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幕籠罩著大地。
不知何時,天空已經飄起了小雪。
大地變成白茫茫一片,萬物俱籟,仿佛天地都被冰封起來,一片死寂。
在延安府城西三十里外,有一片山坳。
山腰間一處破敗的村莊,還有昏黃的火光閃爍,人影在其中走動,還有幾分生機。
聞著柴火燃燒的味道,李毅緩緩睜開眼睛。
肩膀和後背的傷口還在作痛,連帶著身體也有些酸痛綿軟,胸口沉悶之下,只覺得心慌作嘔,十分的難受。
這時候厚重的門帘被掀開,穿著一身厚重棉袍的洪玉瑩從外面走進來,手裡端著一個陶碗。
看到一直以來光鮮亮麗的洪玉瑩這副打扮,李毅有些驚訝。
但更讓他迷惑的是,自己這是在哪裡?又是從延安城中怎麼逃出來的。
當時他身體虛弱,病重之下又受了重傷,意識昏昏沉沉,忽醒忽睡,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洪玉瑩看到李毅醒過來,眼裡閃過一絲喜色,連忙走上前。
可誰料陶碗裡的熱水濺出來,燙到了她的小手。
洪玉瑩尖叫一聲,直接鬆手將陶碗扔在地上,立刻摔成碎片。
聽到響動,外面的布顏立刻走了進來。
他見沒出什麼事,長長鬆了一口氣,當看到李毅醒過來,激動地單膝跪地道:「大人,你醒了。」
李毅勉強笑了笑道:「你這是做什麼,起來說話。」
布顏知道李毅不喜繁文縟節,站起來道:「我去通知李過和劉宗敏,他們在隔壁商議事情。」
說完急忙走了出去。
房間歸於安靜,李毅看向洪玉瑩。
「沒燙傷吧?」
洪玉瑩甩了甩手,有些賭氣的坐在一邊,冷冷道:「還不是你害的。要不是為了救你,我會淪落到這種境地嗎?」
說完指著破敗的土屋道:「你看看,這裡是人住的地方嗎?我不管,你要給我找一間磚瓦房,再給我找兩個丫鬟。」
看到洪玉瑩刁蠻任性的樣子,李毅眉頭一皺。
但是想到她為了救自己,不僅和父親洪承疇反目成仇,還以身涉險幫助劉宗敏突襲標營,心中就再沒了火氣。
「這裡的屋子確實簡陋。不過鄉野之間,環境本就是這樣的。你要是住不習慣,我讓人給你收拾一件乾淨點的,被褥也儘量早些乾淨的。」李毅輕聲道。
「都怪你,要不是你拒絕我爹的招攬,我也不會跟著你淪落到這種地步。」
洪玉瑩噘著嘴巴,嬌媚的臉上有迷茫,也有委屈。
驟然從巡撫大人的千金,淪落到跟著欽犯逃亡,洪玉瑩只覺得自己如無根之萍,也不知今後又將如何。
李毅也知曉她的心情,寬慰道:「這次到底是鬧得有點大。過些日子我派人去問了撫台大人,他若是願意接你回去,你還可以做千金大小姐。」
李毅本意是想讓洪玉瑩放心。
豈料此言一出,原本就滿臉委屈的洪玉瑩滿臉怒氣,聲音尖銳道:「李毅,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不是嫌棄這裡,我自然是要送你回去。」
「我嫌不嫌棄,是自己的事。回不回去,更不用你安排。」洪玉瑩憤怒的道。
李毅微微一愣,不知道她為什麼發這麼大的脾氣。
這時候,外面傳來響動,李過掀開門帘,和布顏、劉宗敏一同走了進來。
他們看到臉上閃著淚光的洪玉瑩,神情一怔,都互相看了一眼,有些尷尬的站在原地。
洪玉瑩狠狠瞪了李毅一眼,直接推開他們,走了出去。
李毅也有些尷尬,不過他現在急需知道現在的處境,指著長凳道:「你們坐吧。」
布顏三人坐了下來。
柴火燃燒,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
在昏暗的火光下,李毅問道:「那日我意識有些模糊,到底是如何衝出來的,你們和我說說。」
布顏漢話不好,就讓劉宗敏開口。
劉宗敏於是將當時的情況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聽到進城的百餘碎金軍兄弟,最後只有十八人活了下來,李毅心中悲痛。
要知道,這些人都是自己親手招募,投入很大心血訓練的精兵。
沒想到為了救自己,剛剛練成的火銃隊死傷了一半人,騎兵隊也傷了元氣。
「你們擬個名錄,讓農會將撫恤發放到他們家人手裡。告訴他們的家人,我李毅對不起他們。」
李毅神情黯然的道。
此一戰,劉宗敏手下傷亡頗多。
他也神情低沉的安慰道:「此一戰,弟兄們本就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只要大人能安全突圍,弟兄們死得其所,也就不留遺憾了。」
李毅默然無語,只是深深嘆息。
過了好一會,他才道:「現在官府情況怎麼樣了?高小甲呢?」
布顏平靜道:「小甲還在延安城內。他要留在城裡,打探情報,我也就沒阻攔。」
李毅皺眉道:「在城裡太過兇險,洪承疇手段周密,斷然會清查城內,避免我們在城內留內應的。」
李過接過話道:「師父不用擔心,他在城裡三教九流都有掩護,十分安全。」
「今早小甲還傳來音信,說賀人龍已經領著邊軍出城搜捕師父你,官府也開出五百兩的賞格,要師傅你的行蹤。」
李毅冷笑道:「他們行動倒是快,一看就是洪承疇的手段。」
李過嘆息道:「聽說賀人龍已經屠了三個村子,洪承疇也下令官府接管饑民營地,不許饑民鬧事,搜捕所有和農會有關的人。」
李毅嘆息道:「這次身陷囹圄,倒是我失策了。本以為此案鬧得凶,怎樣也會將我押解回京,才會動手腳,沒想到洪承疇快刀斬亂麻,手段竟然如此狠辣。」
按照常理,李毅身為三邊總督楊鶴的人,又是朝廷三品武官,無論如何都不該陷害下獄後置於死地。
這不僅是在挑戰楊鶴,也是在挑戰朝廷官員墨守的規矩。
因為誰也不想自己被陷害下獄後,就這樣不明不白的被害死,這是違規,也是極其沒有底線的事情。
所以楊鶴才會將李毅交給了洪承疇,李毅也敢放心的待在監牢,等待饑民安置的事情結束,起事準備周全。
可是誰也沒想到,洪承疇竟然會利用欽差吳甡的支持,公然對李毅下死手。
表面上是延綏大戶和官員的推波助瀾,但又何嘗不是洪承疇對李毅的忌憚和不安。
洪承疇手段一環扣著一環,計劃周密,行事果斷,要不是有洪玉瑩出手干預,又有百餘碎金軍的弟兄捨命想救。
李毅不得不承認,自己怕是真的要死在這個明清最大的貳臣手裡。
洪承疇,確實是一個可怕的對手。
掃了一眼屋外,李毅看向李過道:「農會的事情安排的怎麼樣?」
李過沉聲道:「官府這次行事非常狠辣,雖然有鄉親庇護,我們在延安府的管事還是有三十餘人被逮捕殺害。
如今七成管事已經潛伏起來,暗中組織鄉親,剩下有六十人分布在山區武裝青壯,就等待師父的領命,相應起事。」
「現在有多少支團練?又有多少人?」李毅問道。
李過立刻回答道:「一共有三十八支團練,但大半都只有二三十人,只有兩支人數破百,加在一起應有兩千人左右。再加上饑民營地的巡邏隊五百人,農會這邊的武裝共有兩千五百人左右。」
「他們武裝情況如何了?」
「儘管有碎金鎮運來槍頭、刀刃和布面甲,現在也只能做到巡邏隊五百人能人手一把兵器,但披甲的只有一百人。團練兩千人,有兵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只能斬木為矛,有甲衣的不到五十人。」
不得不說,這樣一支軍隊,怕是連土匪刀客都不如,更不要說和官軍作戰。
李毅轉頭看向臉色蒼白的劉宗敏,「碎金軍情況怎麼樣?」
劉宗敏之前作戰受傷,失血過多,眼下有些虛弱。
他強振精神道:「我和布顏脫離,將火銃隊和騎兵隊都帶了出來,我手下右司帶出來三百人,剩下數十人不願對抗官府,留了下來。眼下碎金軍駐紮在綏德縣,由老高指揮。」
也就是說現在劉宗敏手下只有四百人。
李毅思量道:「高老實可有書信傳來?」
李過開口道:「前日有過,只是說洪承疇下發軍餉,頻繁施恩。劉大勇和李狗蛋二人被榮華富貴的許諾蒙蔽,已經不對官府羈押師父你的事發牢騷,還讓下面的人也不得議論。
不過高叔說,弟兄們還是聽師父你的,只等你下令,他就打醒那兩個狗東西,率領軍隊響應。」
李毅點點頭。
高老實的忠心,他是毫不懷疑的。
只要他在,碎金軍就不會亂,那五百兵丁終究還會回來。
他心中微定,開口道:「你讓人送去書信,就說我已經脫困,起事就在眼前。但他不可擅動,應當充為內應,等待時機。」
李過抬頭看向李毅道:「師父,你是不是有什麼謀劃?」
李毅沒想到李過如此敏銳,不由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這次洪承疇不講規矩,差點置我於死地。我又如何能放過他,自然要送他一份大禮。」
「對了,洪承疇升任延綏巡撫,定然會針對榆林的農會。你讓高老丈下令,農會一切行動轉為暗中進行,所有管事潛伏起來,團練按兵不動,保存力量。並且碎金鎮高爐、水輪機全都拆除運到甘泉里柴山,所有人在張勝的帶領下返回李家莊,提防官兵圍剿。」
李過惋惜道:「師父,碎金鎮是咱們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就這樣放棄,未免太可惜了。」
李毅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厲聲道:「你小子懂什麼。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人不走,被官兵圍剿,徒留個鎮子又有什麼用?」
李過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但少年隊自碎金鎮成立,他手下好些人都是從碎金鎮學堂走出來的。
成長的地方要捨棄,心中還是不舍。
「還有,讓延安府內的團練集結,交由劉宗敏和布顏訓練整頓,充為輔兵。巡邏隊全部充入碎金軍,由劉宗敏統領,管隊官皆提拔碎金軍中的有功老兵擔任。三天之後,我要在延安府集結一支三千人的軍隊,並且讓農會將官府的罪行傳播出去,讓饑民百姓都知道,眼下到底是什麼情況。」
劉宗敏等人聽到李毅要集結大軍,都不由熱血沸騰。
李過更是激動地道:「師父,你要攻打延安城嗎?」
李毅抬手拍在他的額頭上,沒好氣的道:「三千人,你就想攻打延安城,年紀不大,你野心不小。」
李過揉揉額頭,訕訕而笑。
「不過延安城,我定然是要打的。」
李毅話鋒一轉,冷聲道:「不過不是現在,而是要等延安府這股火燃起來,等楊鶴來了之後。」
劉宗敏等人滿臉疑惑。
他們不明白,到底是要等什麼火,這件事又和楊鶴有什麼關係。
不過不重要,他們只知道聽李毅的命令就是。
李毅就是他們的主心骨,有他在,他們不必擔心什麼,只需要照辦就是。
這時,李毅看劉宗敏面有猶豫,好像是有什麼想說,但不知如何說。
「宗敏,是什麼事嗎?」李毅問道。
劉宗敏猶豫片刻,咬牙道:「大人,這次能救你出延安府,不僅是弟兄們用命,還有一人也是幫了大忙。」
李毅有些驚訝道:「是誰?」
「高傑!」
「高傑?」
李毅有些驚愕,整個人愣住了。
劉宗敏將當時他們被官軍圍困,無路可逃的絕境說了一遍,又提到高傑帶人相救,捨生忘死,最後身陷重圍才讓他們逃出來的事情說了一遍。
李毅根本沒有想到,最後居然是高傑救了自己。
想到和高傑的種種,他心情沉重,整個人沉默不語。
幾人不想打擾李毅,就起身離開。
李過剛站起來,就被李毅叫住。
「李過,你留一下。」
李過站住,道:「師父,怎麼了?」
李毅沉聲道:「你寫信給高小甲,讓他幫我查探高傑的下落。」
李過有些驚訝。
但他沒說什麼,點點頭。
「還有,你去找兩個會照顧人的女子,給她們談好月錢。」
李過微微一愣道:「會照顧人的?師父是想找人照顧嗎?」
「你不要問這麼多,去找就是了。再讓人把西屋打掃出來,找些乾淨被褥,儘量收拾的妥當些。」
李過滿臉疑惑,但他也不敢多問,點頭應下。
安排完農會和碎金軍的事務,李毅這才放下心來。
他雖然高燒已經退了,傷口也縫合起來,但身體依然虛弱。
不得不說,洪承疇消磨他身體的辦法確實狠辣。
就像是溫水煮青蛙,李毅仗著體魄強大,當時並不在意。
只等動手的時候,才知道幾天的折磨,對自己身體有多大的影響,最後竟然差點死在賀人龍手裡。
想到這裡,李毅再一次看向屋外。
他披上羊皮大襖,踉蹌著站起身,掀開門帘走了出去。
只見洪玉瑩正站在院子裡,看著外面的星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李毅緩緩走上前。
聽到腳步聲,洪玉瑩轉過頭,明亮的眼睛有些泛紅,顯然是剛剛哭過。
看到李毅,她擦了一下眼睛,沒好氣的道:「你出來做什麼?你不是不想管我嗎?」
李毅嘆息一聲,柔聲道:「我並非是不想管你,只是我現在是朝廷通緝的欽犯,有官兵搜捕,到處躲藏,你跟著我,只會吃苦。」
聽到這番話,洪玉瑩臉色有些好轉。
但她依然臭著臉道:「我什麼時候說要跟著你了?只等我爹消氣了,我就回去。」
李毅笑著道:「好好好。你這些日子在我身邊暫住,我已經安排下去,西屋已經收拾妥當,也請了兩個女子照顧你。」
洪玉瑩臉上露出笑容,顯然李毅親自安排這些事,讓她心中的委屈消散了一些。
「我還要些新衣服,你看看這些棉袍,布料太劣質,刮的我皮膚疼,而且太醜了。」洪玉瑩滿臉嫌棄的道。
李毅只能笑著答應。
冬風寒冷,李毅忍不住咳嗽兩聲。
洪玉瑩聞言顧不上耍自己的大小姐脾氣,連忙上前攙扶住他道:「你傷還沒好,可不能染了風寒,快些回屋去吧。」
接下來三日,李毅一直在這個山坳里的村莊養傷。
而這三日,延安府各地的管事帶著團練紛紛集合。
李過在延安府設置了三個集結點,將團練青壯重新編練,交給碎金軍老兵訓練。
另一方面,因為官府接管了饑民營地,巡邏隊也入駐了李毅所在的村落。
這五百人本就是按照碎金軍的要求訓練出來的,如今全部併入碎金軍右司中,交由劉宗敏訓練指揮。
這下,李毅手裡就有了八百正軍,兩千輔兵。
而軍隊集結的消息,自然也被洪承疇知曉。
當他知道這個消息,不由深深嘆息。
當初他費盡心機要置李毅於死地,就是為了避免李毅利用自己的影響力,聚集軍隊,對抗官府。
沒想到,儘管自己機關算盡,最後還是淪落到這個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