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他呼吸一滯, 滿眼不可置信,「你要趕我走?」
「是讓你回去你自己的家。」
她看得出來, 他們父子關係是不算和睦, 但絕對沒有他面試說的那麼嚴重。
「可是這麼晚了……」
「我會幫你叫好車。」
「姐姐,別趕我走……」他輕輕拽她的袖子。
姜未橙面無表情的抽手:「別再叫了,我不是你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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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霍曦塵最終沒走。
他一到家就進了房間關上門, 說什麼也不肯出來, 更別說收拾行李。
姜未橙也沒有和他多糾纏,他今天不肯走那麼就明天, 他總得出來的, 不可能一輩子躲在房間裡。
她晚餐一口沒吃, 回家換上居家服, 挽起頭髮, 進廚房給自己煮麵。
放面進水裡的時候, 她側頭看了眼廚房對面緊閉的房門,最後還是只煮了自己一個人的量。
不過熱好的雞湯以及燙好的青菜她都擱在了廚房,沒有放回冰箱。
第二天是周六, 她比平時稍微晚一點起來, 洗漱完畢穿著寬鬆的T恤長褲下樓準備吃早餐時發現桌上已經準備好了早餐。
「時間剛剛好!」
少年帶著笑意從廚房裡探出頭來, 「我今天做了吐司和沙拉, 煎雞蛋和榨橙汁也馬上好了, 你先坐下吃吧。」
姜未橙視線掃過桌上的食物,和他的目光對上, 他的笑容愈發燦爛了一點。
她沒說什麼, 坐下開始吃早餐。
片刻後, 他端著煎雞蛋和橙汁出來,在她對面坐下開始吃。
他嘗試著開口, 說一些天氣不錯之類的無關緊要的話,但她一直低頭安靜用餐,沒有搭理他,他也只好作罷。
早餐結束,他起身想要收拾,她制止了他:「不用弄了,我有話和你說。」
他大概猜到她要說什麼,下意識就想逃避,他繼續伸手去端盤子,表示自己先把事情做了。
「霍曦塵。」
她按著桌面站了起來,目色靜淡的看著他,「跟我過來。」
那一瞬間,面前的女人氣勢凌厲,她抿著唇角壓低眉宇看他,明明是同一張臉,卻無端讓他有些陌生感。
他沒再繼續,默默擱下盤子,跟著她去了沙發那邊。
他在她斜對面的沙發坐下,不是那種舒服的坐姿,而是身體前傾,將手肘抵在雙腿上,十指交握,同樣一臉嚴肅認真的看著她。
他已經做好被審問的準備,然而她一開口,還是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大概兩個月前,我剛回國,應你爸爸邀請去吃了頓飯。
那天在洗手間外面走廊上撞到我的人,是你吧?」
霍曦塵沒開口反駁,她知道這就是代表默認了。
「所以那個時候,你就計劃著來接近我了?」
「不是,那天純粹只是巧合,我也在那裡吃飯……他和你聊天太投入了,沒看到我而已。」
「遇到是巧合,撞我總不會是巧合了吧?」
他抿了抿唇,氣勢低下來:「那條走廊那麼窄,不小心的……」
「好吧,這些就當都是巧合。
我真正想說的是,你在餐廳那天和來面試那天,穿衣風格是完全不同的。
餐廳那個才是你真正的模樣,至於後來乖巧單純的白T恤牛仔褲,渾身上下半點配飾都沒有的霍曦塵,只能說是你故意的偽裝。
你想要讓我減少警惕心,外型方面是個很重要的細節。」
她嘆了口氣,「霍曦塵,你連穿衣打扮的風格都是假的,還能有什麼是真的?」
他抬眸看向她,看到她那雙淺茶色眸底的失望,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從他心裡蔓開。
昨天被曲思恩擺了一道,當面揭穿,他雖然心慌,雖然軟著態度求原諒,但在他內心最深處,其實是覺得自己可以哄她好的。
最多就是耍賴,在她趕他離開的時候不走就是了。
可現在他才發現,比起能不能留在這裡,他更在乎她對他的看法。
哪怕要離開,他也不希望自己在她心裡是被完全否定的。
「並不是……都騙你。」
他擰著眉,神色認真,「除了沒告訴你那老頭是我的……之外,其他都沒騙你,都是真的。」
「那我這樣問你吧,你告訴我你爸爸討厭你,只顧著賺錢和交女朋友,一見面就打罵,真的?」
「……」
「你說你沒地方可去,想要獨立生活,又沒什麼錢,真的?」
「……」
「雷雨天跳閘你說你因為被關過所以怕黑,非要我回去,真的?」
「……」他張了張口,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你每天一臉乖巧懂事的給我當助理,做那些瑣碎的工作,你真的是一個溫馴乖巧的人?」
「……」
「所以,你說的『真的』到底真在哪裡?」
要論頭腦清晰,言辭有條理,她從來都不會輸。
很多時候,她不說不代表她不知道,她只是需要時間來把事情完整的看清楚,「更何況,如果不是你爸昨天的安排,你到現在為止依然在騙我,也根本不可能對我說實話。
所以,現在請你親口告訴我,你到底為什麼要接近我?」
他怔怔看著她,心底慢慢湧起無措和夾雜其中的心慌。
可莫名其妙的是,她越是認真嚴肅的分析和質問,他越是沒辦法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這樣子神色肅穆的姜未橙,似乎比平時要更加好看。
無論是她說話時微微蹙眉的動作,還是纖細指尖無意識點在沙發扶手上的小動作,都很莫名的吸引著他的目光。
他大概真的是瘋了吧……
見他不說話,她嘆了口氣,起身去一旁設計桌的抽屜里取出早已準備好的一式兩份的合同。
「本來打算這個周末和你簽助理合同的。」
她說著,在他的注視下,將那疊紙一撕為二,隨後丟進垃圾桶,「好了,既然你什麼都不打算說,那麼談話到此為止,麻煩你進房間收拾東西——」
「對不起。」
少年開口了,簡潔的三個字,然而一字一頓,能聽出是發自內心的道歉。
他看了眼垃圾桶里的那疊合同,又抬頭看她,「那些細節,你早就懷疑了嗎?」
「我是懷疑,但沒有那麼早。」
真正在心裡冒出疑惑的時候,是去看他打籃球那天。
勵蘊私立高中,是H城有名的貴族學校,學費贊助費高到驚人,可光是有錢還進不去,人脈關係同樣非常重要。
能進勵蘊的學生,家境都不會差,這點看那天他們聚會的地點就知道,後來她上網查過價格,那家烤肉店小小的很不起眼,然而人均消費在500到800左右。
一群半大的孩子隨便聚個餐就能包場,紅酒還是提前醒好備著的,那頓的開銷可想而知。
可他的同學居然說不需要AA,理由是霍曦塵之前請過他們,大家一個籃球隊,聚餐都是輪流來的,由此可以推斷霍曦塵之前那頓飯比起這頓只高不低。
連她這樣稍有經濟基礎的人都覺得那頓餐價格有些偏高,可他們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由此可以推斷,霍曦塵並不想他自己說的那麼窮,至少零花錢是不差的。
大學學費不會像勵蘊私高這樣高到離譜,他能隨便請人那樣一頓飯,還會差這點學費?
所以,他真的需要這份工作嗎?
假如從開頭的理由就不成立,那麼後面就更令人質疑了。
那天是他生日,她看過他身份證,這點毋庸置疑,可是他的同學、球隊隊友卻對此一無所知。
這說明他們並不怎麼交際,從他短短几次和他們的接觸中也可以看出來,他應該不怎麼喜歡和他們交朋友,這代表他的性格多少有點冷漠或者是傲氣。
可他在她面前,卻總是乖巧溫馴,有時還會撒嬌,反差太大,引人懷疑。
最後,當然是昨天在公司聽到的議論。
年紀小,陳征見過,除了他還有誰?
把她回國之後所有的事和人連接在一起:曲思恩、若頓公司、霍曦塵……她雖然猜不到全貌,但霍曦塵出現在她面前來應徵助理肯定是可疑的。
但哪怕她一一分析完了所有事,把一切都講得透徹明白,表示不可能再繼續讓他留下當助理,霍曦塵依然不願意走。
她見他故意收拾著碗碟不肯回房間收拾東西,開口做了最後的警告:「霍曦塵,別讓我討厭你。」
他洗碗的動作停住。
少年慢慢側頭,漆黑的瞳看過來,那雙形狀優美的眼睛第一次深沉到讓她有些辨識不清那裡面的情緒。
他點點頭,說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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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未橙再一次和曲思恩見面是她主動邀約的。
霍曦塵那天後來乖乖收拾東西,從她的房子裡搬了出去,他走的時候很沉默,看著她一語不發。
她問他要回三把鑰匙時,他看上去仿佛要哭出來一樣,低頭反覆看著鑰匙不願意給。
但最後,他還是給了。
她接過鑰匙轉身便上了樓,她能感覺到他追在自己背後的目光,但她沒有回頭。
等到她再下來的時候,人已經離開了。
霍曦塵的問題暫時告一段落,下面是曲思恩的問題。
午休時間,她沒有約吃飯,選了一家咖啡廳,打算簡單迅速的解決事情:「曲教授,我想請問你一下,我被若頓公司錄用並邀請回國這件事,純粹只是一個意外嗎?」
她覺得他應該聽得懂她在問什麼。
其實,她差不多有百分之八十確定了,畢竟那天在公司,別人議論的重點是,她的後門和裙帶關係。
關聯的人是霍曦塵,但他才十八歲,所以真正在背後起到作用的人,只可能是曲思恩。
曲思恩淡淡笑了笑,笑容裡帶著無奈:「你還真是敏銳。」
「所以我這份工作,的確是走了後門?」
她眼眸半落。
「那你也有些太看低自己了,我當初只是把你的資料讓助理推給了人事部,至於後面如何進行都是人事部自己決定的。」
她失笑:「曲教授,請問你在若頓公司的職位是?」
曲思恩頓了一下,最後如實以告:「董事之一。」
「我知道我應該說謝謝,但——」
「你別誤會了,我看過你的作品,知道也欣賞你的設計理念和才華,我純粹只是惜才。
哪怕你不是小嘉的表妹,我也會推薦你。
至於若頓公司,我不常去,運營方面的事我也不怎麼管,純粹只是個拿分紅的董事。
這件事應該算不上騙你吧,畢竟你也從來沒問過。」
姜未橙原本想要說的話被他提前堵了回去,年輕的男孩和成年人到底還是有區別的,咖啡圓桌對面的男人交疊雙腿,喝著咖啡遊刃有餘的和她對話,遠比霍曦塵要更加氣定神閒,可也更難周旋。
就像這件事,明明就是她承了他的情,可經他這麼一說,似乎把他那部分的功勞降到最弱,甚至連他可能有的私心的那部分也被完全淡化了。
所以,她現在應該怎麼做,依照原本的計劃回公司辭職還有意義嗎?
成年人的社會,沒有那麼多矯情的餘地。
可繼續留在若頓,勢必繼續承曲思恩的情,以前是不知道,還能說關係簡單,以後……
他大概是不想她就這個問題多談,主動開口轉移了話題:「當然,我知道我已經說過了,但我還想再一次替曦塵給你道歉。
非常對不起,他給你添麻煩了,另外現在事情已經這樣,他繼續住在你那裡是不是不太方便,要不然——」
「他幾天前就搬走了。」
姜未橙看著他的表情,「他沒回家嗎?
也沒有聯繫你?」
曲思恩怔了兩秒,說了句抱歉,拿出手機撥電話。
然而長久的等待之後,電話沒有接通。
他擱下手機,抬頭看見姜未橙的表情,再次苦笑了下:「別這樣看著我,我真的盡力了。」
他遲疑了下,還是開了口,「其實,曦塵他並不是我的親生兒子。
而且這件事情,他自己並不知道」
這個事實,大概是一切矛盾的源頭。
「他的媽媽,年輕時的確和我是男女朋友,她那時很想結婚,但我那會年輕,覺得太早不想那麼快安定下來,所以一直沒給回應。
然後她出.軌了,對象還是我的一個朋友。
她說那個人願意娶她,並且她還懷了他的孩子。
我們分手之後,那個男人就帶著她去了另一個城市生活。
大概幾年之後,我聽說那個朋友結婚了,不過新娘並不是曦塵的媽媽,他沒有娶她。
那時我身邊有了新的女朋友,所以也沒想過去打聽過她的事。
後來有一天,一個小男孩找上了門,他喊我爸爸,給我看了他媽媽的照片,裡面還有很多我過去和她的合影。
他說他媽媽去世了,臨走之前給了他我的地址和電話,讓他來找我。
我後來找人去查,才知道她這些年過的很不好。
曦塵沒滿周歲那個男人就拋棄了她,她後來找過幾個男朋友,都不是什麼好人,被騙光了所有錢之後她就不再找了,到處打工養活自己和曦塵。
可能是生活太苦,她後悔了,但也知道不可能再回來找我……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和曦塵說的,總之在他的世界觀里,我就是他的親生父親,他說她總是會給他講有關我的事。
說我和她是因為年輕時一次吵架分手,她去了其他城市後才發現已經懷孕了,於是她便獨自生下他撫養他……」
「那時他幾歲?」
「十一歲。
因為我換了手機號碼,他沒能打通我電話,就想辦法坐了黑.車,從另一個城市摸索著找了過來。」
他記得,當時霍曦塵因為母親下葬的花費用完了家裡最後的錢,所以他找到他的時候已經兩天沒有吃飯了,又瘦又蒼白的,看著不太像十一歲的孩子……
霍曦塵當時認定了他就是親生父親,曲思恩數次解釋卻只讓對方誤以為他不想要他。
他年紀雖然小,但很倔強,認定的親生父親不要他,他就自己走了。
「我花了好幾天才找到他,他因為無處可去,起先學著那些拾荒的人住在橋洞下面,撿別人不要的紙板和塑料瓶去換錢,然後買東西吃,後來他被交.警發現就送去了孤兒院……我輾轉找去了孤兒院,才又重新見到他。」
曲思恩後來還是認下了這個「兒子」,把他帶回了家。
當時他已經打算不再結婚,如此多了個「兒子」似乎也不錯。
但顯然,有些事和他想像的有出入,養孩子並沒有那麼容易,尤其當後來他又開始交往新的女朋友。
他畢竟還年輕,有自己的生活,沒辦法花很多時間陪著他,初中的時候,他無奈把霍曦塵送去了寄宿學校。
而兩個人的關係,也是從那時候起開始惡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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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下班到了院子大門外,姜未橙仍在想白天接收到的種種訊息。
午休的談話,曲思恩沒再朝下說太多,最後以一個苦笑收尾,他問她,他是不是應該把真相都告訴他?
可她沒辦法回答他,她也沒辦法想像曲思恩口中霍曦塵過去的模樣。
那個看起來意氣風發,偶爾會露出燦爛笑容的少年竟有那樣的過去……
她心裡想著事,加上晚上光線昏暗低頭在包里翻找鑰匙,並沒有注意到坐在院門旁石階上的人。
對方站起身,低低喊了她一聲姐姐,她手一抖,鑰匙直接落在大門前的青石磚上。
「我很可怕嗎,怎麼嚇成這樣?」
霍曦塵彎腰替她撿起鑰匙,伸手幫她開了門,「幾天沒見,連我聲音都不記得了?」
姜未橙懶得和他去爭辯人在受驚時的下意識動作,她從他手裡收回鑰匙,側頭看他:「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之前有東西落下了,想回來拿,但我現在沒鑰匙進不去,就只好等你了。」
少年依然勾著他那個單肩牛仔背包,衣服還是穿的她之前做給他的T恤,外罩長袖牛仔服,褲子也換成了破洞牛仔褲。
再仔細點看,會發現他手腕上纏著幾圈黑色皮繩,手指上戴著裝飾用的戒指,脖子上綴著一個風格粗獷的銀色飾品,就連耳垂上也戴著一個鑲著碎鑽的銀色十字架,耳廓上還搭著一寬一窄連在一起的耳骨環。
她以前倒是沒注意過他耳廓上有沒有打洞,不過這些零零總總加起來還挺有個人風格。
銀色的飾品在昏黃路燈下透出暗淡而冷銳的光,僅僅只是幾方面的變化,面前少年便透出以往所沒有的清冷疏離感。
但很快,這種帶著距離的清冷感便在他朝著她綻開的笑容里消失不見。
他任由她打量自己,用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撥了撥額發,微微彎腰湊到她面前,眸光灼灼的看著她:「怎麼了,是不是很帥?」
「……」
「其實我穿衣風格沒你說的變化那麼大,之前也不是故意掩飾,只是因為要來面試,總不能太另類吧。」
「不是有東西落下嗎?」
她進了院子,又開了屋門,指了下房間門,示意沒有上鎖:「去拿吧,拿完走的時候替我關上門。」
她說完便上了樓,等到她換上居家服,下樓準備沖咖啡的時候,卻發現對方並沒有離開。
他坐在沙發一隅,長腿交疊,一手撐著頭,身體半斜著,雙眼被垂落的劉海半掩住,看起來有些百無聊賴。
姜未橙嘆了口氣,去廚房倒了兩杯水,一杯擺到他面前的茶几上:「說吧,到底什麼事?
還有,你為什麼不回家?」
「你怎麼知道我沒回家?」
顯然,他的關注點有點偏移,他很快就猜出了為什麼,臉色頓時落下幾分,「你又去見那老頭了?
你不是說和他見面沒超過五次不熟嗎,他都一把年紀了,情.史一大堆,根本和你不相配!你就算要戀愛也該找我這樣的……」
「謝謝,我對談戀愛和養小孩這兩者都沒什麼興趣。」
「誰是小孩?」
他看了她一眼,「我不是小孩子了。」
「你來到底有什麼事?」
她制止了他發散性的話題。
「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
她不接話。
他安靜的看了她一會,突然起身繞過茶几,來到她面前半蹲下。
他伸手雙臂撐在她兩側,無形中擺出了略帶壓.迫.感的姿勢,可看著她的眼睛裡又流露出了那種無害而溫馴神色,仿佛闖了禍的犬科動物蠢萌蠢萌的纏著主人求原諒:「我來看看你還生不生氣,如果生氣我就繼續和你道歉。」
「道歉的話你之前已經說過了。」
「但你還沒有原諒我。
我知道你很生氣,所以暫時離開讓你消氣——」
「我原諒你了。」
「我——什麼?」
他準備了一堆示軟的話,先前一些沒辦法開口的話和過去,也打算一句一句說給她聽。
可現在他才剛剛起了個頭,她就說原諒他了?
「那我能搬回來了?」
「原諒你和你搬回來是兩回事。
你有自己的家,還在讀高三,現在是你最重要的一年,不要浪費時間在打工這種事情上。
回去好好讀書,爭取考上好的大學,以後才能過你想過的日子。」
少年看著她,眼中的溫馴一點點褪去,沉沉的冷意慢慢透上來:「這些話,是不是他教你說的?」
姜未橙神色淡定的看著他,反問:「不裝了?」
他習慣性的抿唇,飽滿的嘴唇被他抿的微微發紅,原本就艷麗的色澤愈發惹眼。
「你不能這樣。」
他面色沉冷,可慢慢的卻有倉惶從那裡面透出來。
「我怎麼了?」
「你不能說冷淡就冷淡,明明……」明明,明明他已經道歉了,明明相處的這些日子——他也付出了真情實感,可她卻因為一個謊言,就否定所有。
霍曦塵內心翻湧著壓不下去的怒意和惱意,但更多的還是委屈,他清楚知道自己今天過來是準備道歉的,他準備了很多話,打定主意要把她哄好。
可看到她凝視他的疏冷眼神,他發現自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因為生氣,所以不想說。
想讓她溫柔的撫著他的頭,笑著說原諒他了,讓他搬回來,說他不在的這幾天很不習慣,尤其少了個能幹的人,很多事都沒有人幫忙……
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從她這裡得到的,只有冷淡和拒絕。
「你在生氣?」
姜未橙細細打量著他的眼神,男孩的眼睛很漂亮,可沒表情的時候總給人冷漠感。
而此刻,她卻從這種冷漠裡看到了微微跳動的怒意。
她不明白:「你有什麼好生氣的,是我騙了你嗎?」
「不是。」
他瞥過頭,不再和她對視。
這麼近的距離,他能聞到她身上的味道。
淡淡櫻花味的洗髮水香味,大概因為她樓上房間的衣櫃是新的,他總覺得她衣服上有種木料的清香,再加上她慣用的櫻桃味護手霜,幾種味道混合在一起,變成她特有的氣息,是他喜歡的味道。
他今晚在大門外等了很久,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想要抱抱她的沖.動,可現在他什麼都不想做了,也什麼都不想說了。
霍曦塵慢慢站了起來,拿起沙發上自己的背包,離開她家之前,他輕輕落下話:「既然沒辦法一直對我好,那一開始就不要對我好……」
姜未橙目送他的背影,無聲嘆了口氣,希望這次他能回去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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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未橙再一次見到霍曦塵是在接到曲思恩的電話之前。
她雖然一直在考慮辭職的事,但手裡的這個項目還沒有完成之前她不可能離開,畢竟那幾幅設計是她的心血,不可能半途而廢。
要辭職,至少等到這系列冬款男裝順利面世之後。
周五晚上,設計組的人結束加班,陳征表示時間不早不晚的剛好去吃個宵夜。
正好距離公司所在商圈不遠處就有一條夜宵街,走過去只要十幾分鐘,車子都不用開。
十月份的H城晚上氣溫很舒服,不冷不熱,風吹上身上清爽宜人非常舒服。
因為郝主設沒參加,一眾人便選了露天的大排檔,小龍蝦外加燒烤啤酒,堪稱宵夜中的極品。
最先看到霍曦塵的人不是她,而是陳征,他心裡大概認定她身後的裙帶關係,對她一直挺客氣。
他見到對方,也沒有聲張,而是假裝敬酒,從自己的座位那邊走過來,一邊和她碰杯一邊低聲讓她看馬路對面。
他們所在的大排檔是這邊眾多夜宵店的其中一家,一整排人行道上都是店家擺出來的露天餐桌椅,周圍客人很多,喝酒宵夜熱鬧非常,馬路對面是一排商鋪,這個時間點早已關門,那邊光線昏暗,只有路燈黯淡暈黃的光落下。
人行道高大的樹木下,立著熟悉的身影。
修長纖瘦的少年靜靜站在樹下,他頭頂的繁茂枝葉擋住了路燈的光,他的上.半.身安靜沉在陰影里。
從姜未橙的角度,看不太清楚對方的表情。
她不知道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而且明明都已經看到她了,又為什麼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你過去吧,沒事的,這裡有我。」
陳征顯然很想賣她人情,又壓低聲音補了一句。
姜未橙領了他這個人情,拿著手機退離桌子。
陳征適時喊幾個人乾杯,王萌注意到了她,但是她並沒有發現對面人行道上的少年,不過即便看見她也認不出對方是誰。
姜未橙繞過幾張桌子,來到馬路旁,附近的一個紅燈轉了綠燈,數輛私家車穿行而過,暫時止住了她的腳步。
她朝對方看去,霍曦塵隔著六車道和綠化帶和她對視了一眼,突然轉身離開。
等到這一波私家車開完,她終於走過馬路到對面的時候,那邊已經沒了他的身影。
他這是怎麼了,莫名其妙突然出現,一句話都沒有又消失,這也太不像是他的個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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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小時後,當曲思恩電話打來,她很快知道了為什麼。
「曦塵有沒有去找你?」
很難得的,她聽見了曲思恩略有些急促的語氣。
「有,不過沒說上話他就走了,出了什麼事?」
電話那頭的人遲疑了片刻,才繼續道:「曦塵他,無意間看見了我從醫院拿回來的親子鑑定報告單。」
聲音里,又多了一絲尷尬。
「你的意思是,你瞞著他做了你和他的親子鑑定書?」
「對,我原本是想,既然他不願意相信,總以為我不想認他,和我有矛盾,那就給他看事實。
不過,我還沒決定到底要不要給他看,也想先和他好好談一次,結果他今天進書房,意外翻到了……」
曲思恩原本不想打這個電話的,主要有些尷尬,也知道可能會在她心裡留下不好的印象。
這件事發生在下午,他當時直覺他可能會去找姜未橙,但並沒有第一時間打給她。
如今聽她說他真的去找過她,心裡多少有點後悔。
這次的情況,和之前兩人鬧矛盾不一樣。
曲思恩除了別墅外,在城中還有一套高層公寓,通常情況他和霍曦塵都住在別墅,以前他帶女朋友回家,霍曦塵排斥和不高興的時候,就悄悄自己跑去高層公寓那裡住。
一次兩次的次數多了,他在別墅的時間便少了。
加上曲思恩藝術教授盛名在外,總有諸多聚會和活動等著他,他自己一年裡住在別墅的時間其實也差不多只有三分之一。
他自己都不經常在,也愈發不可能管束霍曦塵,別墅里除了常年僱傭的清潔工和保姆,冷清的厲害。
所以先前霍曦塵在姜未橙那裡住了一個多月,他並不是不管,而是根本不知道,以為他一直住在公寓那。
後來知道他去跑去接近姜未橙,一怒之下就把公寓的門鎖給換了,讓他以後只能住在別墅。
這次霍曦塵從別墅離開的時候,不僅留下了所有的銀行卡和現金,還留下了一張借條,表示自己會努力打工還他這幾年的撫養費和其他費用。
如今的他,沒錢也沒地方可去,這才是曲思恩擔心的點。
「他才走大概半個多小時,如果依照你說的他下午就離開了,那他應該是從公司那邊跟著我過來的。
他現在可能還在附近,我去找找看吧。」
「未橙……」曲思恩在電話里喊住她,「實在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曦塵這孩子……是有點桀驁不馴,也愛惹麻煩,但其實我有責任……」
++++
上次見面時,他和她聊到曦塵的過去,可是最糟糕的那部分他並沒有說。
他的前女友叫霍菲菲,原本就是有點多愁善感的性子,雙親過世早,輟.學、早.戀,想要結婚卻始終得不到回應。
後來曲思恩考進了大學,和她距離就更遠了,他的父母也開始給壓力。
幾重壓力之下,霍菲菲被他身邊總是溫柔照顧她的朋友打動,懷孕分手去了其他城市。
之後曲思恩去了義大利留學,而霍菲菲最終還是被拋棄了。
沒有學歷、單.親.媽媽,沒有家人的支援,她獨自一個人在異地,唯一想到的就是找個新的男人依靠。
霍菲菲無疑是很漂亮的,看霍曦塵那張臉就知道了,他長相不隨父親,隨了母親,膚白唇紅,纖長骨架,沒表情的時候看著冷冰冰的,若對著誰笑一笑,天上的月亮都願意替她給摘下來。
而霍曦塵,在樣貌上更加青出於藍。
只可惜,霍菲菲並不聰明,幾次都遇上了渣男。
錢被騙光之後,男人也全跑了,她陷入孤立無援的絕境。
她開始精神衰弱,發病的時候時常都會忘記自己還有個兒子。
據鄰居所說,她不打孩子,可是家裡時常會傳出小孩子的哭聲,別人聽得揪心走去窗口張望,便看見霍菲菲一個人坐在客廳吃飯,或者是對著鏡子化妝,對房間裡淒涼的哭聲像是完全聽不見。
等到她打扮完出去,孩子的哭聲依然高一陣低一陣的,後來慢慢便停了。
幾次之後,終於有人忍不住在她出去的時候報.了.警,然後公.安上門,那次破門而入之後,眾人在房間裡找到已經被關了六、七天的孩子。
那個房間大概只有八平米,沒有窗,房間裡一片狼藉,被褥翻在地上,因為沒有廁所,六、七天的時間,孩子的大小便弄得到處都是。
他還太小,不知道怎麼破門離開,也不可能報.警求救——屋裡根本也沒電話,連燈都壞了,每天的光源便是屋子頂上一道狹小的天窗漏下一束光線。
七天,他餓瘋了也渴瘋了,屋裡因為找食物被翻得亂七八糟。
公.安看到了餅乾和糕點的盒子,糖果紙,喝空的兒童水壺,空掉的奶粉罐子,還有一個水幹掉了的小玻璃缸。
在那個玻璃缸的底部還有一條乾涸而死已經發臭的金魚和幾塊鵝卵石……
這一年,霍曦塵四歲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