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一個出家人面前要肉吃。
僧人才將白粥朝他床邊端來,可在聽見這一句話的瞬間,整個人的動作都隨之一頓。
他掀了眼帘來看他。
在旁人的臉上,他從未看見過這樣的眼神。
戲謔的,微微的惡意,像是在說什麼稀鬆平常的事情,闡明自己的需要,但莫名又有一種調笑不正經的味道。
與他睡著的時候,判若兩人。
「怎麼,我說得不對嗎?」
雖然天機禪院鮮少涉足江湖,可外面又不是沒有寺廟,沈獨對佛門的事情不感興趣,但和尚們遵守清規戒律不食葷腥這一點,他不可能不知道。
他就是故意的。
眼見這和尚看自己,眼底似乎有點不認同的感覺,他反而有些來勁兒,越發拿話招惹他。
「我身上有傷,光吃你這粥是不夠的。再說了,你出家我可不出家。那話怎麼說來著?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雖不是什麼慈悲的神佛,但出家人慈悲為懷,你總不能看我傷勢老不好吧?」
事實上,已經有力氣說這麼多話,還能勉強擺出這一副瀟灑的姿態來,他的傷勢比起昨夜已經又好了不少。
喝白粥,固然難以忍受。
但若與吃肉比較,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
對沈獨而言,最棘手的還是**神訣。
可這些話他是不會說的。
人無聊,總得給自己找點樂子。無疑,眼前這啞巴僧人,便是一個絕好的樂子。
也不只是因為他這一番話,還是這含著點無端端惡意的姿態,僧人微微地蹙了眉。
他的眉也是很好看的。
沒有沈獨那般鋒銳冰冷,只有一種菩薩低眉時的平和與憐憫,即便蹙眉也生不出半分戾氣。
沈獨難免有些著迷。
他有點想拿一管湖筆,將這兩道眉細細描摹在紙面上,好清清楚楚地看看,怎麼就能這麼好看?
可手指這麼一抬,又才發現,單獨畫下來,就沒了那味道。
就好像,這樣的兩道眉,只有在這僧人的面容上,只有與他這一雙眼一起,才會有這樣的好看。
只是僧人沒搭理他。
也沒搭理他的眼神。
他只是慢慢地鬆開了眉頭,依舊端著粥走了過來,將碗遞向了沈獨。
沈獨下意識就抬手接過了。
可在執了那木勺子在散發著熱氣的碗裡攪動時,他才忽地一挑眉,心底生出無限的微妙來。
「你知道我傷勢又好了不少?」
昨夜他可還抬不起手臂來,所以連粥都是這和尚給餵的。但剛才他卻直接將粥碗遞給了自己。
是確定他能接?
還是……
「嘖,難道是生氣了,所以懶得餵我喝粥?」
遞過粥碗之後,那僧人本已經轉過了身,聽見他這兩句,便回頭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裡,帶著點冰雪。
但轉瞬就不見了,沈獨險些覺得那是自己的錯覺,因為下一刻他就發現這一雙眼還是先前的那一雙眼,古井不波。
僧人本就是啞巴,即便是心裡有些想法,只怕也不能說上什麼,更何況沈獨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什麼大問題。
唯一有問題的,只是他壓不住的惡意。
有的人,天生就很壞。
比如他。
旁人的命都是草芥,只有自己的命金貴;坐在高位上久了,舊日的苦痛便被忘卻,且視他人的苦痛為樂趣。
江湖上總有人咒他,總有一日會死無全屍。
可沈獨從不在乎。
活著的時候開心就是了,死也不過痛苦一時,沒全屍又有什麼關係?
所以他邪氣,也恣睢。
對人的態度,一如對這和尚的態度。
越知道他是個啞巴,越知道對方慈悲為懷,他就越想跟他說話,越要找點事情來欺負他。
眼見得和尚不搭理自己,沈獨笑了一聲,抬起胳膊,好整以暇的盛了兩口粥來喝,目光卻沒收回。
還是看著那僧人。
「你是天機禪院管什麼丹房藥廬的嗎?我看你醫術可以啊。你應該是在止戈碑那邊救我的吧?萬一我要是個大奸大惡的壞人,醒了就殺了你,你怎麼辦……」
這話說得很有心機。
好像他本來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只是為僧人的安危擔心,做這麼一個假設罷了。
但事實上,他本來就是江湖上大部分人想弄死的大魔頭。
若是熟知他本性的顧昭在此,只怕已經冷笑了一聲,輕飄飄罵一聲「虛偽透頂」。
可這禿驢不知道啊。
沈獨一面說著,一面眯起了眼,有那麼兩分愜意。
他說的話,那僧人自然是都聽見了。
只是卻沒反應。
也不知是真生氣了,還是根本不在乎沈獨說什麼,只是平靜地走了過去,在桌案前坐下來。
旁邊就立著簡單的書架,裡面零散地擺著一些經卷。
僧人只在案上鋪了一層宣紙,又挽起了袖袍,倒水磨墨,竟是在案上攤開了一卷經文,提筆開始抄寫。
沈獨頓時就愣住了。
這竹舍之內,除了那淺淺瀰漫的白旃檀香息還有這一身月白僧袍的僧人本身,其實半點看不出有佛門、與天機禪院有什麼關係。
可在他坐下來抄寫經文的這一刻……
窗縫裡的光,一條一條的。
屋內其實有些暗,但僧人正好就坐在窗前,那冬日裡的陽光就透過縫隙,落在他的肩上,落在他的脖頸上,也落在他執著那一管羊毫小筆的手上。
竟有一種慵懶的禪意。
那樣專注的神態……
低眉斂目。
會讓心理陰暗如沈獨之流者,忍不住去嫉妒為他這般注視著的經卷與經文。
這一刻,沈獨無比清楚地知道,無論自己說什麼,這僧人都不會在抄完之前搭理自己了。
於是他也不白費力氣繼續說話了。
粥喝完,便隨手將空碗置在了床邊空出來的地方。
然後開始思考吃肉……
不,思考自己的傷勢。
**神訣乃是一門非常霸道的功法。
即便沈獨痛恨它反噬發作時帶給他的難堪,可也不得不承認,它真的有讓他忍受這一切的資格。
只是,如今他是一條經脈都不通。
但凡能重新打通一條經脈,便能打開一個缺口,憑藉**神訣的奇效,他便有辦法慢慢將其餘的經脈一起打通。
如此,即便修為不能盡復,也差之不遠。
經脈,經脈……
真的是想起來就頭疼。
而且除此之外更讓他頭疼的事情不是沒有:出了那麼大的事情,現在妖魔道是什麼情況?有多少人作亂?又有多少人等著殺他?
即便能修復一部分經脈,恢復一部分實力,從這消息閉塞的竹舍之中出去,可天機禪院外面,未必沒有人埋伏著。
畢竟,他逃開的路線太明確了。
求助妖魔道,重新與間天崖取得聯繫,倒是個不錯的辦法。可……
今時不同往日。
沈獨到底還是記著那一把背後捅來的刀,還有刀上的赤紅色雲雷紋……
刀名「無傷」。
是他送給裴無寂的刀。
是裴無寂從不離身的刀。
暗算他的到底是誰?
是裴無寂嗎?
如果不是裴無寂,那刀又怎麼會到別人的手裡,裴無寂自己又怎麼樣了?
昔日呼風喚雨,一朝落難,才會發現這江湖雖大,可值得他信任的人幾乎沒有。
除了自己。
此刻他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自己,只有這讓天下人聞風喪膽、救過他無數次性命、也帶給他十年屈辱的**神訣了。
「二十七日……」
沈獨幽幽地念了一聲,只覺得心裡備受熬煎。
「咕嘟嘟……」
有一點細微的水聲傳來。
他轉頭去看,便見桌案旁那正在抄寫經卷的僧人,已經擱下了筆,卻將放在一旁的茶壺提了起來,向乾淨的杯中倒水。
七分滿。
然後端了起來要喝。
沈獨一下喊了一聲:「別喝!」
「……」
僧人動作一頓,似乎有些意外,抬眸看向他。
平和的,清潤的眼神。
連脖頸都像是玉雕的。
沈獨的目光在他喉結上停留片刻,又不知怎麼移到了他唇上,想起這禿驢方才不搭理他要吃肉的要求,到底還是沒壓住心裡那一點隱隱的不爽快。
於是原本要阻止的話,被吞回了肚子裡。
他半真半假地笑著,只抬手一指桌案上那茶壺,涼涼道:「不瞞你說,我剛在這壺裡下了毒。」
……下毒?
僧人垂眸,看了一眼杯中這雖然冷了,卻依舊清透的水,並沒有什麼被下毒的跡象。
他只當這從止戈碑、菩提溪救回來的人,性情惡劣愛開玩笑,所以並未搭理。
杯盞湊到唇邊,便慢慢地將水給喝了。
沈獨看他的目光頓時變得古怪了起來,到底沒忍住,窩在那一床暖和的棉被裡,一下就笑出了聲來。
見過蠢的,沒見過這麼蠢的!
都叫他不要喝了!
「哈哈哈,你、你們天機禪院的和尚,真的是都不知道人心險惡嗎?我告訴你有毒了,你這禿驢,竟然還敢喝!笑、笑死我了……」
「……」
僧人喝過了水,也沒覺出有什麼異常。
所以對沈獨這一番反應,他著實沒有明白其中的根由,更不知道這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去想了。
他只放下了杯盞,仔細地、一絲不苟地收拾起桌案來,方才翻出來的經卷放回了書架,鋪開的抄好經文的宣紙,也都被收攏了起來。
似乎是要走。
沈獨還在笑。
甚至有一種莫名的難以控制。
直到那僧人抬步,從他床榻旁經過的時候,他才拽住了對方袖袍的袍角,因為笑得厲害,身子依舊在顫抖,就連臉上那古怪的笑容都沒能收回去。
「餵。」
僧人不由停步,抱著抄好的經文,垂眸看他。
沈獨微仰著視線看他,眼底是一派的戲謔與戲弄,略略收斂了笑容,正色道:「你知道你剛才喝了什麼嗎?」
「……」
僧人沉默片刻,微微搖了搖頭。
沈獨於是眯了眼,一本正經地道了歉:「真的是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也要喝壺裡的水,所以今早醒來喝水的時候——是直接對著壺嘴喝的……」
話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故意放慢了語速。
「直接對著壺嘴喝」這七個字,在這種緩慢之中,就變得尤為清晰,讓人想忽略都不成!
洞徹的目光,則毫不避諱地落在僧人身上。
然後,便輕而易舉地注意到了——
在他話出口的這一瞬間,一直平和鎮定的僧人,那頎長的身軀,竟出現了片刻的僵硬。
沈獨頓感快意,先前才憋回去的笑,立刻又出來了。
甚至比剛才更大聲。
若是往常,誰要用他用過的杯盞喝水,他都會覺得噁心。
所以每每**神訣反噬發作的時候,裴無寂總想湊上來親近他,他都沒準。
可此刻,大約是因為這噁心轉嫁到了旁人的身上,他竟不覺得有那麼噁心了。
反正喝了旁人口水的,又不是自己。
想笑。
特別想笑!
就是笑得身上傷口都跟著疼了起來,他也沒能停下來,畢竟剛才這禿驢一瞬間的僵硬……
真實,太真實了。
「我這可是提醒過的啊……」
一面笑,他還一面為自己開脫,渾然沒有半點誠意。
僧人一動不動地站在他床榻邊,先前那僵硬與尷尬,都在沈獨憋不住的笑聲里,慢慢地褪去。
一雙眼眸望著他,卻是越來越深。
他終究還是沒能站上多久。
沈獨笑的時候已經放開了他的袖袍,於是他抱著經文提著食盒,便拉開門走了出去。
那腳步比起他來時的從容,似乎略快了幾分。
屋內的笑聲還沒停。
在他即將從竹舍屋檐下離開的時候,裡面還傳來了一道笑意殘存、聽不出是冷是熱、是玩笑還是威脅的聲音。
「和尚,我可不是什麼好人。勸你呀,二十七日內治好我。不然,怕是要被我生吞活剝,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
僧人腳步又是一頓,也聽不懂沈獨這話到底什麼意思,卻偏覺得方才喝下去的水,都化作了火炭,在他喉嚨里、心肺中,灼燙地燒了起來。
一種極端異樣的感覺。
……
和尚終於是走了。
沈獨臉上的笑意也漸漸地消減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卻是面無表情的冰冷。
剛才那話,並不是玩笑。
他起了身來,在和尚走後便仔仔細細想整個屋子翻找了一遍。
在角落的木櫃裡,他看見了自己染著血污的衣袍,還有收在旁邊、猶自沾著點血跡的垂虹劍。
伸手向那寬大的袖袍一摸,是一片略厚的、軟軟的觸感。
於是知道那東西還在。
心定下來幾分,沈獨修長的手指從垂虹劍的劍鞘上慢慢拂過,一雙眼底,光華明滅。
最終他還是沒動這衣袖,也沒動這劍,又將櫃門合上。
這個時候,還不適合輕舉妄動。
若貿然聯繫外面人,天知道來的是救兵,還是殺手……
最好,還是要儘快知道外面是什麼情況。
思量片刻後,沈獨重新看向了窗外,那一座高高的山巒,還有山巒上雲遮霧繞的禪院。
天機禪院……
既在江湖上有這般超然的地位,總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吧?
心底忽然就生出幾許異樣的念頭來。
沈獨想起了江湖上流傳的那些話,想起了天機禪院如雲的高手,想起了那為闖入者「驚為天人」的慧僧善哉,也想起了千佛殿那十六年未曾現世的三卷佛藏……
「若能入內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