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獨看了他良久,本是不想接這衣袍的,想說「你脫了不得給人穿回去嗎」,可注視著他眼眸片刻,終於還是自己伸手接了過來。
「你也知道是得罪了。」
他笑一聲,也咳嗽了一聲,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
天機禪院這山門本就建地很高,人立在上頭都顯得顫巍巍的,更別說他這忽然來的搖晃。
下方注視著他的眾人險些以為他要掉下去。
就連上方的善哉都遲疑了一下,眼見他重新站穩,才收回了手去。
沈獨輸了。
沈獨竟然輸了。
對於江湖上、武林上這些人來說,今天這一出簡直讓他們有一種做夢一樣的迷幻感。
多少年了?
其實誰也不覺得沈獨會輸,也不覺得有誰會真正地勝過沈獨。
即便是天機禪院這一位慧僧善哉。
畢竟長久以來,江湖上有關善哉的傳言太多,但總沒有一句落到實處,知道的人提起都是一副諱莫如深模樣,漸漸也就生出一種剝離之感。
誰比較也不會把他排進去。
更何況,也因為距離江湖太遠,他的武學即便再高也比不上沈獨所帶來的恐懼。
可今時今日,還未進得天機禪院一道山門,凶名赫赫的沈獨便已經被禪院給了個利落的下馬威,更讓先前囂張的妖魔道道主顏面掃地……
要緊的是,沈獨敗得很離奇。
方才那一劍分明是能中的,可關鍵時竟然撤了回來,不但沒傷著人,反而傷了自己。
沈獨可不是顧昭。
人蓬山第一仙做事那是光明磊落,不屑於暗箭傷人,所以在當日天下會的對戰之中才在關鍵時刻放棄。可沈獨算什麼?本就是妖魔道上聲名最狼藉之人,關鍵時刻總不能還想給自己立個牌坊,學人家顧昭來一回「光明磊落」吧?
一時之間,眾人心底生疑。
沈獨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肋下雖有傷口,但對於他來說還算不上是什麼。
當下一個縱身,便已落了下去。
妖魔道這邊眾人立刻圍了上來,裴無寂更是冷冰冰看了他一眼,無聲將一枚止血丹丸遞給了他。
可其實這一刻沈獨並不想吃藥,他只想讓裴無寂把糖拿出來,但周遭這麼多人看著,他到底還是算了。
丹藥服過,血也止了。
他也不浪費時間,直接看向了前面緣滅方丈:「大和尚,東西我已奉還,你禪院這山門,總該讓我等進了吧?」
「阿彌陀佛,因果已了,到底是刀劍無眼。」緣滅方丈方才看了個清楚,卻是隱約明白沈獨那一刻為何收劍,但覺此人良心未泯,態度倒和善了不少,「武聖后人之事敝院自不推脫,沈道主眼下有傷在身,也請先進禪院,靜養療傷,繁雜諸事改日再議也不遲。」
說罷,便朝旁邊一退,竟是真心實意地讓開了道,還擺手道了一聲「請」。
沈獨自不拒絕。
由他起頭,帶了身後一乾等人,第一次從這前山恢弘的山門光明正大地上了天機禪院,住進了禪院後禪房之中。
因沈獨算是「意外受傷」,並不在眾人意料之中,加上緣滅方丈已經說過了事情容後再議也不遲,所以眾人也不好立刻就提武聖后人與三卷佛藏的事情。
當然,主要是沈獨不提,旁人也不好提。
「你知道外面人都怎麼說嗎?說你堂堂沈道主,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沒料想陰溝裡面翻了船,在天機禪院這和尚身上栽了大跟頭。還有人說你是色令智昏,看上人家和尚長得好看就邁不動腿也打不動架了。」
「誰能在陰溝裡翻船?那是汪洋大海。」
「誒你這人怎麼還帶抬槓的?」
「你能耐你去打打試試。」
「我?我一介弱質女流去打什麼打?連顧昭我都打不過,你這是成了心的要跟我作對是不是?」
「誰敢呀。」
「那你告訴我,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打得好好的,眼見著就能勝了,怎麼忽然又撤了?」
「……」
沉默突如其來。
沈獨看了一眼禪房中間掛著的那一幅達摩一葦渡江圖,又慢慢垂了眼,只道:「陸飛嬋,你這腦瓜里哪裡來這麼多問題?」
陸飛嬋想說「問題少女就是這樣好奇」,但乍一抬眸瞧見沈獨此刻忽然平靜的神情,也不知為什麼就後脊一涼,下意識覺出了幾分危險。
不,可千萬不能再問了。
沈獨是什麼臭脾氣她是知道的,凡事有個度,有的事情他不想讓人知道,一旦誰要不長眼一直問,那就是真的找死了。
所以那一雙漂亮的眼珠悄然一轉,陸飛嬋聰明地一揚眉,哼了一聲:「不問就不問,真當我稀罕知道嗎?」
口是心非,沈獨也懶得搭理她。
眼下是到天機禪院取三卷佛藏,這樣大、這樣熱鬧的一件事,陸飛嬋當然不會錯過,這一路都同眾人一道來,只是之前眾目睽睽,那麼多雙眼睛盯著,也不好跟沈獨說太多。
現在不一樣了,大家都住下來了,她當然要來沈獨這裡串串門。
「咔嚓咔嚓」,桌上擺著的那一盤瓜子是陸飛嬋自己帶過來的,一面說話一面嗑那瓜子,半點沒有世家小姐那尊貴的架子。
沈獨看著總覺得她像只松鼠。
偏偏陸飛嬋的長相是很明艷的,所以即便是嗑瓜子這種看似與她身份並不符合的事情,由她做來也覺賞心悅目,透著幾分瀟灑意態。
「哎,你吃嗎?我幫你剝啊。」
大約是沈獨看她一盤瓜子的時間太長,陸飛嬋終於是注意到了,下意識便這麼問了一句。
沈獨頓時失笑:「沒興趣。」
「這也沒興趣,那也沒興趣,你這人可真夠無趣的。」好心好意還被拒絕,陸飛嬋撇了撇嘴,又摸了一枚瓜子起來,「不過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上午你跟那慧僧善哉打架的時候,我看著顧昭臉色不大好,總覺得他是在心裡罵你。」
「是嗎?」
那也正常。
沈獨想想,換了自己是顧昭,見了當時那場面也必定是要罵人的,且還要罵得極狠,狗血淋頭的那種。
「你怎麼這反應?」
陸飛嬋好不容易打了顧昭一個小報告,還指望著沈獨跟顧昭掐上一頓呢,結果他居然不咸不淡的。
「你不跟他是死仇嗎?打他啊!」
「……」
這一瞬間沈獨真是很想把她轟出去了,真真是唯恐天下不亂!
「你出來這麼久了,陸莊主不會擔心嗎?」
「啊!」
經他這一提醒,陸飛嬋才一下想起來,下意識一看窗外面的天色,瞧見那薄暮昏昏時,不由慌張了幾分。
「真是忘了,在你這裡一坐就忘了時辰。我爹先前囑咐過,叫我不要亂跑,畢竟這裡是天機禪院。這會兒是晚齋時候,怕是在找我了。不行,我得先走了。」
說罷便連忙起身往外走。
只是才出得門去,又忽然想起什麼,退了回來,把案上那還裝著小半瓜子的盤子給端了走。
「哦對了,差點忘了。剛才我過來的路上遇到了顧昭,他讓我順路給你捎個話兒,說亥時等你,要跟你商議武聖后人的事情。」
沈獨一怔,一時沒明白,可待要再問個清楚時,陸飛嬋已忙忙地去了。
於是無奈一笑。
只是笑過了,看著外面茫茫的暮色,便覺得心也茫茫起來。
這一趟上山之後的情形,與他先前之所料,實在是大相逕庭,相去甚遠。
一切念想都成空。
就好似他先前所欲所求所想要的所有,都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幻夢。
和尚。
善哉。
他從沒想過自己喜歡上的會是天機禪院大名鼎鼎的慧僧善哉,且他還早早與他交過了手,只是陰差陽錯竟未能分辨出他身份。
這和尚該在心裡譏笑他吧?
看著這麼清楚明白的人,卻是個睜眼瞎,連他是什麼人都沒認清,還義無反顧一頭栽了進去,連掙扎懷疑都沒有。
傻極了。
當日他與顧昭一言不合在陋巷中動手,他隱約察覺出顧昭不對,不過冒險一番試探。
顧昭那傻逼。
關鍵時刻竟然真的錯開了劍鋒,沒取他要害,而他的劍卻深深地刺傷了顧昭。
於是他笑不可遏,覺得天底下怎會有這樣痴傻的人,更何況這人還是擁有著一顆尋常人絕難匹敵的聰明腦袋的顧昭。
這世上從來沒人能讓他吃虧。
可偏偏就這麼簡單的一個剎那,顧昭堪稱慘敗。
那時沈獨笑得太快意了,以至於從未想過,在將來的某一天裡,自己竟也會重蹈顧昭的覆轍,在那樣近乎於生死的關頭,在事關聲名顏面、眾目睽睽之下,他竟鬼迷心竅了一般,不願害他,反而致使自己受傷。
今日的他,一如昔日的顧昭。
只是今日的善哉,是否也如昔日的自己呢?他到底是懷了怎樣的意圖,何等的心境,在他起劍相向時,放下手去、引頸受戮?
——他是在試他。
這樣的一個念頭,冒出來就成了理所當然,不管它看上去有多荒謬,可沈獨就是無法將其從自己心裏面壓下去。
它瘋狂地滋長,蔓延。
他荒涼冷落的心原,幾乎剎那間已被它覆蓋,纏繞,再不留下任何一點空隙。
禪院裡響起了暮鼓之聲,普照這大地一整日的日頭終於沉進了西山,夜幕降臨。
沈獨在屋內坐著,看了一整個時辰。
最終還是沒有忍住,起身來,竟直接拉開了房門,走近那已然深沉的夜色里,向千佛殿方向去。