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會議室不大。
程白坐在了曾念平對面,肖月則抱了電腦、筆記本和錄音筆,坐在另一旁。
她先把曾念平帶來的資料瀏覽了一遍。
主要是當初跟保險公司簽訂的保險合同和後來保險公司出具的《拒賠通知書》。
曾念平是七年前跟程白有過接觸,那時候她還在上海做法律援助,幫他和一群工友們向建築公司討回過拖欠了一整年的工錢,所以他才會有程白的名片。
後來程白沒做法援去了北京,手機卻沒換過。
程白大致看完了東西,便問他:「你有我的名片,我手機也沒換,為什麼不直接打電話?」
曾念平坐在那裡,兩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道:「我前幾個月有打過幾次,但一直沒有人接,後來就打不通了。是前幾天青子看網上又討論您,跟一個什么姓邊的人有關,才知道您回了上海,在這個律所。我是真的不知道能怎麼辦,昨天才厚著臉皮找上來。好端端的,怎麼就出這種事……」
說著,他眼眶又紅了。
五十多歲的人,淚都浸入皺紋里。
程白這時候才想起來,因為那陣接受律協和司法部調查,網上更是一片腥風血雨,她根本就沒用手機,幾乎完全過著與外界隔絕的生活,直到最近才恢復正常。
曾念平口中的「青子」,就是他兒子。
七八年前程白幫他們討薪的時候,好像還在讀高中,聽說成績還不錯。
但眼下……
放在《拒賠通知書》下面的就是一張病歷單,程白看了沉默良久。
曾念平這個案子,其實不算複雜。
去年曾念平在安和財險為起重機投保,主要有三種:交強險、三者險、特種設備三者險。
四個月前,他在建築工地上操作起重機施工,但上面的水泥板意外掉落,砸傷了工地上另一名工人。
這名工人便把曾念平和安和財險列為被告,起訴到法院。
但區法院只判定由曾念平承擔賠償責任,賠了這名工人15萬;安和財險不承擔賠償責任,理由是此次事故並不屬於機動車交通事故,不在交強險的理賠範圍內。
交強險的全稱是「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強制保險」,三者險的全稱是「機動車第三者商業責任險」。說得簡單粗暴點,買保險之前,你撞了人得自己賠;買保險之後,你撞了人保險公司賠。
但理賠的範圍和金額都有限制。
國內最開始實行的是三者險,06年出台《交強險條例》後就改了交強險,三者險則成為交強險的補充。
曾念平的起重機屬於特種設備,所以在交強險和三者險之外,還投保了特種設備三者險。
「那十幾萬原本是為青子做手術借來的,法院判了之後,就賠了出去。」
「可我看書上說,我賠出給工友的錢,按三者險,也應該由保險公司來出,所以又去找了他們。」
「可他們就給我出了這個通知……」
曾念平文化程度不高,真的是被逼得沒辦法了。
既沒有錢請律師,法律援助中心也不會有第二個程白。只好買了書,戴了老花鏡,一個字一個字地查《保險法》。
可沒想到,最後下來的竟是拒賠通知。
「他們說查過了事故現場,是我騙保,一分錢都不給賠。我前幾天去求,還被他們轟了出去,說要告我保險詐騙。」
「可青子的病,再不動手術就晚了!」
「先前那十幾萬都是借的,現在讓我上哪兒再找一筆去啊?」
「這要怎麼辦啊……」
程白盯著《拒賠通知書》上蓋著的安和財險的章,不經意間一抬頭,居然看見費靖往自己辦公室那邊走去了,心道一聲他終於要見到自己偶像了,但並沒有去管,只道:「辦法是有的,可以另起案由起訴保險公司。可你知道,我是有問題要問你的。」
曾念平是知道程白的習慣的,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準備,現在只點了點頭,道:「程律您問。」
「我只問一個。」
程白抬眸,注視著眼前這位頭髮花白的老人家,目光平靜而深遠,語速很慢,聲音卻十分清晰。
「你想過騙保,或者說,騙保了嗎?」
——
會議室有一圈離地一尺、一米多高的半透明磨砂,人坐下來之後,從外面只能看見腳和半截兒腦袋。
邊斜坐程白辦公室里,又翻了上回翻的《保險法》來看。
但真靜不下心。
他滿腦子裝的都是這一樁疑似騙保的官司,時不時抬起頭來向那小會議室的方向望一眼,恨不能魂穿肖月,聽清楚裡面程白到底跟曾念平聊什麼,又是怎麼聊的。
人坐在沙發上,心卻在會議室。
邊斜中午沒吃多少,沒一會兒沒一會兒肚子就咕咕地叫起來。
胃裡有些難受起來。
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將自己的魔爪伸向了茶几下面那一盤綠豆糕。
只是才拆一半,還沒來得及吃上呢,就有個身形微胖的中年人晃悠到了門口,又驚喜又激動地喊了一聲:「真的是邊斜!」
邊斜嚇得一哆嗦,手裡綠豆糕就斷了一截兒。
他心頓時滴血。
費靖可沒注意這些,笑容滿面,直接走進來做了自我介紹:「不好意思,忽然見到偶像,有些激動。我叫費靖,這是我的名片。看過邊先生好幾本書了,但一直無緣得見。昨天聽說邊先生來了律所,可我運氣不好錯過了,沒想到今天撞上。哎,奇怪,程兒居然沒通知我!」
程兒?
邊斜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他說的是程白。
然後低頭看了一眼遞到自己手上的名片:天志律所主任,上海市律師協會理事,費靖。
「您別誤會,我今天來這兒也是一時興起,程律都不知道的。」
邊斜不知道程白在這律所里什麼情況,聽費靖這意思,有些怕他誤會了程白,便先解釋了一句。
費靖也就是隨口一抱怨,還真不會對程白怎麼樣,所以也沒覺得邊斜這話有什麼問題,十分自然地就跟他攀談起來,抓住機會就誇他寫的書。
邊斜全程發蒙。
一路被費靖拽著天花亂墜地誇了半小時,愣是不覺得對方嘴裡那驚才絕艷、思想覺悟賊高的書,是自己寫出來的。
也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位費主任境界高超,所以從他這些小破書里悟出了點哲理?
還好沒多久,就有助理找了過來,跟費靖說晚上遊輪party快趕不上了。他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臨走前還問邊斜要不要跟自己一道乘遊輪出海去玩兒。
邊斜頭一次覺得程白是救命稻草。
連忙道:「晚上約了程律吃飯,下回吧,下回吧。」
費靖沒辦法,他總不能跟程兒搶人啊,只能請邊斜下次一定給自己帶簽名書了。
程白跟曾念平談完出來,剛好看見他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心裡發笑,拿了案卷進辦公室,便調侃邊斜:「大作家真是走到哪裡都有粉絲啊。」
邊斜整個人都要虛脫了,現在都還沒回過神來,完全本能地回了一句:「可能才華的魅力總是能超越性別職業和年齡的界限吧。」
說完他才反應過來。
抬頭就見程白就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看他。
邊斜便咳嗽了一聲,假裝自己什麼都沒說過,向會議室里望了一眼,問程白:「這案子你不會是接了吧?」
程白「嗯」了一聲:「邊先生覺得不該接?」
「不是。可這案子要怎麼打?」
邊斜剛才坐辦公室里也算看了點東西,加上之前問過曾念平一些事情,所以反倒不明白程白為什麼會接這個案子。
「根本打不贏啊。」
「為什麼打不贏?」
程白笑起來,覺得邊斜一本正經的樣子好玩。
邊斜沒看明白她的笑,但這不妨礙他表達自己的看法。
「我剛剛查了查,如果我沒想錯的話,程律打這個官司,難點有二。」
「第一,保險公司說他騙保,有證人證言和現場勘驗的證據,你要怎麼推翻。」
「第二,一輛起重機在建築工地出事,是不是交通事故,能按交強險和三者險賠嗎?」
「如果他騙保,當然一分錢賠償拿不到。」
「但我覺得第二點好像問題更大。」
「如果他沒騙保,按特種設備三者險,最高限額只能賠十萬,還有五萬如果要讓保險公司賠,必須從交強險的限額里出。」
程白今天穿的是一條雪花灰的鉛筆裙,搭一件黑白豎條紋襯衫。光潔的小腿和纖細的腳踝露在外面,腳底下踩的是一雙七厘米的黑色高跟鞋,有種別樣的味道。
邊斜說話的時候,她就斜靠在辦公桌的邊緣,安靜地聽著。
聽完便問:「你測過智商嗎?」
「我不信這個。」
邊斜搖頭,沒明白她怎麼忽然問這個。
程白難得解釋了一句:「沒什麼,就是很久沒見過外行有這麼清晰的邏輯了。」
這算是誇他嗎?
邊斜心裡忽然就有個小人兒站起來了,莫名地美滋滋。
厚臉皮的人總是很能禁得住夸。
他立刻就想謙虛兩句。
但程白壓根兒沒讓他開口,就問他:「你覺得起重機在建築工地施工作業時出事,應該適用交強險嗎?」
「嚴格來講,應該不能吧。」
邊斜回答得不很確定。
程白一聲輕嗤:「起重機也算機動車,凡是機動車都必須買交強險,但在工地上出了事又不賠,只在路上撞了才賠,那我買交強險幹什麼?反正一年365天可能有350天都不上路。」
邊斜一瞬間就感覺到了程白的攻擊性。
非常強烈。
話雖然淡淡的,臉上甚至還帶著淺笑,可給人的感覺卻跟先前截然不同。
他瞳孔微微一縮,與她對視,下意識問:「然後呢,你是想怎麼打?」
程白的目光頓時玩味起來。身體略略前傾,她微卷的長髮滑落到頰邊,竟是向邊斜的方向靠近了一點,唇邊掛著的完美弧度,有一種莫名的引誘:「邊先生,你知不知道,我是很貴很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