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
殷曉媛那邊的聲音一時又是詫異,又是失落,仿佛根本沒想到自己會在程白這裡得到這樣一個答案。
「可您都還沒有了解過我這個案子的情況……」
程白已經和方不簽過了合同,她當然不會主動跟對方當事人提起自己是方不讓的代理律師之一,只能委婉地向對方提議:「情況已經略有耳聞,我所能提供給您的建議,就是抓緊時間,儘快找到一位足夠靠譜的律師來處理,事情拖得越久,對您來說越不利。」
那頭徹底愣住了。
畢竟是在車裡,且程白本身也沒有想與對方做太多的交流,便在禮貌地道了一聲「祝您好運」之後掛斷了電話。
方不讓在前面冷淡地道:「作為我的代理律師還在給對方當事人提供建議,程白,你要知道,作為你的客戶,我現在隨時能到律協投訴你。」
這是在威脅她嗎?
程白嘴角都輕輕抽了抽。
但不可否認,這樣的威脅十分有效。
她十分優雅地掛出了標準的微笑,把手機收了起來:「還請方大律放心,我跟某些人不一樣,是一位絕對有職業道德的律師,絕對不會做過界的事情還被你拿住把柄的。」
方不讓凝視她片刻,終於還是收回了目光。
整個車內恢復到一片平靜。
在去往餐廳的路途中,只能聽見前面方還一點一點數著他今天的「戰利品」的聲音。
對這個小男孩兒,程白多少是有些好奇的。
但這個孩子竟然跟她以為的不大一樣。
不活潑,給人一種內向的感覺。
但沒有達到「自閉」這個程度,大部分時間好像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可偶爾抬起頭來看別人時,那漂亮的茶色瞳仁里又並沒有太多的怯生生的感覺。
相反竟很直白,很坦蕩蕩。
好像也就是之前在車裡被方不讓問起那些零食是哪裡來的時候,才流露出那麼一點不明顯的怯意。
吃飯的時候,他就坐在方不讓旁邊,五歲多的孩子,個子又不高,夾菜其實不是很方便。
但方不讓並沒有要幫他的意思。
全程都在跟程白他們說話,只有極其偶爾的時候才會看他一眼。
不轉到自己面前的菜不會伸手去夾,就算沒有自己喜歡吃的也只是安靜坐在一旁,看上去特別乖,既不自己玩遊戲也不鬧嚷著讓大人陪。
的的確確是方不讓的親兒子了。
程白在這父子倆的斜對面坐著,簡直覺得這一大一小兩個人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神似。
她甚至覺得,方不讓小時候多半就這樣。
父母離婚這樣的話題,一般家長都會避諱著不在小孩子的面前提起,畢竟孩子年紀還小,很有可能因此受到傷害。
但方不讓好像也完全沒有這方面的顧慮。
甚至他跟朱守慶聊可能面臨的財產分割時也半點不避著方還,以至於連朱守慶都有些猶豫,皺起了眉頭,頂著小方還那不知是明白還是懵懂的注視,硬著頭皮回答。
飯局散的時候,方不讓的助理宋京先出去結帳,程白趁著出去透口氣兒的空當便問了他一句:「你老闆和他兒子一直這麼相處嗎?」
宋京猶豫了一下才回答:「差不多。」
程白又問:「他一天到晚那麼多事忙,一個月能見孩子幾次?」
宋京道:「四五次的樣子吧。」
程白露出一個有些棘手的表情。
宋京卻看了她一眼道:「我對老闆這方面的事情其實也不大了解,不過說來您可能不信,我覺得他們關係挺好的。」
程白皺眉:「為什麼?」
宋京聳了聳肩,已經走到前台位置掏出卡準備結帳了,只道:「只是一種感覺,你要問為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這可就有些離奇了。
一個月頂多抽時間見孩子四五次,哪兒來的時間培養什麼感情?
宋京是方不讓的助理。
按常理來推論,他了解方不讓,跟方不讓在一起工作的時間也多,不管是從情感上還是從利益上來講,多少有些偏向方不讓是很正常的。
所以他這番話的可信度需要打個折扣。
然而程白看他神態,又不覺得這人在信口胡言。
一頓飯吃了一萬多小兩萬,宋京刷卡付帳。
程白在旁邊看著,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別的不說,你老闆吝嗇在業內是出了名的,前幾年律協開會請我吃了頓路邊燒烤大排檔,也就幾百塊,讓我至今記憶猶新。今天居然請了頓這麼貴的,突然轉性了嗎?」
她這話本來是想說方不讓摳門。
但沒想到,宋京聽後竟然極其詫異地轉過頭來看著她,用一種震驚而奇異的目光,仿佛覺得她在開玩笑:「幾百塊的大排檔?不可能。」
程白笑:「這有什麼不可能?」
宋京沉默半晌,答道:「我們老闆從來沒請過團隊內的人吃飯,為案子忙得天昏地暗也頂多給桶方便麵,他不會為別人花一分自己不該花的錢。」
程白:「……」
宋京看她的眼神已經多了幾分羨慕:「您有大排檔吃,在老闆那裡,已經是帝皇級待遇了好嗎?」
吃個路邊燒烤就已經是帝皇級待遇了嗎?
程白只想呵呵。
她扯了扯嘴角,眼角餘光已經瞥見從樓上下來的其他人,只皮笑肉不笑道:「沒想到宋助理原來也這麼有幽默細胞。」
飯後,方不讓和朱守慶都要回明天誠,手上有案子要忙;邊斜有東西落在天志,也要回去一趟。
所以眾人原路返回。
邊斜上樓拿東西,程白則從停車場把車開上來,但沒想到正好看見邊斜在跟一個提著公文包的男人說話。
隔得遠沒聽清說什麼。
就看見邊斜掏出手機在對方的手機上掃了個碼。
等她車開過去時,那男人已經連連向邊斜鞠躬點頭,給他遞了張名片,離開了。
邊斜上車,隨手把那張名片扔在了前面。
程白看見是個什麼江蘇的建築公司的名片,她奇怪:「朋友?」
邊斜給自己繫上安全帶,搖搖投:「不認識。」
程白驚訝:「不認識?」
邊斜點頭:「說是個來上海做生意的小老闆,錢包被人偷了,什麼證件都沒有,想找人借幾百塊錢應急。」
程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你借了?」
邊斜道:「借了啊,這不還給我一張名片讓我回頭找他還錢。」
「……」
程白把車開到了前面路上,但這時段周遭都是車流,堵在路上,一如她此刻有些奇怪的心緒。
有點不敢信。
向路人借錢的小老闆?
這擺明了是個騙子。
人家都還揣著手機,又手機難道不能聯繫朋友,幾百塊錢找誰借不出來?難道人緣差到那個地步?
程白轉頭,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
邊斜卻視若尋常地向她笑:「我知道,你想說這人大概率是個騙子,而且還是低級行騙手段,我是不該『借』的。」
程白皺眉:「知道為什麼還要借?」
邊斜也琢磨了一下才道:「就那一閃念的想法吧。我又不了解這個人,人活在世上不可為人道的難處本來也挺多的,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什麼時候就遇到這樣的窘境。即便大概率是個騙子,但萬一是真的有難處呢?」
程白笑:「感性。」
邊斜轉眸凝視著她:「對我來說這點錢並沒有所謂,所以內心的安定會更重要。」
內在的邏輯其實很簡單:無論如何,在不傷及自身的情況下,確保出錯的那個人不是自己,於是後面無論發生什麼,他都不會是過錯的那一方。
程白其實輕而易舉地就能明白,只是聽完他這一句話之後,無端有些沉默。
作家和律師,感性和理性。
他們其實並不是一樣的人,也並不是同一種思維的模式。
邊斜好像能猜到她在想什麼,朝著她促狹地眨了眨眼:「是不是在想,奉行理性的你,居然會對這樣一個我感興趣,其實挺奇怪的?」
程白無法否認。
邊斜便假模假樣地一嘆:「所以這證明,不僅同類之間天然會惺惺相惜,異類之間只要能明白對方的邏輯也不至於產生誤解,說不定還能相互吸引。」
大作家慣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程白搖頭失笑。
邊斜說完了剛才那一番話,卻忽然想起了方不讓的案子:「你剛才早早下去了,又在方不讓助理那邊問到什麼嗎?」
程白也正在思考這件事,殷曉媛那通電話里壓抑的哭聲和宋京那一句不合常理的話一直縈繞在她心間,讓她有些困惑:「就隨便聊了一下父子倆的關係,我覺得方不讓和他兒子的關係應該不近,但宋京居然覺得他們關係不錯。」
邊斜挑眉。
程白從後視鏡里看得到他的表情:「你也覺得意外嗎?」
「算不上。」邊斜斟酌了一下用詞,「方大par這官司從頭到尾都很離奇,換女人跟換衣服似的,結婚也就算了,還不簽婚前協議。外人看覺得他和孩子關係不近,但如果不在乎孩子又為什麼要爭撫養權?他給人的印象和他做出的選擇,其實完全是相互矛盾的。」
這才是所有人都覺得離奇的原因。
明明你覺得他不可能做出這種事,可他都做了。
程白覺得他還有話沒說:「然後?」
邊斜兩手交握了起來,指尖輕輕點了點,說出了自己的看法:「程律能夠明白我明知道那人大概率是騙子卻依舊要借錢出去的邏輯,是因為程律對我已經有所了解;但我們所有人好像都無法理解他的行為邏輯,這只能證明一件事——」
程白若有所思。
邊斜平靜地補上結論:「我們對這個人存在誤解,沒有人了解真正的方不讓。」
「那你呢?」
出乎意料,在聽完他的結論後,程白凝視著他,竟然這樣問道。
邊斜頓時一怔。
他回眸看著程白,用一種隱約奇異的目光,但末了還是一笑,慢慢搖了搖頭。
這是不說呢,還是不知呢?
程白的直覺告訴她,至少不是後者。
車流很快過了擁堵路段,漸漸變得順暢起來。
兩個人也快到家了。
在瞧見那條道兩旁長了一大片綠葉的法國梧桐時,邊斜忽然問了一句:「再過兩天就是程律的生日,有什麼想要的生日禮物嗎?」
「……」
還是第一次知道會有人這麼直白地問別人想要什麼。
程白無言,把車停在了路邊。
「送別人禮物難道不都該自己想,然後準備給別人一個驚喜嗎?」
邊斜嗤了一聲,對程白說的這些人不屑一顧:「那多傻啊,不問過就給別人準備禮物,萬一人家不喜歡,驚喜變驚嚇不說,還可能搞得大家都尷尬。」
出色的邏輯。
完全無法反駁。
這位大作家的確是清新脫俗,與眾不同。
程白笑起來。
邊斜不滿:「我這是成年人的邏輯,程律你這樣笑讓我覺得很沒面子誒。」
程白想忍笑,但忍不住。
她把車門關上,才道:「不,這樣很好。」
意外地讓人舒服。
邊斜這人,有時候會有極其浪漫的語言,但更多地給她一種很煙火氣、很生活的感覺。
相處起來毫無負擔,自然得很。
邊斜這才順了一口氣兒,繼續問:「那就好,快說你想要什麼生日禮物?」
程白看他一眼,淡淡一笑:「我不過生日的。」
所以,還好他先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