白露散的產地?」
傅深道:「你管他是白露散還是黑露散,這玩意上癮是要命的,你比我更清楚,先把你自己治好了再管別人死活行不行!」
嚴宵寒搖了搖頭:「敬淵,這事換做是你,你也會追查下去的。」
「換個屁!」傅深的火騰地上來了,「這破事落在你身上跟落在我自己身上有什麼區別?天下人離了你就活不了還是怎麼的?非要死犟!」
罵完了他才想起來,大夫曾跟他說過,中了白露散的人,因為發作時對頭腦刺激過大,等藥效消退後,會出現健忘,思緒混亂,神志恍惚,消沉低落等症狀,急不得罵不得,只能耐心陪伴,幫助他逐漸戒斷,是個細水長流的活計。
——對於傅深來說,就是老牛拉破車。
嚴宵寒沒力氣跟他爭辯,傅深說的不無道理,只是他現在什麼都聽不進去,脖子上好像頂了個西瓜,連思考都變成了一件極困難痛苦的事。他當然知道沉默只會讓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更糟糕,可洶湧而來的心累和疲倦,以及無處可訴的消沉充溢胸膛,他實在提不起力氣再試圖去挽回什麼了。
傅深皺著眉頭站起來,就在嚴宵寒以為他會摔門而去時,那雙黑靴卻停在了床前:「算了……不回就不回吧,我是治不了你了。」
心弦似被人無意撥了一下,嚴宵寒反應很慢地抬眼看他,驚訝像遙遠的潮汐,雖未至岸邊,已能感覺到隱約的震顫。
傅深手欠地捏捏他的耳朵尖,寵愛之意畢現:「不回京,就得乖乖跟著我,不許亂跑,該吃藥吃藥,該治病治病,答不答應?」
嚴宵寒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傅深就躬身在他眉心處親了一下:「沒事,不怕,你聽話,萬事有我。」
他身上有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鎮定,可能是多年帶兵練出來的氣場,讓嚴宵寒覺得哪怕眼前是天崩地裂,有傅深在,也能為他辟出一方安寧之地。
傅深其實也有獨占欲,但是不明顯,嚴宵寒活蹦亂跳時他顯得淡淡的,只有這時候才一股腦地爆發出來。心裡唯一的念頭是不管在京城還是在荊州,這人必須待在他眼皮子底下,至於齊王和差事,去他媽的。
這時門外響起小二的叩門聲:「客官,熱水來了!」
隨著熱水送進來的還有一桌飯菜,嚴宵寒沐浴過後,用手巾擰著半乾的頭髮走出來,看桌上放著一盆深茶色熱湯,藥味撲鼻,忍不住好奇問:「這是什麼?」
傅深給他盛了一碗,坦蕩道:「我特意點的補湯,你腰不酸嗎?」
嚴宵寒一聽那個「補」字,耳根立刻浮現出一層可疑的紅暈。他只穿著單衣,胸口脖頸的肌膚都露在外面,因此紅的格外明顯。傅深險些被他晃花了眼,一邊有意無意地瞟,一邊又覺得他略顯窘迫的樣子可憐又可愛。
他端起碗常了口湯,覺得味道勉強還能接受,從旁邊拎了件衣服給嚴宵寒披上,招呼他坐下吃飯。
兩個人的角色好像忽然對調了,以前嚴宵寒如何事無巨細地照顧傅深,如今傅深就有多細緻體貼。
尤其是對於一個平常粗手粗腳的老爺們來說,這份細緻體貼就顯得尤為難能可貴。
嚴宵寒心裡泛起一點說不明的滋味,不全然是甜,似乎還有幾分難言的苦澀。本來應該來由他照顧傅深,卻反倒讓他在大雨里奔波,要等他來救,在他身上紓解藥性,還要讓他為自己耗盡心力……
自我厭棄像野草般瘋長,眼前忽然騰起一陣白汽,他定睛一看,一碗補湯被遞到了他眼前。
他下意識地伸手接過,就見傅深拿起自己手邊那一碗,與他輕輕相碰,撞出「叮」的一聲脆響,豪氣沖天地道:「干。」
嚴宵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