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硯扶著傅慎時從輪椅上站起來,殷紅豆擦輪椅的時候,直接把輪椅推開了,道:「六爺,要不趁著奴婢把輪椅推到一旁去曬一曬,您就坐在石凳上吧。」
離開輪椅,傅慎時站得並不是很穩,他的腳尖微微發顫,冷冷地看了殷紅豆一眼,半晌才道:「好。」
殷紅豆推著輪椅跑了起來,放在庭院盡頭的松樹旁邊,像是要把輪椅藏起來。
等殷紅豆轉身跑回來之後,傅慎時冷著臉問她:「為何放那邊曬乾?」
指著遠處的松樹,殷紅豆輕微喘氣,睜眼說瞎話:「六爺您看啊,那松樹長的多好,都要參天了!這邊地上寸草不生,說明那邊陽光好,放那兒肯定乾的快!」
玄元方丈輕咳一聲,溫和笑道:「我這院子常常有人打掃除草。」
眨眨眼,殷紅豆立刻又道:「太陽東升西落,松樹和寶雲寺西邊的大鐘鼓方向一致,等六爺一盤棋下完了,這邊受到牆壁和院外樹木的遮擋,陽光肯定不如那邊充足。」
傅慎時坐在石凳上,冷哼一聲道:「歪理多。」
殷紅豆咧嘴一笑,端起陶瓷茶杯道:「奴婢再給六爺泡一杯茶來。」
傅慎時沒做聲,殷紅豆拿著茶杯就去了,用開水泡了一杯茶送到他跟前。
玄元方丈已經擺好了棋局,他執白子。
傅慎時白皙的食指和拇指之間捏著黑子,與他的膚色映襯著,明亮的日光下,有別樣的美感。他一身淺色的寬袖衣裳,冷峻飄逸,微微著低頭,紋絲不動地盯著棋盤,濃密的睫毛撲撲地扇著,認真投入的樣子,精緻如同畫裡走出來的仙人。
過了半刻鐘的功夫,寺院裡蟲鳴鳥叫,微風輕拂,送來泥土草木的清香,傅慎時捏子的手終於動了,他嗓音微啞道:「此局與別的局不同,眼看著危機四伏,走哪一步都要殞命,實則可夾縫求生。非一步可破。」
玄元方丈花白的眉毛抬了抬,目露驚喜,道:「怎麼說?」
落下一顆子,傅慎時道:「方丈下。」
沉思片刻,玄元方丈謹慎地落下一顆子。
傅慎時繼續道:「方丈再下。」
思忖許久,玄元方丈再落一顆子,傅慎時還是那兩個字:「再下。」
玄元方丈落子又落子,傅慎時道:「繼續下。」話音剛落,他唇角不經意地翹起,已有必勝的把握。
對方步步緊逼,玄元方丈沉迷其中,額上汗涔涔,他下了最後一子,傅慎時尚未落子,院外就來了不速之客。
張小娘子領著丫鬟走了過來,打斷了對弈的二人,先問方丈安好,又看向衣袖寬大,丰神俊秀的傅慎時,她小口微張,美眸微瞪,面色浮紅,驚艷得忘了見禮。
殷紅豆趕緊捧起茶杯,雙手奉上,溫聲道:「公子,喝茶。」
傅慎時執黑子的手滯了一瞬,這稱呼倒是陌生,他瞧了殷紅豆一眼,隨後接過茶杯,擱在桌上,淡聲道:「一會子再喝。」
張小娘子盯著傅慎時寬大的衣袖,觀其舉止文雅大方,氣度貴不可言,風采神情不凡,再凝視他軒然霞舉的容顏,許久才回過神來。這便是流雲公子,飄逸無煙火之氣,如天上謫仙,非常人可比。
慌忙垂頭掩飾,張小娘子順著殷紅豆的稱呼,福一福身子紅著臉道:「公子有禮,遠遠地看見方丈與人下棋,一時好奇,便走了進來,倒未注意到是公子不是方外之人。」
殷紅豆翻了個白眼,張小娘子就算錯以為傅慎時穿的是道袍,難道時硯跟她的衣裳也認不出來?分明就是富貴人家家僕的打扮嘛!她同時也同情著傅慎時,未婚妻當著他的面咒他死,卻期待著見別的男人,並且付諸實際行動,婚後綠帽可期呀。
玄元方丈性慈,並未戳穿張小娘子的把戲,只笑道:「無妨,這一局棋也快下完了。」
張小娘子今日是有備而來,自然不會只是「誤闖」這麼簡單,她視線落在棋盤上,道:「竟是靈龍局,聽說是蘇州有名的棋手何先生,臨終前留下的棋局,傳到京中已有數月,甚至有人花高價懸賞,仍無人破解。」
玄元方丈點著頭道:「正是,不過這局已經快要解了,只欠一子而已。」
又吃了一驚,張小娘子喜上眉梢,看著傅慎時手上的棋子,和他修長乾淨的手,驚喜道:「公子竟能解此局?」
傅慎時手上還捏著子,他冷聲道:「觀棋不語。」
抿了抿唇,張小娘子羞紅臉,點一點頭道:「是,公子請下。」
傅慎時把子輕輕地落在一個空處,抬頭望著玄元方丈揚起唇角道:「解了,您輸了。」
摸了摸光滑的腦袋,玄元方丈大笑道:「輸了輸了。」
張小娘子看著傅慎時篤定的表情心神意動,她攥緊了帕子,嬌羞地看著他道:「公子,小女子有個不情之請,可否讓我抄下此棋局,回去獻給我祖父與父親?」語氣微頓,她稍稍扭頭,絞著帕子羞澀道:「小女子姓張,家祖父乃朝中閣老,說起來倒是與公子祖上有些淵源,流雲公子丰神大度,才名遠播,還請公子不吝贈譜。」
寶雲寺依山而建,庭院內外多草木,鴉雀振翅,知了滋滋哇哇地長鳴,待在溫度適宜的庭院裡,卻有幾人忽然生出一股燥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張小娘子的臉上,隱隱約約帶著深深的詫異和審視。
張小娘子茫然地看著眾人怪異的目光,忍不住後退了一步,秀氣的面容失去笑容,磕磕巴巴道:「是、是小女子唐突了嗎?」
傅慎時牽起嘴角,臉上並無笑意,道:「姑娘請隨意。」
鬆了一大口氣,張小娘子輕撫胸口燦笑道:「多謝公子,早聽聞流雲公子灑脫大度,今日一見,傳言誠不欺我。」
傅慎時唇角弧度愈大,眼底卻半點笑色也沒有。
玄元方丈倒是被這事給難住了,他怎麼也想不到,張閣老的孫女會如此之莽撞。大抵世間事情總是如此,有心栽花花不開,反而弄巧成拙。他也不好當面拆穿,只能淡笑著一起裝傻。
張小娘子正要同玄元方丈討要筆墨抄下棋譜,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秦氏與張夫人領著丫鬟婆子一道來了,她們比肩而行,笑吟吟地看過來,異口同聲道:「你們怎麼都跑這兒來了。」
玄元方丈起身,後腦勺直發涼,想裝個傻子怎麼就這麼難呢。
兩位夫人一起上前同玄元方丈見禮,他雙手合十,也回了一個禮。
張夫人上前拉過張小娘子,語帶責備道:「讓你下了塔樓等我,怎麼跑方丈這兒來了,讓我好找。」她雖是責怪,卻隻字不提傅慎時這個外男,想把自家閨女失禮之處遮掩起來。
張小娘子眉眼彎彎,在母親面前不失端莊,便道:「女兒被靈龍棋局吸引,父親和祖父惦記已久,女兒想抄了回去獻給長輩才耽擱了。」
面色緩和,張夫人笑道:「念在你一片孝心,這次饒過你。」
孝字大過天,便是傳出去,旁人也不好苛責。
看了一眼秦氏,張夫人拉著女兒走過去道:「這是長興侯夫人。」
笑容僵住,張小娘子有種不祥的預感,她低頭朝秦氏行了禮,正疑惑著,便聽得身後的傅慎時道:「張夫人,晚輩腿腳不便,就不起來行禮了。」
秦氏掃過傅慎時的雙腿,笑道:「不妨事。」
張小娘子如遭雷劈,猛然轉身看著傅慎時,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問道:「你、你是傅慎時?」
秦氏和張夫人都很奇怪,前者先出聲問道:「怎麼了?張小娘子與我兒難道沒有相互見禮?」
打過招呼,如何會認錯人?
秦氏疑惑地望著傅慎時,張夫人向自己的女兒投去一個疑問的眼神。
張小娘子一直搖著腦袋,難以置信地看著傅慎時,又看了看他衣衫之下的雙腿,喃喃道:「不、不、不可能……他怎麼沒坐輪椅!」傅慎時怎麼可能會是這樣的人物,他明明應該是病秧子,是面無血色的怪物,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鬼,怎麼會生的這般好看!
氣氛正詭異,又來了個稀客,流雲公子大步走進來,紫芝眉宇,衣袂飄飄,朗聲道:「竟不知方丈今日有客至此,流雲叨擾了。」
剛一進去,流雲公子就發現似乎情勢有些異常,他進退兩難,只得走到石桌前,正要向夫人們行禮問安,他瞥了一眼棋盤,瞪大了眼睛,連禮數都忘了,隨後看著傅慎時,綻笑道:「傅六,你解開的?」
傅慎時不言不語。
流雲盯著棋盤,不顧其他,驚嘆道:「我連著來與方丈會棋兩日都不得解法,我就說京中只有你才解得出來了。」
張小娘子面色慘白,她死死地掐著張夫人的手臂,望向流雲公子自言自語:「怎、怎麼會這樣……」傅慎時的智力怎麼會比得過流雲公子!他不是個頹喪失志的殘廢麼!
秦氏一臉發蒙,他又問傅慎時:「慎時,到底怎麼回事?」
似笑非笑地看著張小娘子,傅慎時回了秦氏的話,聲音低沉陰冷,面色陰鷙,乾脆利落道:「張小娘子誤以為兒子是流雲公子,莫名闖進院子與兒子搭訕,還不恥地向兒子討要棋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