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治四年七月初七,據西南前線傳回的消息,征西軍主帥、靖國公傅深為叛軍所害,不幸身殞。
七月初九,天復軍使嚴宵寒從金陵轉道至西南,向叛軍討要傅深遺體未果。段歸鴻陣前怒斥嚴宵寒,聲稱朝中奸佞結黨營私,戕害功臣,蒙蔽聖聽,致使傅深含恨而死。西南諸軍誓清君側,誅佞臣,以告傅深在天之靈。
傅深在西南大營養病,聽完杜冷轉述段王爺陣前那一番話,差點笑嗆了:「這話不是他自己想的吧?」
倘若段歸鴻有這等顛倒黑白、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也不至於跟皇帝鬧的這麼僵。
「還能是誰?」段歸鴻氣咻咻地走進來,挖苦道,「當然是我那七竅玲瓏的『侄媳婦』教的。」
傅深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過獎了,一點小聰明而已,不值得驕傲。」
段歸鴻:「……」
在陣前被狂罵這件事似乎讓嚴宵寒臉上很掛不住,回到軍中,他嚴令各軍不得將此事泄露出去。可傅深的死本就疑竇重重,軍令越嚴,越是讓人覺得段歸鴻說的才是真相,謠言反而越傳越廣,甚至有人說,是長治帝忌憚傅深兵權過重,才派心腹暗地裡刺殺傅深,事後又把黑鍋推到段歸鴻身上。
訃告和小道消息一起傳回了京城,舉朝震驚,北疆駐軍險些就地譁變,四位大將連上了數道摺子,請朝廷嚴加追查。長治帝擋不住滿朝風言風語,迫於公論壓力,不得不重召延英殿議事,商量如何追贈傅深及空位補缺之事。
七月十二,延英殿議事當天,嚴宵寒帶著傅深的鎧甲帥印回到京師,徑直入宮。滿廷殿臣雅雀無聲,他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只將鐵鎧往桌上重重一摜,「噹啷」一聲,震碎了薛升面前的茶杯。
那鎧甲上還有未曾洗去的斑斑血跡。
北疆四州的殿臣當場痛哭失聲,其他人或垂眸出神,或默然不語。薛升面沉似水,長治帝心中惶然,語氣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點妥協:「嚴卿辛苦了,先坐……來人,上茶。」
皇上身邊得寵的元振公公連忙上前,給嚴宵寒斟滿茶,恭恭敬敬地道:「大人請。」
嚴宵寒面如寒霜地掃了他一眼,元振公公一縮脖子,大氣不敢出,迅速溜回皇帝身邊。
「靖國公為國征戰多年,有匡扶社稷之功,論功當入黃金台,留影麒麟殿。」代替原禮部尚書鄭端文入殿的新任尚書陳知戰戰兢兢地起了個話頭,「只是靖國公的恩榮本該蔭及後人,但兩位大人那個……膝下無子,不過下官記得,靖國公還有個親兄弟……」
「說的正是,」嚴宵寒冷不丁開口道,「聽說傅小公子至今沒襲爵,前些日子還走丟了,如今找到了麼,薛大人?」
薛升不知是不是最近沒睡好,黑眼圈濃重,眼皮耷拉著,顯得目光無端陰鷙:「傅家的事,我怎麼會知道?嚴大人說笑了。」
「靖國公亡故,我再沒心沒肝,也不至於在這時說笑,」嚴宵寒冷然道,「薛大人知不知道現在外頭謠言傳成了什麼樣?事發之時我不在京城,倒是要請教您,到底是誰把朝廷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他話說的模糊,暗示意味卻非常明顯,所有人都豎起耳朵,感覺會聽到什麼了不得的驚人內幕。
「你既然剛從前線回來,就該清楚,靖國公是被叛將段歸鴻所殺,」薛升咬牙道,「至於那叛賊顛倒黑白、胡言亂語的攀咬,嚴大人居然也要拿這個來尋薛某的錯處?你看清楚了,這裡是延英殿,不是你飛龍衛!」
「行了!都住口!」長治帝厲聲喝止:「大庭廣眾之下,成何體統!」
嚴宵寒和薛升偃旗息鼓,各自起身告罪,長治帝頭疼不已,無奈道:「逝者已矣,靖國公功在社稷,理當厚加撫恤,至於麒麟殿留影……禮部按例籌辦便是,嚴卿,你去送他一程。西南之事,還需再議……」
他話未說完,心口忽然一陣絞痛,身體一下子沒撐住,直挺挺地朝御案栽去,元振忙搶上來扶住他,失聲道:「皇上!太醫!快宣太醫!」
延英殿驟然亂了。
長治帝面色蒼白,唯有臉頰泛著兩團不正常的嫣紅,靠在元振身上不住捯氣,一手死死抵著心口,唇邊溢出一點淡紅泡沫。御醫趕到後立刻為長治帝施針救治,又令人取藥煎藥,一直兵荒馬亂地折騰到午後,長治帝症狀稍輕,這才移駕回養心殿。
皇上病了,這可是件大事。殿臣們各自散去後,抱團的抱團,傳信的傳信。看皇上這樣子像是心疾,保不齊哪天突然犯病,如今太子年幼,皇帝膝下又無其他子嗣,幾個兄弟倒還年富力強,到時候皇位更迭,免不了又是一場風波。
這些殿臣身在中樞,實際上還是各自為政,心中小算盤打的啪啪響。一時間,朝堂上的氣氛都詭異莫測起來。
傍晚時長治帝醒來一次,皇后和眾嬪妃都在床前侍疾。他動了動手指,喉中發出輕微氣聲,御醫們呼啦啦圍了上來,長治帝昏昏沉沉地任他們擺弄,有氣無力地朝侍立在床邊的元振招了下手。
元振立刻湊上前:「陛下?」
「幾時了?」
元振道:「回陛下,戌時初刻了。」
「明日起……罷朝,」長治帝氣息微弱,一字一句地慢慢說,「遇不決事……悉付延英殿眾議。嚴宵寒何在?」
「陛下,」元振小心翼翼地道,「嚴大人他、他回家守孝去了……」
長治帝一陣氣悶,御醫忙道:「陛下切莫激動。」
「讓他回來,」長治帝疲倦地閉了閉眼,「非常時期,不必拘禮,延英殿議事交給他主持。」
他說到這裡,想起什麼,睜眼看了一眼底下垂頭不語的傅皇后,只見她一身素服,釵環首飾皆無,輕輕嘆了一聲,吩咐道:「不用侍疾,元振留下伺候,其他人都回去罷。」
傅凌眉間染著哀戚,清瘦柔弱,盈盈地拜倒御榻前,像一株隔著雨霧、朦朦朧朧的白花,低聲道:「臣妾告退。」
晚間,嚴宵寒接到宮中太監傳話,命他不必閉門守孝,回朝主持延英殿議事,不由得冷嗤道:「可真是人走茶涼,喪禮還沒辦,就已經不把他當回事了?」
元振面色不改,眼觀鼻鼻觀心,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回去吧,我知道了,」嚴宵寒道,「幾個月而已,我還等得起。」
從此之後,長治帝的心疾一直不見起色,原定的九月下江南也未能成行,等入了冬,病勢更是一天比一天沉重起來,長治帝原先還能偶爾在朝會上露幾面,十月之後徹底臥床不起。宮中御醫三緘其口,只報喜不報憂,即便如此,有些消息靈通的人也從各種旁門左道得知皇上怕是要不好,暗地裡準備起來。
長治四年十一月初五,京師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深夜時分,嚴府角門被敲響,一個身量不高的男人裹著斗篷、戴著風帽,手提一盞風燈,對前來開門的管家低聲道:「快請你家大人出來,馬上進宮。元公公傳話,那位有些不好了。」
沒過多久,一架小馬車停在章玄門外。白衣素服的男人走下馬車,元振早等在門內,忙叫小內侍給他撐傘:「我的大人哪,您可算來了,快,再晚就攔不住了……」
「慌什麼。」一片雪花飄到他的眼睫上,化成一顆小水珠,嚴宵寒不緊不慢地走向宮殿,隨口道,「死在誰手裡不是死?早晚的事。」
養心殿內,燭光明滅。
長治帝受了幾個月的折磨,如今瘦的只剩一把骨頭,躺在榻上連被子都快撐不起來了。他臉白的像紙,嘴唇卻發烏,呼吸聲幾乎聽不見,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昔日溫文風流的英俊模樣,已經一絲都不剩了。
傅凌用打濕的手巾給他擦臉,一絲不苟。殿中空曠無人,只有搖曳的燭火,將她瘦削的影子投射在床帳上,扭曲歪斜,恍惚看去,仿佛是從幽暗地底爬出來的藤蔓。
她的目光流連過長治帝的額頭鼻樑,數著他輕飄飄的呼吸,抓著布巾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收緊,像是牢牢攥住某個呼之欲出的危險念頭。
他看起來隨時可能會斷氣,喉嚨脆弱的一掐就斷。
傅凌手腕顫抖,幾乎握不住那團布巾,然而冥冥之中仿佛有根無形的繩子牽引著她的手,令她恐懼而執著地將那團濕布送向長治帝的口鼻處。
這個男人曾是她一生的依靠與歸宿,可也是他,親手斷送了夫妻間的多年情誼,甚至將她唯一的兄長送入死地。
天家無父子、無兄弟,當然……也無夫妻。
「吱呀」一聲,殿門大開,一陣風卷進溫暖宮殿裡,傅凌神色一凜,像被燙著了一樣縮回手,迅速將布巾丟進水盆里,起身厲聲道:「誰在外面?」
作者有話要說:完結章字數太多,分成兩半發。一會發下半章,不要熬夜了,明天起來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