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仰睡得早,醒得早,天還沒亮他就在床上刷起了手機,他想到前天申請的微博,登錄一看,發表的小尹島之行還在。
只是無人問津。
陳仰懷疑自己的帳號被屏蔽了,他試著在一個美食博主那轉贊評,都沒問題。
「朝簡。」陳仰叫身邊的少年,推他胳膊,「醒醒。」
少年喉嚨里發出被吵醒的不滿聲音,修長的手一把撈起被子蒙住了頭。
這位不是頭一回做出孩子氣的舉動,陳仰見怪不怪,他湊過去隔著被子問:「你有微博嗎?」
被子裡沒動靜。
陳仰揪揪被子,裡面傳出不耐煩的渾啞聲:「沒有,我要睡覺,不要吵我。」
沒法子,陳仰就換個途徑找答案,他複製一段小尹島之行,隨便粘貼到一個網友底下,一刷新就沒了。
之後陳仰又到處留言:我微博有小說,童話故事風。
廣撒網撈到了幾條魚,他們都在陳仰發的三連橋路牌下面留言。
--哪呢哪呢?
--這個時間點坑人,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扭曲。
--老鄉,怪蜀黎?
--那麼敷衍的GG,我竟然點進來了,通宵果真能讓人變成傻逼,不說了,我……繼續當傻逼去了,我是傻逼我快樂。
小尹島之行被陳仰置頂了,很顯眼,他的猜測是對的,普通人看不到那些。
任務世界的規則把手伸到了現實世界,不允許任務者在公眾平台透露任務相關。
陳仰放下手機,那他這算是履行了對阿戊的承諾嗎?
「喔喔……喔喔喔……」鬧鈴響了,六點整。
陳仰趕緊關掉,他悉悉索索的穿好衣服下床,臉沒洗就跑步去了。
天光透著稀薄的亮度,巷子裡的人影零散,臉上都或多或少的帶著惺忪。
陳仰路過一個就打聲招呼,他呼吸著石灰牆皮跟青苔的味道,一路往平房那邊跑,猝不及防的跟後面林子方向過來的武玉打了個照面。
武玉穿一身深紫色運動套裝,耳朵里塞著耳機,臉跟脖子上都有汗,已經跑了很久。
身邊還跟著那條狗。
武玉奔跑的身形停下來,原地跑著看陳仰,狗也停下來原地跑著看陳仰。
陳仰一下對上四隻眼睛。
武玉輕呼氣調整呼吸,抬腳跑向陳仰,一言不發的擦身過去。
狗也是。
陳仰腿一轉,掉頭跟著武玉跑了一段,兩人去健身器材那邊歇息。
武玉踩上太空漫步機。
陳仰抓著旁邊的那個站上去,腳跟著踏板晃了晃,他沒提起昨天給她打電話無人接聽的事,也沒問是不是進任務世界了,只說:「你這次要在家裡待多久?」
「隨便。」
搭檔是寡言冷然型,陳仰很適應這種談話氛圍,他把手搭在握把上面,身子趴上去,腳一前一後的慢悠悠擺動。
「武叔說你工作忙……」
武玉吐出兩字:「辭了。」
「……」
陳仰的眼角往左下角,視線越過武玉看她的狗,對方還在看他。
武玉仿佛對此沒有察覺。
這種不合理對陳仰來說已經麻木了,換成誰一天遇到幾次也能這樣,他多看了幾眼狗,武玉依舊沒反應。
陳仰的心裡略感詫異,前天他看狗的時候,武玉的氣息出現了變化,他多看幾眼,她的排斥就越發強烈,含有攻擊性。
時隔這麼點時間,武玉的態度變了。
「03。」
陳仰聽到武玉突兀的說出這組數字,去看那狗,對方搖了搖尾巴,小腦袋還朝向他,琥珀色的眼珠里是他的臉。
原來它叫03。
怎麼叫這名字,陳仰不動聲色的想,還有01,02?
「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
一大爺帶著清揚的曲調來這邊,哼唱著走到腰背按摩器那裡,收音機往地上那麼一放。
「清晨船兒去呀去撒網……」
「……」
「人人都說天堂美……」
這一片的晨光蘊上了年代感。
陳仰聽著那歌問武玉:「有沒有那種論壇,任務者可以進去交流,帳號是自己的名字,密碼是身份號。」
武玉腳下的踏板不擺了,她用看新奇物種的眼神看他:「你在想什麼?」
陳仰從踏板上面下來:「我在做夢。」
武玉卻似是一時興起的把這個話題往前推了一步:「也許有,只是我們還不夠資格知道。」
陳仰眯了眯眼睛,他是三位數身份號,理應夠資格了。
難道只能一位數的才行?
陳仰走到單槓那裡,手握住兩側,背脊張開,繃腰,身體向上拉,一口氣做了十來個標準的引體向上,他將拉成一條線的身體慢慢放鬆,彎腰撐著腿喘氣。
「你知道所有任務者都是青城人。」
武玉還在踏板上擺動,神情十分淡然。
青城像是一個符號,而不是家鄉。
這跟朝簡的反應何其相似。
陳仰忽然有些冷,這座城市不再有歸屬感了嗎。
可是,這裡變得陌生了,生命里有關係的人都還在。
「任務者不分性別年齡,有一天武叔武嬸也進了任務世界,那要怎麼辦?」
踏板上的女人並未開口。
陳仰在車站見到向東以後就想過了這個問題,鄰居,同學,老師……他們都有可能成為任務者,或者已經是了。
遇到的時候會什麼樣,現實世界的關係,在任務世界能不能禁得起考驗。
答案是很殘忍的。
親朋好友,自己,這兩樣放在對立面就真的是……
陳仰身上的汗被晨風一吹,寒意往張開的毛孔里涌,他打了個冷戰。
「你認識畫家嗎?」
踏板一陣晃動,武玉下來了:「有過合作。」
陳仰的嘴有點干:「我前天晚上去總站做了個任務,在那裡認識的畫家。」
武玉蹲下來摸狗頭:「不要透露任務規則。」
陳仰不問原因,他其實也沒打算細說,現實世界並不安全,萬一他不小心觸犯了禁忌,不就被抹殺了。
陳仰跟她的狗四目相視:「我們有一天也會在任務世界碰面。」
武玉對此無動於衷:「前提是活到那時候。」
太陽出來了,陳仰反而更冷,他捏住汗濕的後頸,彎曲著手指捻了捻,說起了自己被鬼標記的事。
「那個阿姨最後放過我了。」
武玉摸摸狗,手有意無意的擋住它視線,它的小腦袋往旁邊扭,還要看之前看的方向。
「是她兒子幫了你。」武玉站了起來。
陳仰踢踢腿的動作頓了下,朝簡好像是說過能不能逃過去要看阿姨兒子。
「那她兒子……」
陳仰停住了,他想起最後母子兩人站在一起,那小孩手裡拿著的是他的紙板。
會折點東西還是有好處的。
大爺的收音機里放起了崑曲,咿咿呀呀的。
陳仰的手機在那韻律里震起來,家裡那位起床了,問他在哪。
「器材那。」
朝簡坐在床上,嗓音是剛睡醒的慵懶:「你沒燒早飯。」
房門是開著的,外面沒有一點食物的香味。
陳仰是沒燒,他想去以前常吃的那家店買豆漿油條:「一會我帶回去。」
電話里沒聲了。
陳仰走到長椅那邊,吹掉上面的葉子坐下來:「你要吃什麼?」
朝簡道:「昨天的。」
陳仰一咂摸,昨天是小米粥跟雞蛋餅,步驟簡單:「行吧,等我回去給你燒。」
那頭沒掛。
陳仰奇怪的問是不是還有事,回答他的是「嘟嘟嘟」。
又怎麼了,起床氣嗎?搭檔有時候很危險,有時候很好哄,有時候完全搞不懂,年紀不大,性情多變。
陳仰的視線不經意的停在武玉身上,想到了她的搭檔兼對象,他忽地站起來,又覺得自己的行為過激就坐回去。
過了好一會,陳仰才把心底沸騰的一個問題問出來:「武玉。」
「你那個對象不在了,有沒有人換一個名字替成他?」
武玉:「沒有。」
陳仰咽了口唾沫,李躍跟阿九的角色都是換了人,相處細節有一些改動,和他的關係卻沒變。
一樣是醫生跟患者,患者跟護工。
他們不是任務者死了被清理,是其他情況。
「陳仰,不管你身邊發生了怎樣的怪事,是跟任務世界有關的,還是跟現實世界有關的,你都要管住自己的好奇心,通常費心挖掘跟裝傻,後者才是正確的選擇。」
武玉繼續跑步,狗也跟著,幾步一回頭。
陳仰站在原地看他,腦中浮現的是昨天公安局的畫面。
那大叔就是這樣。
陳仰往另一個方向跑,快七點的時候去買豆漿油條。
店裡的老闆認得陳仰,笑呵呵的說好久沒見到他了:「身體怎麼樣啊?」
「沒問題。」陳仰看鍋里的油條。
「那就好那就好。」老闆夾著油條給它換位兒,「你來之前,武家那閨女買走過油條,她還是老樣子,挑長得漂亮的。」
陳仰有一點意外,武玉對這裡的一切都很冷淡,像是把自己當成一個過路的旅人一樣,沒想到她竟然還會保留這種生活小喜好。
人再變,也是情感動物。
陳仰感受著小街上的人煙氣,任務如果沒盡頭,青城總有一天只剩下任務者。
然後任務者都死了,就是一座空城。
後面排隊的學生在催。
「好嘞,馬上哈。」老闆把陳仰的那份裝起來,「小陳,豆漿要不?」
陳仰接過油條:「要。」
老闆拿一杯給給他,小聲說:「下回你過來的時候帶上家裡的缸子,我給你裝滿。」
陳仰吃吃喝喝的回去,迎接他的畫面讓他驚在了原地。
朝簡拄著單拐掃地:「看什麼?傻子。」
陳仰:「……」
他去廚房煮粥:「你找點東西墊墊肚子,地別掃了,我回頭自己弄。」
身後沒聲音。
陳仰回頭一看,那位背對著他一言不發的站著,身影輪廓仿佛寒冬冽風下的湖面。
「我不是把你當廢人,我是喜歡幹活。」放屁。
朝簡的背脊隱隱一頓,他轉過身:「你說什麼?」
陳仰說:「我不是把你……」
「後面那句。」
陳仰的喉結一滾:「我喜歡幹活。」
朝簡意味不明的嗤了一聲,一手拐杖,一手掃帚的去了陽台。
陳仰一臉的茫然。
同居生活才剛開始,現在也只度過了兩個晚上,一個白天,他還沒有暴露出自己懶散不愛幹家務的一面,陽台那位是怎麼看出他在胡扯的?
陳仰的第一個任務跟第二個任務就隔了一天,他以為第三個也會很快就來,然而過了一個星期都沒動靜。
等任務的心情很難熬,陳仰覺得自己的發量都少了。
反觀朝簡,每天打電腦看電影看書,活脫脫就是個愜意的公子哥。
第十三天的時候,朝大爺要出門了。
陳仰剛接受孫文軍的好友申請,見少年去門口那換鞋,他立馬跑過去:「去哪?回家拿東西嗎?」
朝簡倚著鞋櫃繫鞋帶:「醫院。」
陳仰愣了愣就把手機收起來,用腳從他身後勾出自己的鞋子:「我跟你一起去。」
少年沒說什麼。
那就是同意了,陳仰快速換好鞋:「地址告訴我,我叫車。」
「叫了。」朝簡看手機,「車到了,下去吧。」
陳仰一路都在排除醫院,三甲的二甲的,公立的私立的,隨著車上高架,越開越遠,他的排除就停了,心想不在青城。
到了地兒他把嘴張大,朝簡看腿的醫院在青城,就是……
「是不是走錯了?」
陳仰望著破不拉幾的小診所:「有執照嗎這裡?」
診所里出來一個骨瘦如柴的高個子女人,發白的唇間叼著一支長菸斗:「ni……」
那兩個黏在菸鬥嘴上的音戛然而止,她同樣乾瘦的手抄進一頭長髮里,隨意往後攏了攏,散漫的說:「還以為你不會來我這。」
朝簡拄拐進去,陳仰跟在他後面,發現診所裡面比外面看得要乾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空氣里的消毒水味不重。
陳仰記得那晚朝簡下計程車的時候,他的外套裡面是病服,顯然不是從這裡回去的。
根據這個女人的話,這裡他應該是第一次來。
只不過兩人是舊識。
女人撩開一面帘子進去,朝簡的拐杖剛抬起來,手臂就被拉住了。
陳仰拉住朝簡,眼睛落在他微微屈起來的那條左腿上面。
原先陳仰猜他的腿是回國傷的,還想那真倒霉。
可細想發現時間上不對。
朝簡說自己是上個月回國的,那滿打滿算也才一個月。
骨折斷掉碎裂都不能動,要小心翼翼的躺著,養夠時間了才能下床,固定物拆了一時半會也不能亂來,起碼還要做一兩個月的康復訓練。
這位就沒那顧慮,似乎不是骨頭的事。
外傷就更不像了,沒換過藥。
那還能是怎麼傷的?傷很久了嗎?
陳仰發起了呆,朝簡沉默著,帘子後面也不催促。
「好了。」朝簡抬抬被拉著的手臂。
陳仰的思緒回籠,他放下手朝帘子努嘴:「我能去裡面嗎?」
朝簡垂眸:「隨你。」
陳仰於是就跟了進去。
正對著帘子的是一截樓梯,水泥的,拐角處堆積著一些紙盒,亂中有序的樣子。
陳仰在外面看不出這診所是兩層的,進來以後別有洞天。
那女人就坐在帘子右側的木椅上面,菸斗已經不抽了,她在拿濕抹布擦手,旁邊的小柜上擺著一個青面獠牙的香爐,裡面飄出一縷縷的青煙,打著結的往上空騰升,又四散而開。
朝簡坐到靠牆的小木床上,拐杖戳戳陳仰:「過來。」
陳仰把視線從香爐那收回來,抿著嘴去了他旁邊,沒坐就站著,這個視角方便打量。
薰香的味道很不好聞。
女人擦完了手把濕抹布放一邊,她開始剪指甲,伴隨著「咔嘣」「咔嘣」聲。
陳仰的手機屏幕亮了下,孫文軍在微信找他了。
一張盆栽的照片。
陳仰沒回。
孫文軍又發了條:快死了。
陳仰看得出來,照片裡的盆栽耷拉著枝條,孤零零的掛著一片葉子,既不挺立也不翠綠,沒有半分生命力。
他是個花草殺手,不懂怎麼照料它們,更不懂對方是什麼意思。
最近孫文軍都這樣,沒加微信前是簡訊。
吃飯了嗎,看書了嗎,今天天氣不錯等等,全是些毫無營養的內容。
一股藥味撲進了陳仰的鼻息里,他見那女人手裡拿著一個打開的盒子,像古時候的胭脂盒。
而朝簡把左腿擱到了床邊。
陳仰屏住了呼吸,這位洗澡都不用他幫忙,受傷的腿還沒在他面前露出來過。
朝簡在陳仰的注視下捲起了褲腿。
陳仰瞪大了眼睛。
朝簡那條腿的線條年輕而長韌,汗毛下面是薄而均勻的肌肉紋理,健健康康完好無損。
女人戴上一雙不知道什麼材質的手套,摳一大塊藥膏抹到朝簡小腿上面,十指靈巧又有力的按捏起來。
陳仰目瞪口呆,這個小診所裡面有醫學器材,有藥品跟處理外傷的工具,竟然還能按摩推拿。
像第九康復院一樣全能。
還有……
陳仰看女人的手套,都戴這東西了,那之前又是擦手又是剪指甲是幹什麼?
「手套貴,不想弄髒,也不想指甲扎破。」
女人為陳仰解惑。
陳仰發現她的骨相很好,瘦下去的肉長起來會是個大美人。
「最主要的是,不戴會被嫌棄。」女人說話的時候,字跟字之間的距離拖得很長,聽著有種微妙的舒服感,懶懶洋洋的,像午後的老貓在唱歌。
藥味跟薰香交織著往陳仰呼吸里沖,他不由自主的放鬆下來,從站著變成坐著,坐姿也沒有設防。
陳仰湊到朝簡耳邊說:「你不給我介紹一下?」
朝簡不語。
陳仰也不糾纏,他換了個問題:「腿是拉傷的嗎?」
朝簡問陳仰要奶片。
陳仰不給:「你先告訴我。」
一隻手拽住他的外套口袋,指尖溜進去,趁他不注意就摸走了幾個奶片。
陳仰的臉抽了抽,聽見女人說:「小哥哥,我手上都是藥,你幫我把頭髮往耳朵後面撥一下。」
不知是這意想不到的稱呼讓陳仰受到了驚嚇,還是後面的請求,他半天都沒動彈。
女人轉過頭,長發掃著她凸起的鎖骨往肩頭輕晃。
陳仰怎麼也看不出這人比自己小,他湊近點給她撥頭髮,手還沒碰到,拐杖就過來了。
女人的頭髮被拐杖撥到了後面。
那拐杖撤走的時候,還非常「無意」的在她耳朵上面打了一下。
「……」
「是不想走。」女人唇一勾。
陳仰呆住了。
「推拿只是讓犯懶的肌肉動一動。」女人看了眼菸斗,「小哥哥,幫我拿過來。」
陳仰將菸斗遞給她。
女人把頭伸過來,對著菸斗用力吸了好幾下,她神色享受的閉了閉眼,脖子上的青色血管鼓了鼓,止渴一般。
「心理方面的問題,只能靠自己。」
陳仰的手一麻,他轉過臉看沒什麼話的朝簡:「你自己不想走?」
朝簡咬著奶片,深黑的眼裡沒有波動。
陳仰看他被按的腿,心想是受了什麼刺激,不敢用它走路了。
朝簡沒有多待,他來這裡推拿似乎只是順便,主要是為了薰香。
那女人事先知道一樣拿出一個袋子給他。
陳仰邊走邊回來,小診所已經關上了門,似乎今天的客人只有一個。
「香有助眠作用?」
「能讓人做美夢。」朝簡說。
陳仰懷疑的眼神在他手裡的袋子上停了停,世上還有這種東西?
這位在房間裡點香的時候,他也能聞得到,到時候看看能不能做美夢。
陳仰避開前面滋水的石板給朝簡帶路:「她叫我哥。」
「二十歲。」
陳仰:「……」竟然小他五歲,真是想不到。
「那她是你朋友嗎?」
朝簡:「不算。」
陳仰的心裡很驚訝,那關係就是在認識跟朋友之間,他沒有多問:「我們現在就回去嗎?」
朝簡沒有回陳仰,直到出來了才說:「去吃飯。」
「下館子啊。」
陳仰下意識找肯德基或者麥當勞。
朝簡的目標是一家西餐廳,陳仰瞅瞅外觀,默默的拿出手機查看餘額。
「跟上。」
前面的少年人拄著拐偏頭:「我有錢。」
陳仰這輩子都沒底氣說出「我有錢」那三個字,他進西餐廳的那一刻,找工作賺錢的信念暴風增長。
那信念在漲到頂端的時候又跌回了低谷。
賺錢後面跟著是養家,他就自己,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動力真的沒有多大。
鹹魚陳仰坐在了角落裡的一張桌前,菜單是他僅知道的一門外語,也都認識,他看看,翻一頁,再看看。
「我沒吃過西餐,不曉得哪個好吃,你給我推薦一個。」
服務員以為這個秀致的客人是在跟他說話,他推薦的幾個菜擠到了嘴邊,被另一個極好看的客人冷冰冰的目光給嚇得慌忙吞了回去。
然後那個極好看的客人拿走菜單,做起了推薦的工作。
服務員:「……」好像知道了什麼。
陳仰對西餐不感冒,生平第一次正兒八經的吃,沒有他想像的不識。
很清淡,蔬菜都不放油,吃的是原汁原味。
陳仰叉了一片拼盤上的橙子吃掉,酸得他臉扭了下。
朝簡切一塊烤魚肉給他:「吃吧。」
陳仰不喜歡吃魚,也許是麻煩,也有可能是小時候被魚刺卡過,他遲疑的戳魚肉,翻了個邊繼續戳。
「沒有刺。」朝簡皺眉,一副再不吃就倒垃圾簍的不耐。
陳仰把魚肉叉起來咬一口,肉很軟很鮮,意料之外的好吃,他問是什麼魚。
「你買不起的魚。」
陳仰:「……」行吧。
朝簡吃的很少,他沒一會就結束了午餐。
陳仰說:「這家餐廳的菜相貌都好,最好吃的還是這個魚。」
朝簡跟他同時說話:「腿會好。」
陳仰的臉上有一絲愣怔,心理上的原因導致的不能行動自如,這就涉及到了隱私,他沒想去查問。
儘管他很希望自己的搭檔能跑能跳。
少年卻主動給了他承諾。
陳仰放下刀叉,認真的看著少年:「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儘管提。」
朝簡在他後面說:「我想每天泡腳。」
陳仰眨眼,所以呢?
朝簡敲敲拐杖:「我拄拐不能端洗腳水。
聽明白的陳仰想掀桌:「你不是心理上的嗎,腿本身……」
朝簡面無表情的盯著他。
「……」
陳仰嘴裡還有魚肉的鮮味,他把剩下的一塊吃下去:「洗腳水是吧,我給你端。」
睡前泡腳是很舒服的事,上學那會他跟風的買過一個木桶,沒怎麼用就放衛生間裡,有一天想用的時候一看,發霉了。
現在有個人要泡,他也順便泡泡好了。
當晚朝簡就泡起了腳。
那桶很大,陳仰占另一半,他在水裡放了艾葉,還給自己跟朝簡的腿上搭了毛巾,挺像那麼一回事。
陳仰在艾草的香味里看網頁,腳背被踩了踩,他抬頭問對面凳子上那位:「怎麼了?」
朝簡看了他片刻,低眉翻書。
陳仰莫名其妙。
「要是現在進任務世界,我們連鞋都沒有。」
陳仰突發奇想:「會有人在睡覺的時候進去嗎?」
唯一的聽眾沒回應,陳仰的腳趾頭碰碰他的,被一下踢到了桶上。
桶里的水激烈一晃。
陳仰倒是沒生氣,就是莫名其妙,他忍不住說:「你踩我腳背就可以,我碰你腳趾,你就跟要吃了我一樣。」
朝簡置若罔聞樣。
陳仰拿這位搭檔沒辦法,他泡了會擦乾淨腳起來:「你那花盆長毛了知道嗎?」
「別管。」搭檔這回開了金口。
「我不是要管。」陳仰說,「長毛了就不能澆水了……」
想到了孫文軍那盆栽,他翻微信點開記錄里的照片轉向少年:「你看這個,涼了,以我養死無數花草的經驗來看,絕對是澆多了水缺少光照。」
朝簡的面上是不加掩飾的厭惡:「醜八怪。」
「就一片蔫了吧唧的葉子。」
陳仰順著少年的視線看手機屏幕,自己不知怎麼按了鍵,頁面變成聊天記錄。
少年指的是孫文軍的頭像。
但陳仰摸著良心說,孫文軍這頭像拍得比他真人還要有魅力,放微博就是醫生男神,真的跟丑不沾邊。
兩天後陳仰跟朝簡進了任務世界。
進去前陳仰在廚房削菠蘿,他剛給大碗裝上水,切成兩半的菠蘿都沒放進去,人就從原地消失了。
一同消失的是在一旁等著吃菠蘿的朝簡。
這次陳仰沒能帶上背包,他全身上下的家當只有不離兜的身份號,以及吃完就填補的一把奶片。
朝簡比他更簡單,就一副拐。
陳仰跟朝簡在水塘邊你看我,我不看你。
「那邊好像有聲音,」陳仰指了指,「應該是其他任務者,我們過去吧。」
朝簡的面色沉沉的:「菠蘿沒吃。」
陳仰差點被草繩絆倒:「時間點不同,回去還在砧板上面,無縫連接。」
「藥帶了嗎?」他看少年的衣服口袋,眼裡有緊張跟不放心,沒帶藥就要命了。
朝簡不答,陳仰拽他衣服,他直接把藥瓶丟了過去。
於是陳仰的家當多了個藥瓶。
陳仰跟朝簡穿過草叢走了一小段,在路邊看見了其他任務者。
算上他們一共十三人。
這一次的任務者比第二次少,跟第一次比還是多。
陳仰來得晚,新人們被科普的官方流程已經結束了,叫罵跟哭泣都接近尾聲。
十三個人是九男四女。
陳仰暗中觀察了一番,這回老人的臉上都寫著老人,沒有藏著掖著,很好區分。
人群里還有個眼熟的,是在肯德基里幫陳仰解圍的小美人。
那人是個新人,他抱著腿坐在一把草上面,雌雄難辨的臉上沒什麼血色,眼睛卻沒紅,眼裡也沒有多少絕望。
承受能力在平均線以上。
「是你啊。」美人有所察覺的對上陳仰的視線,滿臉的呆滯。
陳仰剛要說話,小路一頭就傳來了喝聲。
癱坐在黃土地上的人都站了起來。
過來的是兩輛牛車。
駕車的都是男性,穿布衫,年齡在三十歲左右,一個少了一條胳膊,一個缺了一隻耳朵。
「不是讓你們在前面壩上等嗎,怎麼停這兒了?」
少了條胳膊的男人黑著臉:「都上車,快點了,回去還要忙,一堆的事,煩死了。」
大家紛紛爬上車。
陳仰驚嘆新人們不哭不鬧,也沒一驚一乍,心想不知道是誰給他們做的思想工作,效果竟然這麼好,他有機會要討教討教。
兩輛牛車,一輛是六個人,一輛七個人,陳仰跟朝簡在七人的那一塊。
朝簡那拐杖跟臉都是焦點,他上車就閉起眼。
陳仰成了那些視線的轉接點。
那小美人在陳仰對面,他很友好的介紹自己:「我叫陳西雙嚶……」
陳仰看他的年紀頂多十八歲:「四個字?」
「不是,就是陳西雙,」陳西雙嬌羞的說,「後面的嚶不是我的名字,是我的口頭禪,習慣了。」
「……」陳仰表示不介意。
另外四人也加入進來,很小聲的打招呼,他們分別是王小蓓,項甜甜,小襄,徐定義。
後面那輛牛車的六人生怕被隊伍拋棄一樣,爭先恐後的說名道姓。
六人是劉順,張廣榮,王寬友,李平,笪燕,錢秦。
陳仰跟大家說了自己的名字,並透露了搭檔的。
其他的等到了任務地再說。
兩頭牛都不肯走,駕車的兩人拿繩子打了它們幾下,它們還不動。
就是不走。
「走啊!他奶奶的,家都不想要了是吧」
少了胳膊的男人大力甩動手裡的繩子,嘴裡罵道:「過了明天跟後天大後天,老子就吃了你!」
牛撅著屁股慢慢吞吞的回去。
陳仰接收到了一個信息,明後三天是任務時限。
牛車過了小橋,前往「老集村」,陳仰他們被安置在了兩間屋子裡面。
十三人分開了,女的一個屋,男的一個屋。
九個男的裡面有六個年輕人,三個中年人,大家先前用名字打過了叫道,還是不熟。
「我是第二次進任務世界。」王寬友指左邊的劉順,「他是第三次。」
陳仰看了看王寬友,斯斯文文的,書卷氣很重,就是所謂的氣質里都有學問。
而劉順是個中年人,憨憨的,被大家看著很不好意思,他的舉止間全然沒有經歷過三次生死掙扎的痕跡。
完美詮釋了什麼叫傻人有傻福。
陳仰深知劉順一定是有過人的地方,在任務世界裡面,任務者的運氣很重要,實力同樣如此。
「我們也是第三次。」陳仰抓著搭檔的拐杖。
「小襄是第四次。」
王寬友說:「我們這些人裡面她是最有經驗的,接下來可以先跟著她走。」
陳仰回憶了一下那個小襄,是個扎小揪的女生,他聽王寬友來一句:「任務提示在我這,是兩句話,晚點我們聊聊。」
王寬友沒有拋出重磅炸彈的知覺,他說完就陷入沉思。
「有五個老人,八個新人,分配的還可以,這次一開始就能知道任務提示,希望能提供重要線索。」
陳仰跟朝簡耳語:「那個陳西雙,他之前在肯德基幫過我。」
朝簡:「要還人情?」
「能照看就照看著點,盡力而為。」
陳仰迎上陳西雙的狐狸眼,笑了笑,弟弟,要是沒有鬼的話,我會幫你,要是有鬼,那我恐怕就行了。
沒過一會,村長來了,他讓人把隔壁屋的四個女生也叫到了陳仰他們這邊。
十四個人待在一起,屋子變得擁擠了起來。
村長頭上裹著層布巾,枯黑的手拿著煙杆,他沒有顯露威嚴,只是對著大家蹲在門檻上面,吧嗒吧嗒抽著旱菸。
屋裡煙霧繚繞,很劣質的菸草,刺得人眼疼鼻子癢。
有人打起了噴嚏。
村長也沒停下「吧嗒」聲,他那雙眼就沒落在哪個身上,不知飄到了哪裡。
陳仰看老人的破舊長煙杆,想起了小診所的女人,她那菸斗很精貴,保養的也很好。
「我讓老張交代你們的事情都記住了吧。」村長開了口,一句話說的沒頭沒尾。
大家面面相覷。
「沒記住?」村長踩著門檻起身,蒼老的臉扳得死死的。
眾人:「……」
他們是要點頭還是搖頭?
陳仰出聲道:「村長,老張沒有交代我們什麼事。」
「那個老張!」村長把煙杆砸在門上,砸得砰砰響,「我就知道他辦不了事,成天的遊手好閒,他那樣的人,給他一口飯還不如餵牲口!」
屋裡只有村長恨鐵不成鋼的罵聲,他罵完了,狠狠嘬一口旱菸:「既然老張沒交代,那我就跟你們說一說。」
「村長你說吧,我們都記著。」陳仰挨著朝簡。
「明天是我們這片一年一次的趕集,周圍幾個村的都會過來,要辦三天,大日子。」
村長說:「我們村里今年安排的是二十五個攤位。」
大家聽到這都按耐不住的進行眼神交流,是讓我們擺攤嗎?
別說新人們,幾個老人都很意外,這任務他們沒做過,但他們知道一點,越是平常的,難度越大。
陳仰看朝簡,用氣聲說:「擺攤能坐著。」
朝簡眼皮不掀。
「村里擺攤的就十二個人,你們是來湊數的,十二加十三,正好是二十五,有了你們,人就夠了。」
村長又蹲回門檻上面,隔著煙霧看對面開裂的土牆:「活不難,就是賣東西。」
「貨物都準備好了,明早我再帶你們去。」
陳仰以為今天就完事了,沒料到後面還有。
村長做出了一個古怪的動作,他讓陳仰他們全都站成一排。
大家照做。
「剛才說的只是小事,現在我要說的才是要緊事。」村長語出驚人,「很要緊的事,你們都聽清楚了,也記清楚了。」
他把劉順,張廣榮,李平這三個中年人挑出來,讓他們站一邊:「從明天開始,你們叫姜大。」
眾人:「……」
村長沒在意他們不解的眼神,又把笪燕等四個女生叫到另一邊:「你們叫姜苗。」
最後留在原地的是陳仰六人,年齡在18到30之間。
村長手裡的煙杆從左往右一個一個指:「你們這幾個年輕人,叫姜人。」
王寬友疑惑的說:「村長,我們都是有名字的,為什麼我們要……」
「你們只要記住就行。」村長看著他們,面容嚴肅的說,「接下來三天,你們不論是擺攤,還是收攤,都要記牢自己的名字。」
「要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