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Bo18

2024-08-26 17:03:14 作者: 月離爭
  人的記憶何其奇妙。

  一年過去,江星願從輔助轉到中單,說實話,並沒有發生『沒了你,遊戲變得不快樂了』的事情,《英雄聯盟》單排也很好玩,能用中單排位,更有趣了。偶爾,也會慶幸少了個麻煩的ADSorry,喬遠要是沒走,她可能還用輔助在白金分段浮沉掙扎。

  一半震驚,一半漠然。

  漠然的那一半在想,走了更好。

  江星願反覆審視內心——『喬遠留下來』和『轉型中單打職業』中間二選一,她會選哪一個?

  毫無疑問是後者。

  於是她頓住不超過一秒的腳步,又恢復了平穩的均速,和戰隊經理一起走下樓。

  賢哥不知道她峰迴路轉的心理變化,接過話:「對,你們一起打過排位了吧,他在我面前誇過好多次你的技術。」

  「過獎了。」

  為了掩飾內心的慌亂,江星願勾出一個笑容。

  不常笑的人,嘴邊的肌肉彷佛定型僵化了,一笑起來,不是春暖花開,便是令人發悚。

  賢哥低頭看她的時候,被這笑戳了一下,懷疑喬遠那小子在排位時搶了她的藍Buff,這時要線下真人PK來了。

  「你進去跟他們聊吧,空著位就是你的,我在這他們放不開,年輕人自己交流一下。」

  「好,謝謝賢哥。」

  小姑娘一板一眼的回覆讓賢哥不由失笑:「快去吧,加油證明自己,我還有事要做,晚點尹舒會幫你拿行李到宿舍。剛才給你的鑰匙記得收好了,他長得凶,但人很好的。」

  江星願推開訓練室的門,四小隻都坐著開著遊戲,機械鍵盤敲得劈啪作響,交織成獨屬於電子競技的戰曲。喬遠和池小光電腦屏幕上的水晶爆炸——己方的,這局顯然是輸了,他沒察覺到有人進來了,猶自嘆氣:「小光你真是穩著穩著就涼了呀。」

  聞言,池小光不開心地別開了臉。

  這張讓風靡萬千網癮少女瘋狂的俊臉,此時委屈巴巴地抿著唇,狹長的桃花眼半垂著,長而濃密的眼睫硬是掃出了憂鬱的陰影:「亂開團。」

  池小光人如其名,只是一簇小小的光,壓根擔不起『池男神』、『池大人』、『池王』之類女粉起的美稱……只是恰巧臉帥得邪魅狂狷,往那一言不發的站著,就是男神氣場,視線隨意一掃,便撩妹無數。套了許多人設上去,本質就是個只會打遊戲的社恐處男。

  「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

  「不等我發育。」

  「好了好了,請你吃糖,不委屈了。」

  喬遠將水果糖罐往池小光手裡一塞,後者倒了一顆綠色——這下真要哭了。

  「……再倒一顆!再倒就沒有了!」

  這回是紅色的,草莓味。

  哄好了玻璃心AD,喬遠終於察覺到訓練室進人了,轉頭看向推開門的來人,四目相對。

  江星願的心情很複雜——那一半漠然,在看見這顆淺色的腦袋與他線條利落的側臉時,徹底消融成水,她甚至感到了強烈的,不可思議的委屈感。她以為在等待喬遠的過程中,那些軟弱得可笑的情緒已隨著風雪凍成了冰雕,被雪埋藏在萬丈深淵。再次見到他才發現,不是的,她想得太美了——


  腦海中的經年雪山,雪崩了。

  傾盤而下的積雪幾乎要將她壓得透不過氣來,翻滾下山的冰雕恰好戳在肺管子上,又疼又冷。

  十七歲,江星願對『生離』和『被拋棄』這兩件事,已經有了很明晰的認知,但還未具備冷靜處理的心態。仔細想想,對方不過是一起雙排的隊友,並非血親,也不是男朋友,當時突然退學,也應該有他的理由,不應該一昧覺得自己很慘,太幼稚了。

  「喬遠,」江星願喉嚨輕輕地動了動:「你……」

  眼淚堵住了嗓子眼。

  喬遠霍地站起來,拉起她的手:「我們出去說。」

  江星願有一萬個委屈,高冷的冰山氣場——雪崩了,什麼都不剩,關掉遊戲客戶端,她也是個少年人。不過,始終不想在新隊友面前失態,於是點點頭,憋住眼淚,跟了他出去。喬遠在這兒待了一年,熟得不得了,一時三刻就能想到方便安靜談話的地方。

  選擇冷靜,並不代表情緒也一樣。

  自出道以來,喬遠就被嚴重詬病的『神經刀』,發揮不穩定,有秀翻全場的高光時刻,但狀態低迷的時候又會葬送優勢,令人無所適從,解說評價他資歷尚淺,欠缺打野位置最需要的經驗,仗著嗅覺敏銳,偶爾能打出亮眼操作,還須多加磨練。

  在教練和隊友的幫助下,喬遠習慣了嘗試將『感受』和『操作』分離出來。

  拐進空蕩蕩的戰隊會議室,他替她拉開椅子:「坐下說?」

  「好。」

  一年時間,從學校到出社會,似乎並未對喬遠的氣質造成多大的磨礪。

  相比起心事重重地看著他的江星願,他直直地對上了她的視線,淺色調的眸子和他的心情一樣,可以一眼看到底,能窺見他坦蕩直率的熱誠。

  和這樣的人相處,很難產生誤會。

  可惜,坐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在所有感情上,看見牛角尖就想往死里鑽的小姑娘。

  江星願吸了吸鼻子,單刀直入:「你為什麼退學?退學了也不告訴我一聲?不想跟我玩就直說,」她冷笑:「不過,很可惜了,現在打職業我在同一個隊,你以後又得忍受我了。」

  ……這不是她想說的。

  就像明知道這時候應該徐徐圖之,等來己方英雄的強勢期,但還是忍不住閃現上去嘗試單殺——她缺少嘲諷別人的經驗,搜腸刮肚後,刮出來的黑泥也不成樣子,毫無攻擊力,蹭不破別人一寸油皮的,喬遠比惡毒難聽十倍的話都聽過。

  她眼眶一熱,眼淚啪嗒啪嗒地滾下來。

  太丟人了,江星願別開臉,很想原地自爆。

  奇怪的是,無論在排位里遇見何等逆風,她都沒哭過,連沮喪情緒也很少出現,只想打得更強,更好,更完美。但一面對朋友,她立時回歸青銅段位,一籌莫展。

  然而,這眼淚一掉,比他喬遠過的一百句髒話更具殺傷力,將他轟在原地,動彈不得,慌了神,平常作為戰隊語音污染源的話癆,現在努力組織語言:「你別哭呀……我,哎,不是,我怎麼會不想跟你玩,你輔助我就AD,你想玩中單,我就打野,點會唔想同你玩……」

  方言都蹦出來了,他趕緊穩了穩,把頻道調回普通話,可惜口音已經歪了,悲情解釋染上了喜感色彩。


  「怎麼會不想同你玩!我跟我爸感情一直不好,他喝高了要對我媽動手,我攔了一下,本來是打得過的,可惜對方裝備太好,就,出門裝無論如何,都是打不過出了法穿棒的啊!他拿根鐵棒把我右腿打折了,我媽第二天就給我辦了退學……她手上沒錢了,退學多少能拿回點學費。買了最快的火車票,回老家躲開他,我受了傷發著高燒……我老家很窮,你可能想像不出有多窮,壓根沒網,我養傷養得很慢,等能騎一個小時的車去網吧上網時,已經聯繫不上你了。」

  當時,失望透頂的江星願接手爸爸買給她,價值不菲的全英雄全皮膚號,也跟著換掉了扣扣。

  複述往事的時候,喬遠語調輕快:「後來,我用打野打上王者,什麼代練都接,單子特別白菜,不過老家消費低,勉強能養活自己了。上了王者之後,心思飄得不行,覺了自己能打職業,LG的青訓收我,比打工穩定多了……跟隊伍磨合得不錯,前輩退役,我就頂上他的位置,今年首發。」

  「然後呢?」

  江星願用手背抹了下眼淚。

  她聽得一愣一愣的,從未想像,或是見識過這麼樸實的苦難。

  「沒有然後了,就現在,我又碰見你啦,」

  說到重點,喬遠抓起她的手晃了下,笑得很高興:「你要努力表現啊!我很看好你,跟隊伍磨合得好,就能留下來了,而且起點很高,LG沒有別的中單能用了,估計到了下個轉會期都買不起,你首發位置穩如泰山,讓我們中野聯動!」

  他的笑太有感染力,從淺眸暈染出大片笑意,好像沒有什麼不能包容的。

  「是我不好,讓你難過了,」視線落在她臉頰上的淚痕,喬遠從褲袋裡摸出一包紙巾塞給她:「對了,你怎麼去打中單了?還玩得這麼好。」

  ……

  接過紙巾的江星願,驀地想起,一年前,自己也在為『偷偷練中單』這件事自責內疚不已,不由得揚起濕漉漉的眸子瞪他一眼——此舉純屬泄憤,喬遠被瞪得好無辜。他乖乖被瞪,她瞪著瞪著,倒是把心裡的氣瞪沒了,粗暴地擦掉臉頰的淚,將皮膚都擦紅了一片,邊擦邊道:「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其實我只是愣住了……我沒想到,你也在偷偷玩別的位置。」

  ……

  「啊??」

  喬遠眼睛睜得溜圓,平常溫柔得堪稱好氣質的臉龐要崩了:「我靠,你讓我擔心了一整晚!……不對,也沒有一整晚,半晚吧。」

  江星願好奇:「為什麼?」

  喬遠痛快解謎:「因為半夜我爸就回來把我打暈了呀。」

  「……」

  行吧。

  江星願覺得自己白哭了。

  緩過來之後,她良心隱隱作痛——說到底,作惡的不是喬遠,她再慘,也就等了好幾天,爸爸下班回家就接走她了,兩條圍脖裹得緊緊的,到家就有暖氣。即使是母親棄她於不顧,爸爸無法面對現實而無視她的那一年,她也有用不完的零花錢,沒對她動過手。

  她抬起眼,忐忑地望向喬遠。

  喬遠像是完全知道她在顧慮什麼,又笑了起來,傾身過去往她腦袋飛快地薅了一下,自覺這就是傳說中很能安慰女生的『摸頭殺』:「你不要內疚啊,不是你的錯,無論如何,不告而別就是我不好,你一定很擔心我才會哭的,我開心死了!腰不酸腿不疼,刷野都有力氣了!」


  開心死了的點在哪裡?

  江星願不太明白。

  不過,她說不出口的話,他似乎都理解了——梗在喉間的話與情緒,頓時有了方向,:「我很擔心你,以為你誤會我生你的氣,不想跟你玩了。我沒有的,還想跟你玩,但不想打輔助,想玩中單。你退學之後,所有同學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裡……我知道應該是發生了來不及告別的事情,但我……」

  江星願的表達能力不強,說話一急,就打結了,只能慢慢把話找回來:「我處理不了自己的情緒,只能怪你。」

  太過分了。

  理智上的她,知道這真的不是喬遠的問題。

  兩人只是一起打遊戲的夥伴,他毋須向她交代一切。

  喬遠的人緣從現實到網上都很好,在學校的時候總是聯群結隊的出現,到哪都有知道他的人,所以他來二班找她,才能招惹無數目光——在網上,他登高一呼,一區多的是願意幫他報『Wish』排位賽時分秒的朋友。

  而她自己呢?

  學校獨行俠,打遊戲都習慣單排,是她拒所有人於千里之外,有缺陷的那個人是她才對。

  喬遠是她在學校惟一的朋友。

  聞言,喬遠點頭:「我知道了……不過,也太巧了,我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而且你中單還那麼強。」

  他彎著唇,笑意出自真心,眉眼也彎了起來,他的眼睛很大,像兩顆溫柔晶瑩的果凍,即使不慎撞了上去,碎掉的也只會是他自己:「沒關係,兄弟之間不興計較這些,重要的是我們又能在一起並肩作戰了。」

  江星願帶著濃濃鼻音嗯了一聲。

  沒事要開會的時候,戰隊會議室常年空著,偌大的會議桌和十來張辦公室椅整齊排列著,他倆坐在一角,好似溜進大人工作地方的小孩,靜下來後,相視一笑,沒有不能原諒的事。將不高興的,難受的,憤怒的,失望和不解的情緒通通宣洩出來,說個明白後,就只剩下重逢的喜悅了。

  少頃,江星願小聲嘀咕:「好丟臉。」

  喬遠安慰她:「問題不大,他們應該都沒看見!你來的時候想要找我出去SOLO父子局似的,沒看見你哭,你憋著眼淚的樣子好兇啊,分分鐘要單殺我。」

  「我有說不想單殺你嗎?」

  「……」

  中野塑料兄弟情。

  喬遠登時覺得自己小命有點危險。

  江星願皮薄膚白,稍為哭一下,整張臉都紅了,他善解人意地建議:「我去訓練室把你行李箱拿過來,你在這裡等我,我帶你去宿舍,先安頓好了再來雙排。」

  「好。」

  她也不想以這副狀態示人。

  說罷,喬遠沖她又笑了一下,轉身閃出會議室,下樓提行李去。

  然而此行卻絕不輕鬆——訓練室里,搞定一局排位賽的陸如風早早就蹲守他,他前腳剛踏進門:「我幫她拿一下行李去宿舍,晚點回來。」陸如風就以靈活走位攔住了他的去路,娃娃臉獰笑:「你別想拋下兄弟們自個兒風流快活!坦白從嚴抗拒從嚴,老實交代,新中單跟你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咪咪!」

  「你亂講,沒什麼不可告人的,我們是高中同學。」


  「什麼,你念過高中!」

  初中沒讀完就輟學的陸如風震驚了。

  被風風用奇葩英雄坑輸一局的池小光開心地落井下石:「你輸呢,好菜。」

  「你還針對我,喬遠都談戀愛了,你個處男不著急?」

  「好多女粉絲喜歡我。」

  「長得帥了不起啊!」

  眼看著兩人要沒完沒了,喬遠一揮手,不扯談了:「談個屁戀愛,好兄弟呢,一天天滿腦子黃色思想,再拿我開涮,下次排位碰見,我和她住在下路針對你們!」

  敵方中野無限來下,對下路雙人組來說都是惡夢。

  這個設想把池小光嚇住了,乖乖地閉了嘴,陸如風倒是不大在乎——反正他都會賣掉AD苟且偷生,讓他安靜不如殺了他,這時還想說些什麼,被忍無可忍的白舒尹按回椅子上,並招呼喬遠:「你去吧,不要讓新隊友久等。」

  「白哥我愛你,晚上見。」

  解決了這倆大小麻煩,喬遠提起行李箱,腳底抹油地溜了。

  LG的戰隊基地跟宿舍是分開來的——說是分開,其實也在同一個小區里,不到五分鐘的路程。雖然座落於繁華的S市,但LG的戰隊基地乃至小區都沒有絲毫電競行業應有的高大上科技氣息,倒是處處帶著一種傳銷窩點的感覺——要不是宿舍受過採訪,在百度搜索上能看見相關的新聞照片,江識文真不放心她一個人住在這邊。

  戰隊宿舍和一般民居並無分別,稍為有點樓齡了,五層高,保養得不錯。

  江星願沒住過這麼破的樓房,明區小區和到了S市之後翔景苑都是高檔小區。

  不過,能打職業就行。

  給她一間能睡人的房,一台電腦,一根網線,她便能自娛自樂一整天。

  喬遠充當起了導遊的角色,清爽朗潤的少年音迴蕩在走廊間:「我們主隊成員都住在五樓,我和陸如風一間房,就是那個臉長得特別嫩的輔助。白哥跟小光住一起,你單獨住一單……賢哥說把514那間留給你,向南的,採光特別好。」

  推開514室的門,江星願走進房間。

  喬遠:「我可以進來嗎?」

  「恩。」

  喬遠往地上隨意一坐:「這邊的房間布局一樣,被單床褥都是統一發的,你的應該是採購部新買的,想洗的時候扔到轉角處的回收籃里就行,保潔阿姨會來收。每周會打掃一次,你要是弄倒了自己收拾不過來的殘局,跟阿姨打個招呼也是願意來幫忙的……或者你找我,我做家務超厲害。」

  說到這點,他高興地眯了下眼睛,像一隻驕傲的大貓。

  江星願沒有異議:「好。」

  喬遠幫她將行李箱的東西倒騰出來,幾乎全是衣物,她不化妝,倒是江識文提著她去了一趟專櫃,挑選合膚質的洗面奶和身體乳,不成氣候的瓶罐很是寒磣地連衛生間的柜子都放不滿。掛進衣櫃裡的服飾統共黑白深藍——深藍的那三件還是在爸爸監督下買的,才不至於每天穿得隨時可以出席喪禮。

  在他要翻到最底層時,江星願叫住了他:「……慢著,這個我來弄就可以了。」

  「啊,好。」

  喬遠收回了手,在電光石火之間,意識到了一點——是內衣嗎?准了,她知不知道我猜到是內衣?她知不知道我裝作不知道是內衣?她罵我下流該怎麼解釋?還是裝作不知道吧!女孩子說起這個不都是巨特麼害羞……

  江星願不曉得他複雜的內心戲,平淡解釋:「我爸說女孩子內衣要自己收。」

  「……」

  「怎麼了?」

  「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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