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之所以選擇這片舊廠區作為與對方接觸的地點,一因為這裡偏僻,二是他正好熟悉。
在他和里卡多還名聲不顯的時候,曾受一些工廠主僱傭監視那些偷懶的勞工,當然,只是作為某個狠角色手下的眼線。
記憶中這裡到處裸露著大型輪盤,在轟鳴聲中牽著皮輪帶飛轉,讓人時刻擔心自己的頭髮會被捲入。鋼筋和煤炭雜亂地堆疊著,機械活塞和懸臂吊在蒸汽中起起伏伏。
柯林把皮袋丟在場地中間,嘭地一聲悶響,激起一大蓬灰塵。
他捂著口鼻四處打量,總體上對這地方還算滿意。
這裡只剩一些鑄死的設備沒有被運走,所以數千平米廠房內顯得格外空曠。
管道在四周如廊柱般林立,金屬表面蛻皮似的翹起紅鏽。大片玻璃窗蒙滿油污,光線黯淡。
倒是屋頂的遮蓬塌了一塊,瀑布般的潔白光柱從那裡傾瀉而下,明暗對比中,空氣中的細塵被照得纖毫畢現。
空蕩蕩的廠房可以給對方某種安全感,但因為強烈的光影對照,又會在視覺上造成大片死角。
他考慮了一會,就把栓動步槍和二十餘發步槍子彈全部交給里卡多,讓他在二樓的迴廊的一個點位處隱蔽起來。
等卡佩羅家的人到來之後,負責正面交涉的將仍是自己。
一號先生還是一副對任何東西都提不起興趣的樣子,沒有對那些工業文明所締造的成果駐足多看一眼。只是像缸中的黑色金魚一樣在廠房裡四處遊蕩,不知道和什麼東西打了招呼後,一個人靜靜地落坐在了角落中。
柯林又把廠房四處檢查了一遍,趕跑了三兩隻已經把這裡當成家的野貓野狗。
之後就從皮袋裡取出其他東西,為迎接即將到來的不知名客人,進一步布置起場地。.
……
……
「疤面」喬凡尼受某人所託,到南郊的一片舊廠房裡查證一些傳言。
他的全名是喬凡尼·科薩托,二十幾年前在機械廠當童工時面部受傷,當時尖銳的金屬構件在離他的左眼不到半公分處停下,能保下眼睛是不幸中的萬幸,否則他的稱號可能就不是「疤面」,而是「獨眼」。
或者「半個頭」之類的。
因為繼承人問題懸而未決,卡佩羅家族中正醞釀著新的動盪。
有族長坐鎮,依附於他的幾個頭目才不會自相殘殺。他們是天生的無政府主義者,不認可任何形式的官方統治,只忠誠於「家族」,所以兇狠的族長是一種必要的惡。
但現在老族長死了,新的族長尚未決出。
確定朱莉歐被綁的第一時間,幾個頭目和「頭腦」奈維歐曾經的助手們立刻陷入了相互猜疑之中。
在某人出面調停之後,只有寥寥幾人有權去查看發生事件的倉庫現場,「疤面」喬凡尼正是其中之一。
他看到了那些粉末和骸骨,牆壁和地面上誇張的痕跡,就知道這事一定由自己來管了。
因為他就是卡佩羅守燈人的獠牙。
倉庫賭館裡曾被人安插了內應,這是最重要的線索。但是在查到內應的名字時,那人早已經乘著特快專列以八十公里的時速去了同盟腹地,線索就此中斷。
招攬那個內應進來的人,只是個賭錢欠了一屁股債,給他點零錢就肯為任何人辦事的廢物。
就在一籌莫展的時候,底下陸續有人在「酒館」里聽到了一些關於卡佩羅的女兒失蹤的謠言。
朱莉歐本來行蹤不定,失聯一兩天是常有的事。卡佩羅也家族沒有將她被綁的消息透露出去,所以在這節骨眼上,從底層的酒館裡泛上來大量流言,多半就是真正動手的人發出的信號。
應對這種事情,年近四十的喬凡尼早已輕車熟路。
卡佩羅的守燈人久違地出現,向他交代了一些事情。字裡行間的意思是,如果不能確定朱莉歐的位置,只帶某個綁匪的屍體回來也可以。
看來又是一場血戰,但他心裡沒有多大波動。
有活要幹了,也僅此而已。
他已經不會像有些小毛孩那樣,動手宰過幾個人,就變得多愁善感,或者覺得自己的境界比其他同類高了一層。
對人開槍,只是在沒有更好的出路時,不得已又必須做的工作而已。
一個殺手能抱有這樣的觀點,才算是真正成熟了,他發自內心地認可這一點。
但是,有時喬凡尼晚上一個人捫心自問,他也不得不羞怯地承認。
雖然那樣說可能會讓人感覺有些幼稚和變態。
但其實殺人還蠻好玩的。
……
……
柯林蒙著臉躲在陰暗處,沒想到對面是一個人來的。
那人把一支霰彈槍橫架在肩膀上,堂堂正正走進車間,吊兒郎當地打量著那些機械,身上到處都是破綻。
柯林朝高處的里卡多望了一眼,里卡多安靜緩慢地對他打出一個手勢,意思是外面也沒有其他人。
他沒料到,卡佩羅家比自己想像的要更「真誠」,原本柯林還打算過,如果對面人數實在太多,就留下一張號稱朱莉歐已經被餵了慢性毒藥的紙條一走了之。
或者可能是守燈人二號先生親自過來了,那自己就在他和一號先生的對峙中找機會。
結果以眼前這個人現在表現出來的姿態,只要柯林向里卡多比出一個開槍的手勢,他的胸口上就會開花。
但那樣也就沒得談了,所以柯林不會這樣做。對方或許也是考慮到了這點。
換而言之,他是以談話的姿態過來的。
這才是最明智的選擇,如果大家都能少些猜疑的話,事情就不會那麼複雜了。
一邊這樣思考著,柯林一邊端著泵動式散彈槍慢慢地走出陰影,那個人馬上望了過來。
那種把槍橫扛在脖子後面的姿勢看似灑脫,卻也導致了槍的主人沒法第一時間瞄準對手。
而自己正瞄著他的胸膛,只要他稍有異動就會開火。也就是說,是這邊全面占優。
但是,僅僅為了擺出談話的姿態,有必要示弱到這種程度麼?
在柯林這樣想的同時,他看見對面的嘴角上銜起一絲冷笑。
那只是對面下意識的神經反應,如果稍不注意,或者光線再差一點,就會錯過的細節。
警惕心驟起之時,柯林也看到了對方藏在槍身之後的指尖上,流過的一抹寒光。
——危險。
他心裡響起警報,於是沒有任何猶豫地朝側邊閃避,而手指直接扣下了扳機。
「嘭。」數不清的彈丸帶著巨大的殺傷面呼嘯而去。
但對方的身影卻已經從視野中消失。
來不及確認戰果,柯林試圖馬上退殼上膛開下一槍的時候,他才察覺到左手上傳來異常的劇痛。
他用餘光飛快地瞄了一眼。
一支飛刀穿透了他的手掌,尖端已經釘入到槍枝的護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