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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諸司的總辦事處在凝暉殿,去往此處需要經行金釘朱漆的西華門。
那西華門旁矗立的白玉石柱上,精雕著形態各異的游龍祥鳳,其上的雲紋也是飄渺靈動。
不經時,容晞便到了凝暉殿。
來得早的緣由是辰時三刻便到了皇上用早膳的時間,這時內諸司的尚食局要為皇上備膳,禁衛最是森嚴,其餘人等一併不許在四周閒晃。
而過了皇上用膳的時辰,凝暉殿外的輦院和車子院又要隨時等候差遣,各宮有哪位主子需要用車用輦了,便要提前來此知會,由殿中錄事統一調配。
凝暉殿掌著各司各局大小諸事,可謂時時忙碌。
殿中錄事也只有清晨這會子功夫才有空見見容晞。
宮人們傳小道消息一貫快,容晞這幾日也有聽聞,宮裡有兩位主子都想讓她去伺候。
前陣子李貴妃近侍的大宮女秋菊還來尋過她,她帶了一錦袋的金瓜子,略帶矜意的塞進了她的手裡,說是李貴妃賞她的。
內諸司那處還沒定下她的去向,李貴妃卻好像已經勢在必得,篤定了她一定會被調去伺候二公主慕芊。還提前派了大宮女來賄賂她,與她提前打好交道。
李貴妃在宮裡跋扈是有緣由的,一是她為皇帝慕楨生育了一兒一女,最得聖寵。
二則,其父是樞密院的主官樞密史,掌著大齊的軍權調令,風頭甚至要蓋過中書的長官左相和右相。
但容晞心裡卻是個明白的,無論她跟不跟著李貴妃和二公主慕芊,這賞賜都不能收,便客客氣氣地又將那一袋子金瓜子塞回了秋菊的手中。
錄事身側的小宦郎見容晞而至,便引著容晞進殿。
殿內爐煙浥浥,地面鋪陳的是黯紅色的陳木,內飾素簡卻不失皇家大氣。
錄事頭戴蓋耳籠冠,著靛青公服,正細細向負責謄寫的小宦郎交待著要事。
引容晞入內的宦郎拱手,聲音尤帶著少年稚氣,道:「錄事,容姑姑來了。」
容晞向錄事福身見禮,錄事頷首,停下了手中諸事。
大齊殿中內諸司隸屬門下省,家政不分。
門下的首官侍中在前朝是加官性質,平日最首要的事便是伺候皇上,算是皇上的近臣。
但到了大齊第二代皇帝,也便是現在的齊莊帝慕楨執政後,門下的長官侍中便有了實權。
侍中近年多行封駁、審署奏抄等事。
而各司各局的人事調令,和雍熙宮的各瑣事便交由品階低一級的錄事來主理。
容晞的去向,很是棘手。
慕淮和慕芊兩個主子都不是好惹的,錄事這幾日一直難下決策。
一個宮女的調令自是不能去詢問皇上或皇后,這錄事倒是請示過侍中,那侍中也深知這事的棘手程度。
侍中推諉扯皮,以自己公事忙碌為由,讓這事全憑錄事一人裁策。
殿中錄事面上恭敬應是,卻在退下後暗暗咬著後槽牙。
這不得罪人嗎?
這容氏宮女只有一個,又不能把她劈成兩半,一個主子分一半。
容晞來凝暉殿前,錄事想出了個不厚道的法子。
那便是讓容晞自己選主子,這般,若要一宮有怨懟,也怨不到他的頭上去。
要怨,就怨這容姓宮女去。
錄事的話術高明,同容晞講了讓她自己擇主的事。
還美其名曰,他是欣賞容晞,讓她自己擇主覓前程是在高看她。
容晞聽後微微抬眉,心中卻如明鏡,將那錄事的壞心思看得透透的。
她面色依舊如常,和煦如春風。
宮裡本就是一級壓一級,頂鍋的人永遠是下面的,她在宮裡待的時間也不短了,對內宮的這些腌臢事早就習以為常。
容晞聲音平靜,不卑不亢地對錄事道:「還請大人容奴婢再考慮一日。畢竟,奴婢只能在這二主之間擇一個。」
其實容晞的話意是:畢竟,無論選哪一方,她定是要得罪人的。
錄事在宮裡浸淫多年,自是聽懂了容晞話里的另一層含義。
大齊都城汴京地處南方,容晞操.著一口吳儂軟語,音調極柔。
錄事暗覺這容氏宮女的相貌雖然平庸,但講話卻是嬌柔動聽。
那種稍帶著嗲勁的聲調裝是裝不出來的,絲毫也不顯做作,反倒讓人聽著骨頭髮酥。
錄事斂了斂心思。
左右都是這容氏宮女去啃硬骨頭,便應了她的請求,同時叮囑容晞道:「儘快下決定,這事可不容再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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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汴都的天氣奇好,遷徙季落單的大雁划過澄明湛藍的天際,唳鳴聲聲,雲捲雲舒。
容晞走在通往芙蕖宮必經的宮道上,仰首看向了飛過的孤雁。
日頭刺目,她微微蹙起了眉。
這番回去,說不心事重重是假的。
容晞曾在心中猜測過暗裡使陰計,害俞昭容落胎失子的幾位宮妃,俞昭容生前得罪的人太多,李貴妃便是其中一個。
李貴妃有害俞昭容的嫌疑,若要伺候曾害死她舊主的人,容晞心中總歸是愧疚且隔應。
至於四皇子慕淮……
身後不遠的宮道處,喧囂陣陣。
容晞剛一想到慕淮,便見從翰林院下學歸來的皇子皇女們從宮道經行,她忙退避至宮道的一側。
先帝慕祐在世時便定下了規矩,齊朝的皇子皇女需勤勉治學,卯時紫瑞殿上鍾音未徹,他們便得在翰林院坐定,靜等著夫子授課。
容晞心中暗道真是巧極,這經行而過的皇子皇女中,她竟是瞧見了適才所想的人——四皇子慕淮。
慕淮因腿疾,不常出入闔宮諸宴。容晞雖見過他,卻也是在極遠的距離,輕瞥一面。
容晞今日是頭一次看清慕淮的長相。
慕淮的五官分明斂淨,眼中無波無瀾,隱隱透著幾分涼薄孤冷。
他端坐於輪椅,著了一身月白襴衫,腰佩黯綬,墨發單以白玉小冠而束。治學而歸,慕淮所著的衣飾並不繁冗,卻盡顯皇家出身特有的驕矜貴氣。
月白本是淺淡的天藍,這顏色讓慕淮的皮膚透著清冷的病白,也襯得他的鋒眉和墨發愈發濃黑。
慕淮一行人即將經過容晞時,她恭敬跪地,按宮中規矩垂下了頭首,以防衝撞各位貴主。
腦中不由得想出了二詞——
芝蘭玉樹,霽月清風。
之前遙遙見他,便覺宮裡的諸位皇子相貌雖都不差,但他卻是其中頂出色英俊的。
端的是如玉君子模樣,卻沒大齊那些世家貴公子的陰柔。
容晞懂些相面之道,適才看慕淮時,便覺,他的眼中隱隱透著股睥睨四野的狠勁。
若不是他雙腿有疾,興許會是雍熙宮最意氣恣然的皇子。
容晞雖惋惜著慕淮的腿疾,卻一早便聽聞,這位風華無兩的四皇子最是冷情乖戾,宮裡頭死了幾個宮女。
皇上慕楨溫方仁慈,在慕淮的宮裡抬出去第三個宮女的死屍時,終於開口讓慕淮收斂收斂,不可再隨意奪宮人性命。
俞昭容脾氣壞,但作弄宮人時左不過就是怒罵個幾句,再不濟掌宮人幾個嘴或者拿荊條抽個幾下。
可若在四皇子身前做事,她的這顆腦袋很可能就要拴在腰間了。
這般想著,清淺的秋風掃拂過了容晞的面頰,一陣若隱若無的冷香沁入了她的鼻息。
容晞心跳一頓。
她認得幾個調香的奉御,懂些香料調性。
這種香味,應是用珍稀的疏風寒梅的針葉所制,聞著獨特悠遠。
她的視線一直盯著地縫中艱難爬行的小螞蟻,可那股冷香竟是離她愈來愈近。
容晞漸漸屏住了呼吸,耳畔聽見的是木輪碾過青石板地的轆轆之聲。
慕淮的輪椅竟是停在了她的身前。
容晞勻了勻氣,正有些不知所措,便聽見他命道:「抬起頭來。」
容晞本以為慕淮的聲音會是清澈的少年音,畢竟他也才剛加冠,年方二十。
但出她意料的是,慕淮的聲音卻是低沉醇厚的,很有男子磁性。
容晞並不露怯,雖不明慕淮的心思,卻還是依言抬起了頭首,恭敬道:「奴婢見過殿下,殿下萬安。」
慕淮墨眸深邃,不帶任何情緒地掃了眼容晞掩貌後的平凡長相,又問:「叫容晞,是嗎?」
「回殿下,奴婢是叫容晞。」
慕淮聽著容晞的嬌音軟嗓,薄唇微抿,心中有些懷疑,這宮女是否如順福所說,是個忠心且極有才幹的人。
這時,宮道傳來了輦鈴搖曳的泠泠聲響,陣場不小。
慕淮聽到後,唇角微牽,面上卻仍無任何笑意,只淡淡對容晞道:「回去後收拾收拾,今晚便到我宮裡伺候。」
他語氣平淡但帶著命令。
不容置喙的強硬。
容晞還未來得及回復慕淮,便見二公主慕芊乘輦而至。
慕芊適才聽見了慕淮同容晞的對話,她這些日子一直聽母妃李貴妃講,有個容姓的宮女要調到她們宮去,母妃說她是個聰慧細心的人,日後會近身伺候她。
慕芊本來對這事不甚在意,但今日見慕淮要同她爭搶這個宮女,心中便要同他有個高低。
慕淮的母妃尹賢妃生前最是受寵,慕淮十三歲那年朝中隱隱有傳聞,言皇帝慕楨有意立慕淮為儲。消息未實,尹賢妃所住的寢宮卻突然走了水。
火勢迅猛無情,尹賢妃和數十名宮人葬身火海。
幸而慕淮被太監順福救下,可事後卻突然染上了怪疾,雙腿不能如常行走,好端端的俊朗少年成了殘廢。
皇帝慕楨念及慕淮自幼喪母又身有殘疾,對他格外偏寵。
慕芊心中暗罵慕淮四瘸子,明明是個殘廢,卻總要同她和兄長慕濟爭父皇的寵愛。
下輦後,慕芊攜著宮女往容晞這處走,語氣不善地道:「皇兄做事可真不厚道,這名宮女本是要撥到我那處做事的,皇兄你怎能半路奪去?」
這話沒半分尊重,不像是妹妹對兄長說的。
話畢,慕芊伸出縴手指向了容晞,示意隨侍太監去搶人。
兩名太監得令後,倏地拽住了容晞的雙臂,將她架了起來,要往慕芊處拖曳。
容晞反應不及,她沒想到慕芊竟是把她當物什似的,說搶就搶。
慕淮鋒眉微挑,單用修長分明的食指輕點了點輪椅的橫木,不做言語。
因他雙腿有疾,慕楨特許慕淮在宮中出行時,可攜佩刀侍從。
慕淮身後的侍從立即會意,拔刀攔在了慕芊太監的面前。
兩個太監看見閃著銀光的刀刃,均嚇得面色一白,立即鬆開了容晞。
慕芊見此,氣得咬牙切齒,心中又暗罵了慕淮數聲死瘸子。
電光火石之剎,慕淮向容晞微微橫了下眼目。
本是極難令人察覺的細微眼神,容晞竟是立即會出了他的心意。
容晞未多經思考,如鬼使神差般,快步走到了慕淮的輪椅後。
慕淮淡哂,視線隨著容晞的步子,在她身上短短停駐。
這宮女,倒還算聰敏識相。
這般想著,慕淮見慕芊毫無城府地怒瞪著他,斂去了淺淡的笑意。
他聲音冷沉如冰,對慕芊道:「她,我要定了。」
慕芊難以置信,因怒極而語噎:「你……」
「日後若有人尋她的麻煩,那便是同我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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