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9
二月二十三日, 天晴。
「橙」春季服裝秀在S城落下帷幕。
從昨天上午意外發生至第二天走秀開始，一共三十四個小時, 十五套需要手工趕製的衣服, 在秀場開始前的一個小時，全部完成。
除了章微、關雨晴以及工作室其他幾個人找到的十幾位手工技藝師傅，其他將近四十位師傅都是安凱那邊幫忙找到的。
他甚至還因為擔心她同時趕工製衣桌和場地不夠, 出借了「秋色」在南湖湖畔的一個倉庫給她, 那裡正好空著，距離酒店也近, 他讓人搬了不少製衣桌過去, 好讓她有足夠的空間和工具趕工。
可以說, 最後這次秀展能順利完成, 安凱幫了她很大的忙。
秀場結束的三、四天後, 她再次給安凱打了電話, 這次是想請他出來吃個飯，當面表達她的謝意。
安凱在電話里問她，屆時能否帶個朋友, 這次幫忙他也出力了。
「當然可以, 我就是想表達謝意。」
唯一讓姜未橙有點不好意思的是, 蘇桃為避免尷尬, 沒打算參與這次聚餐。
她之前收到邀約訊息並放了對方鴿子後, 安凱似乎又約了她幾次，甚至還主動尋上門過, 但具體怎麼樣她並不清楚。
姜未橙打算聚餐時找機會私下問安凱幾句, 或者等過幾天她直接找蘇桃問問兩人如今的關係。
聚餐的時間是安凱那裡選的, 很不巧，那天霍曦塵實習的醫院要值班, 差不多要到晚上十點之後才能結束。
於是最後，跟她一起去聚餐的人只有章微和關雨晴。
但讓姜未橙沒有想到的是，她居然在聚餐的包廂里見到了何溫。
安凱說要帶一個朋友，這個朋友這次也出力幫了她，然而除了何溫，安凱並沒有帶第二個人。
這也意味著，他口中那個出力的朋友，就是何溫。
姜未橙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她不過離開「秋色」一年，怎麼何溫竟然和安凱成了朋友？
「好久不見。」
何溫的視線自她踏入包廂的那一刻開始，就沒有移開過半分。
他穿了一件菸灰色的毛衣，室內空調很暖，毛衣的袖子被他拉起些許，露出一截白皙腕骨。
他看起來依然清瘦，但氣色不錯，也可能是髮型的原因，每一根額發都乾乾淨淨的梳起，露出了光潔的額頭。
長眉之下，那雙沉黑的眼睛專注的凝視她，換做以前，姜未橙或許會移開視線。
但自她工作室開設至今，發生的種種事件讓她不想再直接忽略。
就如同霍曦塵說的，如果這些事情真和他有關，他不可能一直在暗處。
包廂里的桌子是圓桌，她和章微還有關雨晴和對方打過招呼後，陸續入座，她坐在安凱一側，何溫在安凱另一側，她每次一抬頭，就能看到他。
在場的五個人里，除了她和何溫，其他三人雖然也在秋色工作過，但他們都不知道她和何溫的過往。
她向來不喜歡公私不分，所以在秋色工作的那兩年，一絲端倪都沒有露出過。
安凱雖然是何溫上司，但他這個人向來沒架子，若是有心經營，成為朋友好像也沒那麼不可思議。
她臉上帶著微笑，心裡卻已經開始默默分析，耳旁卻聽見安凱開口說道：「之前我沒有說清楚，其實你這次的事情主要是何溫幫的忙，那些手工技藝師傅，都是他去聯繫的，甚至借地方給你趕製衣服，也是他的主意。
我最多打了幾個電話，給你調配了製衣桌，借了倉庫給你。」
「真的？」
姜未橙略做詫異的揚了下眉，茶色的清澈眼瞳微微一轉，目光輕輕巧巧的落在何溫臉上，「沒想到這次是你幫了我，謝謝。」
「你不用和我這麼客氣。」
他淡淡一笑，聲音溫柔。
之後，幾人用餐閒聊，偶爾也會碰杯喝一口酒。
章微要敬安凱，安凱喝了，何溫側首看著姜未橙，問她能不能也敬他一杯。
姜未橙笑了笑，沒說話，拿起酒杯直接敬了他一杯。
之後，三個男人聊起公事，雖然不在同家公司，一部分各自公司內部的事不能說，但宏觀談論還是可以的。
安凱說起市場經營，又忍不住把話題轉向何溫，表示他這一年非常厲害，除了在秋色持有的股份外，自己又在重新建了公司，並且做的非常成功。
經安凱這麼一說，姜未橙大致有些明白為什麼他們兩人現在能以朋友相稱了。
商場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暫時的對立。
更何況，從頭至尾，安凱和何溫也不算對立，收購亞仁的是郁盛的「盛世繁華」，安凱和她一樣，都是替郁盛打工的，職位是高是低其實沒有太大區別。
何溫如果在安凱進入管理層之後，處處惹是生非，給公司找麻煩，安凱或許會很討厭他，但事實上，何溫那時候為了在她面前表現，一直都非常努力。
這些努力，在她眼裡或許沒有太大意義，可對安凱來說卻是非常好的。
何溫的努力給他省去了很多時間，在上司眼裡，黑貓白貓並無區別，能抓老鼠就是好貓。
再加上他現在又建立了新的公司，聽安凱語氣，公司規模似乎不比整個「秋色」要小。
那麼這樣一位工作認真又有實力的年輕人，他沒有理由不和對方成為朋友。
聚餐至半，姜未橙手機響了，她看了眼屏幕，電話是蘇桃打來的。
她起身，和幾人說了聲抱歉，走出包廂去接電話。
蘇桃問了下晚餐的情況，都是很尋常的問題，讓姜未橙笑了起來：「你是不是現在想過來？」
「其實……今晚過來也沒什麼，不過還是算了吧。」
「有這麼糾結？」
「我本來就是糾結的個性啊。」
她在電話里自我調侃。
「過兩天和你聊聊。」
「好吧，那先這樣。」
姜未橙掛掉電話，想著反正也出來了，就去了趟洗手間，從包廂這裡去洗手間的走廊上會經過一片休息區域，休息區域還挺大，呈圓弧形，中間陳列著一個很大的熱帶魚魚缸，裡面除了熱帶魚還有很多海葵。
她從洗手間出來後，想著是否乾脆在休息區坐一會。
何溫既然今晚來了，沒理由就只坐在包廂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
結果她走至休息區時，發現沙發上已經多了一人。
何溫正在抽菸，他聽見腳步聲，視線從裊繞的煙霧裡投射過來，落在她身上。
他低頭再次吸了一口，將餘下一半的香菸掐滅，起身朝她走來。
****
休息區旁邊有扇玻璃小門，推門出去，便是一個朝南的露台。
兩月底，溫度稍稍有點冷，幸好她今天穿得很隨意，保暖牛仔褲搭配高領毛衣，即便沒穿大衣，也能抵禦一會寒冷。
「這次為什麼會幫我？」
她沒兜圈子，直接切入主題。
「幫你不好嗎？」
他插著褲袋，臉上揚起一個淡淡的笑。
「如果這件事和你無關的話，我會再次和你道謝。」
「所以，之前在包廂那聲謝謝是假的？」
他失笑，這次多了一絲無奈。
「那你能告訴我，你幫我這件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如果我告訴你是真的，你會信嗎？」
他仍舊只是苦笑，「畢竟這件事實在太巧了，走秀的前一天，衣服莫名其妙出問題，你打電話請安凱幫忙，又這麼巧，我這邊居然能協調出這麼多的手工技藝師傅。
想說只是巧合，你也不太會信吧？」
姜未橙靜靜的注視了他片刻，緩下表情：「謝謝。」
何溫似乎如釋重負，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她卻又再次開口。
「所以，你想過你的目的嗎？」
他赫然看向她。
「你想過沒有，你做這些事，究竟是因為什麼？」
姜未橙表情平靜，眸光深處卻慢慢透上來一點犀利的鋒芒，「我剛才選擇相信這次走秀的事情和你無關。
我已經給出了我的誠意，你是不是也能給出你的誠意？」
何溫手指輕輕摩挲了兩下，取出煙盒，向她示意：「能抽嗎？」
她做了個請便的姿勢。
他側頭，點燃了煙，靠著露台的圍欄抽了幾口，才重新看向她：「你想知道什麼，直接問吧。」
「小塵在英國的照片，是不是你找人寄來的？」
他點點頭：「只是想讓你知道，他並不值得你這麼一心一意的對他。」
「我工作室第一次秀場，原本確定的兩個藝人反水，和你有關嗎？」
他再次低頭抽了口煙，擰眉：「他們那天去了我一個朋友的秀場。」
「去年原本和合作的服裝廠突然提價，跟你有關？」
「這件事我是知道，但和我沒關係。」
姜未橙點點頭，問出最關鍵的問題：「陸可冉家裡之前出事，公司沒了，是你做的？」
「對。」
「所以她那些視頻和語音，也是你放上網的。」
「對。」
他看著她，「這些事你不用太吃驚，和你關係不大，商業操作而已，就算涉及私事，也是何家和陸家的事。」
他走至露台的金屬垃圾桶前，將菸頭按滅在頂部煙缸里，隨後又點燃了新了一根。
這次，他沒有抽，就只是夾在手指間，「未橙，我爸兩年多前去世了，就在我們在農莊碰到之前不久。
其實他原本情況還算可以，如果不是陸城去醫院找他，他也不會受刺激進了重症監護室，之後每況愈下……
那次，如果不是我爸進了重症監護室，我也不會錯過你在《霓裳》拿獎之後的舞台年度秀。
如果那時候，我就能見到你的話，後來很多事情也許都還來得及改變。」
他說著說著，慢慢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看起來有一點慘烈：「所以你看，這世界上很多事是不是命中注定不公平？
但我對付陸家，主要還是因為我爸，亞仁被收購之後，陸城在背後做過不少事情。
商場上的事情，原本就是這樣，不是對方吃了我，就是我吃了對方。
未橙，我天真了很多年，我只是不想再天真下去。
這件事讓我明白，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就不能心軟。
原則不重要，過程也不重要，結果才最重要。」
他說著，一步步朝她靠近：「你看，安凱起初對我只有疏離、客氣和警惕，但現在他卻把我當成了朋友。
一個人，只有當他有足夠的實力時，才能獲得別人的重視，才能開口表達自己真正的意願。」
他在她面前站定，眸光一點點描繪著她的五官，她離開秋色的這一年，他一直都沒有斷過她的消息，他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一直在默默看著她。
「你現在，能回來嗎？
我如今有足夠的實力，我可以替你解決想要害你的人，也有足夠的資金推動你的事業，在你碰到困難的時候，我可以替你解決一切。
只要你一句話，我可以全力投資你的工作室，讓它成為業界第一。
未橙，又快三年了，我還是這麼愛你，哪怕你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這些年，我對你的感情依然還在。
這世界上，你不可能找到像我這麼愛你的人，我也許會因為生意說謊，會因為偶爾恨你妒忌不想讓你過的太順利，可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你能不能回頭，看看我？
我哪裡都沒有去，從六年前開始，我就一直在這裡。」
或許，他目光里的深情是真的，也或許，他言語裡的真摯也是真的。
但對她來說，這些都沒有意義。
「我沒有讓你幫我解決陸可冉，我也不需要你的幫助，我從頭至尾只想要你遠離我的生活。」
她覺得自己應該把話說的更加透徹一點，「我記得那時候你說過，我們兩個分手的太隨便，你不接受，你想要一個正式的儀式。
以前我覺得沒有必要，但現在我覺得也許有必要。
抱歉，即便你是真的愛我，可我們之間早在六年前就已經結束了。
哪怕沒有霍曦塵，我也不會再和你一起。
不喜歡了，就是不喜歡了，我對你沒有那種感覺了。
對你的喜歡，早在一次次看著你和陸可冉在一起的時候就慢慢耗光和消失。
我這樣說，你到底能不能明白？」
他沒有回答，只是站在她面前靜靜看著她。
或許他是懂得，只是他拒絕明白。
她搖搖頭，這次是真的無話可說，她邁步打算離開，他卻突然扣住她的手腕，想要把她拽進自己懷裡。
姜未橙嘆了口氣，反扣住他的手腕，然後調整姿勢，一個動作標準漂亮的過肩摔，將他整個人摔倒在地上。
砰的一聲，他仰躺在地上，重重的呼吸，一時沒能起身。
她站在他身側，低頭看他：「知道嗎，去年收到小塵匿名照片的時候，我不光提醒他小心，我自己也去報了專業防身術的學習課。
何溫，所有——都到此為止。」
她說完，轉身離開了露台。
躺在露台上的人，許久沒有動彈。
好一會，他才對著夜空輕輕嗤笑了聲，像是笑自己的蠢。
明明打定主意不再天真了，可為什麼還要抱有期待？
他一直都看著她，自然也知道她報了專業防身術的課，其實他剛才只是想知道，如果他想要靠近她，她會不會真的對他動手。
就只是碰到她的手腕而已啊……
所以，她對他是真的半點感情都沒有了？
他早該明白的，可為什麼總是忍不住抱有幻想？
他伸手擋住視線，再次低低嗤笑了聲。
事業上，他贏了，可在感情里，他永遠都是個輸家。
永失所愛。
*****
春暖花開的三月，姜未橙去H城處理老宅的事。
S城的橙，已經上了軌道，現如今她想要開設分部，第一反.應想到的就是這裡。
因為霍曦塵想陪她一起回來，所以她特意挑選了他休假的兩天時間。
老街依然如記憶中的一樣，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在粉牆黛瓦間一點點蜿蜒，一片片此起彼伏的黑色屋檐之上，是湛藍又廣闊的晴空。
他們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把老宅里里外外上下三層全部打掃乾淨，最後一起躺在露台的躺椅上，看落日的餘暉。
「晚上想吃什麼？」
他捏捏她的手。
「太累了，不想出去，叫外賣吧。」
「火鍋？」
「好！」
她笑了，「再叫點小龍蝦。」
「你今天心情好像特別好？」
他從自己的躺椅上起來，擠到她的躺椅上，非要和她躺在一起。
因為位置有限，他不得不側身抱住她，但他卻高興的很，將她整個摟進懷裡，在她額角親了親，「是想起那時候在這裡和我美好回憶了嗎？」
「嗯，的確是很美好的回憶。」
她看著夕陽，順著他的話點頭，「在我人生里，有兩個很重要的回憶都在這棟房子裡。
第一個回憶，是和我爸媽的，我們一家三口在這裡住了十年，非常幸福快樂。
第二個回憶，是和你的。」
她看向他，在他白皙的臉頰上輕輕撫著，「只是那時候，我從沒有想過，未來某天我會真的和你在一起。」
「我有想過啊，很早很早就開始想了，想抱你，親你，睡你——」
他說到這裡，被她在腰上掐了一把，他把她的手握住，按到唇上親，「怎麼了，我那時雖然沒滿十八，可我就只是想想，想想也不行嗎？」
「沒滿十八你就想了？」
她算了一下時間，「那時你才住進來多久？」
「那有什麼辦法，就是很喜歡你啊，哪怕在腦子對自己說要討厭，可心裡還是忍不住的喜歡。」
他張開唇，在她指尖輕輕咬，「其實我很高興在很早的時候就喜歡上你，因為喜歡你，所以才會照著你的喜好，你的要求，長成最適合你的樣子。
這樣子的我，你怎麼可能不喜歡？」
「那如果那時候我真的不喜歡呢？」
她逗他。
「我沒有想過，那時候腦子裡除了你我想不到其他的事情，努力讀書、去參加比賽、考大學……全部都是為了你，如果你不要我，我該怎麼辦這件事，我沒有想過……」
他似乎想到什麼，表情變得有些迷茫，眸光也黯淡下來，一副可憐的低落模樣。
她雖然知道他現在這模樣百分之九十是演的，但依然還是會為剩下的百分之十而捨不得。
她拉過他的手，圈在自己腰上，把自己完全放進他的懷裡，然後摟住他脖子，在他唇上細細的親，低低的哄：「我怎麼會不要你，我們家小塵這麼帥這麼可愛，又會賺錢又會做飯又能幹，睡我也睡的那麼好，我怎麼可能不要你？」
「可你昨晚還說很討厭，沒完沒了，不要了……」他控訴。
姜未橙：……
「無話可說了吧？」
他低下頭，把唇湊到她唇邊，「算了，你再親親我，再親一會我就不和你計較。」
「傻瓜。」
她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其實非常慶幸自己可以遇到你？」
他搖搖頭：「你可以現在和我說。」
她伸出手指，細細描繪他的五官輪廓：「我一直很慶幸，能遇到那個眼睛裡只看得到我的霍曦塵。
他告訴我，霍曦塵的塵，是灰塵的塵。
可是我想告訴他，霍曦塵的塵，是星塵的塵。
而星塵，是宇宙里最美麗的星雲。」
那年夏天，他闖入她平靜的生活，給她帶去鮮活和勃勃生氣。
是他，讓她再一次有了愛上一個人的勇氣。
他是她的明媚晨曦，也是她的宇宙星塵。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